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孩子年岁虽少,但这段不短的话说下来也条理清晰,像是专门念过千百回。
他抽抽噎噎地说:“我是从常宁城逃出来的,知府每年逼大家交好多钱,说是税款。交不起的就直接抄家,我爹娘也被他们打死了。”
“常宁城……”沈明渊的脸色渐渐冷了下来,然而他对小孩说话仍是温和,“这两年收成不好,朝廷免了常宁城一半的赋税,知府没同你们说吗?”
小孩眼露茫然:“我、我不知道。”
他瘪瘪嘴:“姐姐出嫁要交税款,我上学堂要交税款,上上个月知府生辰,又交了好大一笔税款。家里没钱了,爹娘请求官差宽限一些时日,官差不允……”
他被爹娘提前送出了家门,爹娘让他逃。
官差上门的时候,他就在不远处,扮成残腿的乞儿,捂着嘴不敢大哭大叫,眼见爹娘活生生在棍棒下没了生息。
他想去找姐姐,可到了姐姐家才发现姐姐一家也全都死了。
他无处可去,忆起他父亲生前曾说想进京告御状,于是想尽办法从常宁城逃了出来。
亏得他福大命大,常宁城也没防备他一个小乞丐,真让他活着跑到了渝州。
路上险些饿死,杂耍团将他捡了回去,他便也跟着表演挣口粮。
他向杂耍团里的婶婶打听,她们说告御状要到京城,可是盛京太远了,他去不了。
她们又说,齐王要来这里赈灾。
齐王是皇帝的儿子,小孩想,那向齐王告状也可以。
“可是我见不到齐王殿下,我每次想去府衙,还没靠近,他们就把我赶走,说我会污了贵人的眼。”小孩又想哭了。
沈明渊给他擦了擦眼泪,柔声细语:“你叫什么名字?”
“徐纪知。”
“好名字。”沈明渊轻哄着问:“纪知,你家中今岁交税几何,可还记得?”
徐纪知点了点头:“爹爹教我背过。”
沈明渊揉了揉他的头,“你先吃东西,吃完之后,你背,我写,好不好?”
徐纪知又用力点了点头。
张鸣泉听着也十分心疼,去厨房又端了两碟点心过来。
说完一件大事,徐纪知心里也松懈了几分,再加上先前吃了两块点心,让他不是特别饥饿,反倒有些困倦。
徐纪知一边吃,一边一下接一下地点头。
沈明渊忍不住问他:“你怎么会想到来找我?”
徐纪知如实道:“他们都说,先生是齐王殿下的人,我见不到齐王殿下。”
“所以来找我。”沈明渊脸上闪过几分狡黠,他问:“你知道常宁城知府姓什么吗?”
徐纪知知道,“郭。”
沈明渊又问:“那你知道当今皇后姓什么吗?”
徐纪知愣住了。
沈明渊恶趣味地说:“也是郭哦。你要告的人是皇后的亲戚,齐王是皇后的儿子,换句话说,你是要让齐王来处置他的亲戚?”
徐纪知举着还剩半块的点心,半晌没有咬一口。
他呆坐着一动不动,也不觉得困了。
他不懂皇子与其母族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也不明白分明是知府做错了为什么还要权衡利益,但这是很简单的道理——隔壁的大麻子偷鸡摸狗,他爹娘还夸他聪慧。
所以他找齐王告状是没用的。
沈明渊幽幽地说:“怎么办呢?我也是齐王殿下的人……”
半块糕点落在地上,小孩“哇”一声大哭了起来。
沈明渊顿时慌张:“不是,你别哭啊,我开玩笑的,我不是齐王的人,我跟齐王有仇行了吧……”
徐纪知越哭越大声,哭得撕心裂肺。
沈明渊手忙脚乱,好说歹说许诺了一堆东西,半点没有作用。
系统嘲笑他:[玩脱了吧?]
沈明渊恼羞成怒:“张鸣泉,你来哄,哄好了这个月工钱翻倍。”
张鸣泉:“……”
他没忍住,哀怨地开了沈明渊一眼,第一次体会到陆知县为何每次见到公子都是一副咬牙切齿的模样。
*
第二天沈明渊带着徐纪知回鹿鸣。
郑鸿霖两人在沈明渊来之前已经到了,不知等了多久。
鹿鸣县距离渝州城不算远,他们早上出发,日暮时分便就进了城。
沈明渊带着他们直接去了陆绍之的家。
郑鸿霖惴惴不安:“先生,这不太合适吧?我们是不是要先回去准备一份拜帖?”
“我也住这儿,回家要什么拜帖。”沈明渊不以为意。
再说了,跟陆绍之讲什么礼仪。
郑鸿霖愣了一下,缓慢发出疑惑,“啊?”
看门的小厮认得他,笑着为他开门,“公子,你回来了。”
沈明渊点了点头,“陆绍之在家吗?”
“在书房。”
沈明渊带着两大一小到了书房,刚迈过门槛,迎面一个茶杯朝他砸了过来。
沈明渊拿折扇一挡卸去力道,而后扬手“唰”地一声将扇子打开,扇面恰巧接住落下的杯子,动作行云流水。
——陆绍之一开始怕伤到他还只是扔书,后来发现他身手确实好之后,就干脆手边有什么就扔什么。
这一切发生的极快,直到沈明渊把空杯子放到桌上,他身后三个人还愣愣地没反应过来。
……这怎么也不像对友人的态度吧?
