云慎到了盛京,他入宫第一件事不是回所居宫殿休整,而是去拜见皇帝。
皇帝勉励了他一番,而后便挥手让他退下。
未有封赏。
云慎恭恭敬敬退了,心里安慰自己,许是要等明日早朝。
他又怕会失望,于是劝自己放低期待。
没有封赏也没关系,他又不是为了好处才从军的,至少父皇刚才夸他了,而且大胤寸土未失,他对得起祖国的教导。
这便就够了。
云慎的宫殿久无人居住,宫人也不上心,因而有些荒凉。
云慎也不在意,左右不过是个落脚的地方。
他睡了十七年来最轻松的一个觉。
第二天一早,五公主身边的宫女来请,说五公主想见他。
许久未见,他也十分想念皇姐,欣喜赴约。
五公主在宫中备下了早餐,少见的丰盛。云慎此前不是没有同她一起用过,但不过寥寥清粥小菜,比不得如今琳琅满目。
五公主的母妃不受宠,连带着她也不受重视,从前他们两人也算报团取暖。
但以现在的餐食规格看起来,五公主的待遇似乎好了许多。
云慎笑了笑:“得知皇姐过得不错,云慎也就放心了。”
五公主露出一道有些苍白的笑容:“还得多谢小六,若不是你,我当初怕是已经被送去和亲了。”
“不会的。”云慎安慰她:“我在一日,绝不会让你去和亲。”
五公主为他盛了一碗粥,面露哀愁:“这哪里说得准呢?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早就到了嫁龄,却还不成定下驸马……”
寻常人家的女孩十六及笄后便可成亲,皇室公主虽会留到十八岁,但也会早早开始相看夫婿,通常十六岁时都已经定下婚约。
五公主的母妃只是小官之女,又不受宠,她若想要一个好婚事,必须得要皇后出面。
云慎其实觉得十八也太早了,二十八还差不多。
可来到这个世界,许多从前以为接受不了的事情,慢慢也只能接受。
云慎安慰她:“皇后娘娘心地善良,定会为皇姐觅得良婿,到时候驸马要是欺负你,皇姐尽管来找我。”
“心地善良?”五公主低低地重复了一遍,似是轻嘲。
云慎没听清:“皇姐说什么?”
“没事。”五公主笑了笑,“怎么不吃,不合胃口吗?”
“怎么会?皇姐是知道的,我不挑食。”他端起碗,将熬得软糯的粥一饮而尽。
五公主含笑地望着他,不知是不是云慎的错觉,她脸色好似又苍白了两分。
“皇姐不舒服吗?”
“昨晚没睡好而已,并无大碍。”
云慎狐疑地打量了她两眼,见她确实不像有事的样子,勉强放下心来。
他给五公主讲战场上的趣事:“皇姐你不知道,有段时间军中粮草不足,只能省吃俭用,刘成那小子半夜饿得睡不着,跑到伙房给碗刻字,写‘成的饭比狗还少’,刻了足足十来个才被发现。结果第二天大家争相效仿,连杜骁都去凑热闹……皇姐,你怎么哭了?”
五公主流着泪:“小六,我是为你难过,你当年是不是也吃不饱饭?你还这么小。”
“都过去了,皇姐。”云慎温声劝:“我现在不是很好吗?而且有皇姐关心我,我不觉得难。”
五公主泪水不住流淌,哽咽道:“不要信我,小六,你要记得,皇室中人没有人值得相信,我也一样。”
这都什么跟什么。
云慎无奈失笑,他起身打算走近些安慰,然而刚站起便感觉一阵晕眩。
他撑着桌子摇晃了一下稳住身形,在意识到什么之后,他难以置信地抬起头:“皇姐?”
“对不起,对不起。”五公主捂住脸,眼泪从指缝中溢出,“你总这么善良,小六,你总觉得全世界都是好人。”
有时候她甚至会觉得奇怪,云慎分明是在这污浊不堪的皇宫中长大,为何还会有这份不合时宜的、近乎愚蠢的天真?
云慎浑身发软,他无力地跌坐回椅子上,“为什么?”
云慎想不通。
五公主声音低低的:“小六,我也是不得已,皇后威胁我,如果我不这么做,她还是会把我送出去和亲。我不想,小六,我不想离开大胤,我在这里长大,这里是我的家啊。”
云慎瘫靠在椅子上,悲哀地仰头看她:“可是皇姐,你知道,我不会让你离开家的。”
他已经无家可归,怎么忍心让其他人也承受这种远离故土的痛苦?
五公主哭着摇头,崩溃道:“我不敢,小六,没了乌桓,还会有其他的国家,你只是个不受宠的皇子,父皇和皇后真要让我和亲,你怎么阻止?”
云慎垂下头,目光看向他的掌心。
自幼习武,如今连握紧拳头都做不到了。
门外忽然涌入一群人,是皇帝身边的禁卫军。
那为首之人道:“六皇子于宫中私设巫蛊,诅咒君父,动摇国本,其心可诛。末将奉圣上钦命,请殿下即刻移驾天牢,待三司会审。”
“巫蛊?”云慎自嘲地笑了笑:“我也配用巫蛊来陷害吗?”
他学过历史,在他的记忆中只有太子或是受宠的皇子才会被用这种手段,因为只有巫蛊这样的大罪才能对他们造成伤害。
他算什么?随便找个理由就行,哪里需要大费周章把他支开。
云慎被下了药,无力反抗,只能任由自己被押着出去。
“小六!”五公主突然喊了他一声,她推开周围的禁卫军,跑到云慎面前,拉着他的手:“他们答应过我、他们答应过我不会让你有事,只会将你贬为庶民。小六,你不是本来就不喜欢皇宫吗?离开这里,不当皇子,你会过得好的,对不对?”
五公主眼中满是祈求的期待。
云慎垂下眼,轻声说:“皇姐若是觉得这样能让你好受点,我可以承认。”
他说完,没再看她,安静地跟着禁卫军离开,整个人像是失了生气,如同一具木偶。
分明不久前,他还在说着边境的生活,眉飞色舞,神采飞扬。
是他们把小六逼成这样的,连同她在内,他们毁了他。
“小六!”五公主忽然失了理智般大喊,声音尖利,全无皇室公主的风度。
她眼睁睁看着云慎的身影消失,站不住似得蹲下身,抱着膝盖蜷缩在一团,“别恨我,别恨我,小六,我不得已……”
*
巫蛊向来是历朝历代的大忌,六皇子因私弄厌胜之术下了大牢,这消息很快传遍了盛京。
六皇子战功赫赫,大捷而返,朝堂上本还暗自猜测陛下会给他什么样的封赏。
——不喜归不喜,可不能不赏,否则就是寒了边疆战士的心。
沈明渊带着张鸣泉慢悠悠踏入盛京城,刚找了一个客栈准备吃午餐,邻桌的窃窃私语就这么飘进了他的耳朵。
沈明渊:“???”
沈明渊差点没拿稳扇子,他不见外地转了个身,含笑道:“诸位在说六皇子吗?在下也颇感兴趣,不知能否细说?”
邻桌几人也不介意。
八卦嘛,就是人多说起来才有意思。
他们神神秘秘:“就是那个刚打了胜仗回来的六皇子,他在宫殿里扎小人,今天一早被抓入天牢了。据说这次能打赢乌桓,就是他用国运换的。”
沈明渊“啊”了一声:“你们都信?”
“大家都这么说,法华寺方丈当年就说他是灾星,法华寺你知道吧?很灵的。我看去年关中大旱,前年洪灾,指不定都是他招来的。”
沈明渊简直气笑了,“他十四岁上战场,若不是他守住了漠北,乌桓长驱直入,国土沦丧,不知要死多少人。你们不感念这份恩德,却因为这些莫须有的猜测,对他妄加指责?”
他知道这不能全然怪责他们,盛京离漠北太远,战争也离他们太远。
生在这个时代的百姓大多蒙昧,舆论不过是当权者的一把刀。
所以他没法不心疼云慎。
云慎不该面对如此荒谬昏蒙的人间,他的功绩不该被这样轻易抹杀。
有一分热,发一分光;做一份事,也应该得一份荣光——云慎应该在这样的世界里。
邻桌的人突然被骂,不由有些羞恼,“你替他说话,你和六皇子是什么关系?”
沈明渊冷哼一声:“我是他爹。”
他拂袖而去。
只留下邻桌上几人面面相觑,六皇子的爹?他是皇帝不成?
张鸣泉点完菜回来,正好与沈明渊打了个照面。
张鸣泉看着沈明渊往外走的动作,疑惑问:“公子,是有东西落下了吗?”
“先不吃了,有事要做。”沈明渊脚步不停。
张鸣泉迅速反应了过来,找小二将菜退了,小跑着跟上沈明渊。
沈明渊离开客栈时气势汹汹,但就这么一小段时间,张鸣泉再次追上他时,见公子已又是从容温和模样。
可张鸣泉莫名觉得,沈明渊现在很生气,比此前任何一次与陆知县吵架时都要生气。
真是奇了,公子有仇向来当场报,怎么会含怒而去?
沈明渊微微侧过头:“张鸣泉,你记不记得,雁归刚建立的时候,我曾经跟你说过一个‘零号’计策。”
张鸣泉回过神,应了一声:“记得,您说若有朝一日商会面临灭顶之灾,就执行这个计划。商会原地解散,商铺关闭,所有人大隐于市,等待召回。”
沈明渊点了点头:“通知下去,现在执行‘零号’。”
“啊?”张鸣泉险些以为自己听错。
他不由自主抬头看了看天空,难不成天要塌了?
皇帝喜提主角待遇:打了小的,来了老的。
沈明渊:微笑.jpg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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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此夜曲中闻折柳(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