“你真粗鲁,读书人的礼仪呢?”沈明渊指指点点:“别怪我没提醒你,有客人在。”
陆绍之终于大发慈悲地抬起头,然后就发现沈明渊这次居然没骗人。
他连忙起身上前,整了整衣袖,拱手见礼:“在下陆绍之。”
郑鸿霖与游仲伦还怔愣着,反倒是徐纪知像模像样地回礼,鹦鹉学舌一般:“我、在下徐纪知。”
可爱。
沈明渊胡乱地揉了揉他的头。
陆绍之也对他温和地笑了笑。
然后陆绍之看了一眼呆立的两人,问沈明渊:“这是你的朋友?”
“不,”沈明渊故作深沉,“是你的倾慕者。”
陆绍之:“?”
他一瞬间还以为是沈明渊的玩笑,毕竟沈明渊是天下一等一的天才,跟这人认识以来,他本就不多的傲气也被打散得七零八落。
如果真谈“倾慕”二字,只要认识了沈明渊,就不会有别的答案。
但幸好他很快想起自己还是有点名气的,这两人如果是渝州的学子,还真有可能读过他的诗文。
陆绍之:“……”
他现在解释刚才他是中邪了还来得及吗?
沈明渊拿折扇敲了敲他们,“不是念叨着要见陆知县吗?真见到了,怎么不说话?”
两人这才如梦方醒,手忙脚乱行礼:“见过陆知县,在下渝州平饶人士郑鸿霖。”
“在下渝州平饶游仲伦,久仰知县大名。”
陆绍之端正回礼:“愧不敢当。”
这才是读书人之间正常的交往和相处方式!
陆绍之浑身舒畅,余光剐了沈明渊一眼——学着点!
沈明渊莫名其妙,他无奈摇头:“陆绍之,你脾气越来越差了。”
他非但没认识到自己的错误,反而倒打一耙。
陆绍之忍了又忍,才没破口大骂。
看在现场有他仰慕者的份上,陆绍之轻声细语:“你要是没事干,不如去找点事干。看到我桌上的公文了吗?去把它们批了。”
郑鸿霖二人目瞪口呆。
公文这种东西,是别人可以帮忙批的吗?
他们羡慕地看了沈明渊一眼——他们关系真好,陆大人真信任他。
但是沈明渊说:“我不干。”
陆绍之彻底忍不住了,他气急败坏:“你不要太过分,你出去这半个多月,所有活都是我一个人干的!”
沈明渊见好就收:“别生气嘛,我这次出去,不是给你找到了两个干活的人吗?”
陆绍之下意识问:“在哪?”
沈明渊看向郑鸿霖与游仲伦。
郑鸿霖:“啊?”
游仲伦:“我们吗?”
陆绍之愣了一下,不由自主顺着沈明渊的话思索……好像也可以,这两个人一看就是读过书的。
呸呸呸,他怎么被沈明渊带歪了。
陆绍之怒道:“你不要转移话题。”
“我很认真的。”沈明渊辩解:“不信你问他们俩愿不愿意,而且他们还欠我钱,正好卖身还债。”
这都什么跟什么。
陆绍之无奈扶额:“沈明渊,我现在没空陪你闹。”
游仲伦羞愧开口:“知县大人,那个,我们确实欠先生钱,倘若有能用得上的地方,我二人感激不尽。”
陆绍之:“?”
沈明渊得意洋洋:“看,我没骗你吧?我们还签了字据,陆绍之,我才不会对你说谎。”
陆绍之觉得沈明渊又在外面惹出麻烦了,他问两人:“你们欠他多少钱?”
郑鸿霖小声说:“五千两白银。”
“五千两?”陆绍之眼前一黑,他瞪了沈明渊一眼,温和说:“明渊跟你们开玩笑的,别当真。”
沈明渊插嘴:“我没开玩笑。”
“你闭嘴!”
沈明渊不说话了。
游仲伦忙表态道:“大人,先生没有胁迫我们,是我二人做错了事,还钱也是应当的。”
郑鸿霖连连点头。
陆绍之斜睨着看了一眼沈明渊——多好两个孩子,你也下得了手?
沈明渊一脸无辜,“看我做什么?你不是觉得事情太多做不完吗?我给你找了两个这么能干的帮手,你又不乐意。”
郑鸿霖咧开嘴,沈先生夸他们能干欸,嘿嘿。
认识的短短时间以来,他们已经深刻体会到了沈明渊的毒舌,难得能从他嘴里听到一句好话,郑鸿霖甚至有些感动。
发现这份开怀的陆绍之:“……”
你都被当成牛马了还高兴个什么劲!
陆绍之踟蹰地说:“既然如此,两位若是愿意……”
郑鸿霖迫不及待:“愿意的,愿意的。”
游仲伦倒是含蓄一些,拱手道:“承蒙不弃,我二人定竭尽全力。”
陆绍之心想,也不知沈明渊给他们灌了什么**汤。
沈明渊大义凛然:“陆绍之,他们都是举人,明年是要参加春闱的,学业为重,你可不要太过压榨人。”
陆绍之:“……”
好赖话都被你说了。
陆绍之没理他,含笑道:“在下也参加过春闱,倒是有些经验可以与你们分享。”
两人大喜过望:“多谢知县大人!”
陆绍之:为什么每次沈明渊惹出来的烂摊子都是我收拾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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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此夜曲中闻折柳(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