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还看见地面上的她,身下血流印染,缓缓成河。
看见老金夫妇跌跌撞撞奔向她,她满是血污,像块碎肉,瘫软地捧不起来。
他们哭得撕心裂肺。
老金抄了菜刀冲进春华楼,每一刀都恨不能将那奸人生片活剐,没伤到那奸人分毫,却被衙门押解入狱。
金婆娘亲手埋葬了闺女的遗体,在碑前几度晕厥。
她魔怔了,只记得愧疚,重复着“都是娘的错”,同闺女商量:
闺女啊!你先睡会儿,娘还得去救救你爹爹。
她上衙门申冤,无人接诉状,遭棒打驱赶。
她求春华楼的东家,她那同父异母的弟弟高抬贵手,放了她的丈夫,可弟弟倒打一耙:
金玉不过是你收养的闺女,老金伤的才是你亲侄儿!我一定弄死他!
闺女死了,丈夫也要死。
她将一把毒药送走了春华楼一家。
最终回到闺女的坟前,撞碑而亡。
金玉一路跟着她,她想帮帮她,可这个世界彻底将她剥离。
她的力量伤害不了欺负她的人,她的怀抱触不到她的娘亲。
她也是个虚体。
结鳞站在她的坟前,淡淡地瞧着,甚至觉得这不过是场闹剧。
可是她真的好爱哭。
泪水在翻搅他的胸腔,哭喊是把利刃绞着血肉。
他被她的悲伤吞没,心脏告诉他在痛。
他再也忍不住了,“你能不能不要再哭了。”
良久。
金玉不再哭了,情绪没有消失只是转移,怒火将她的眼泪烧干。
她抚平脸颊的泪珠,琥珀色的瞳孔泛着薄雾,眼神隐忍又克制,“我的七情吵到山君大人了吗?”
“我真的控制不了他,山君大人若是会的话,可否教教我?”
她仰着头,泪痕浸得眼圈发红,眼较低垂着望着他抽泣,浑身颤抖着缩做一团。
像只可怜兮兮的小兔在问:
为什么不救救她?不救救老金夫妇?
为什么就能眼睁睁任她遭人凌辱践踏致死而无动于衷?
她现在还在老金的故事里,不过一缕幽魂。
一切若如他所料,她应是是子母玉在凡间托生的躯体。
可她死过一次,子母玉却没有丝毫反应。
他错了,她并非子母玉。
那子母玉又是如何从人间跌落冥界?
“你在怨我?”结鳞不可置信地从她的话中解读到怨怪。
六界之中比这更惨烈的故事,比比皆是。
身为仙者,第一节课便是尊重命数,然后是习惯无为。
“你看不出这仍是老金的世界?”
“在他的世界里,你们的结局就是死。”
“春华楼里,你虽困在凡人的躯壳里,难道真的还对付不了一个凡人?”
“不是你无力,是老黑真正的闺女无力,所以这个世界就必须要你扮演无力。”
“身为判官,若连这点都看不出来,才当真是白活了。”
结鳞句句挑不出理,无可反驳。
他掐着她的肩膀,将她提起来,直直盯着她的眼睛告诉她,“在老黑的记忆里,你所看到的都是已经发生也必须发生的事,不然他就不会走到黄泉酒肆了,对吗?”
结鳞说的是,她的悲伤在这段记忆里毫无用处,不会阻止也更改不了故事的走向。
像每一个阴门大开的夜晚,黄昏后天色大变,寒鸦四起,黑白无常踩着漆黑带着九幽的阴寒迈向人间,牵走了金婆娘,也要牵金玉。
“小鱼儿!你跑这儿来干嘛!捣乱?”黑白无常的铁链挂上她的那一刻跌破了眼,惊呼道。
他们只看得见金玉。
金玉见到熟悉的人,小嘴一撇又憋不住了,张臂锁住黑白无常的脖子就开哭。
“七哥八哥,呜——啊——”
泪如泉涌。
黑白无常有种不给她顺顺气,她就能哭死谁,连带着一道勒死他们的感觉,慌乱中拍拍她的后背安抚:
“不哭不哭,有事回家说啊…”
鬼城大门口,狗爷老远就听见那小丫头的哭声,暗叫不好,莫非又被罚来挂门了?
那不是作践我呢嘛!
可见到那一张悲伤成河,苦泪憋出的皱巴巴蜜桃脸,又实在心疼。
他将牙缝里省出来的花蜜塞到她嘴里,才稍稍止住了哭声。
有这么个小魔头在,黄泉路上畅通无阻,没有人为难金婆娘,直到业池。
业池净涤罪恶,金婆娘手上有春华楼的血,她走不出业池的。
金玉一路哭得都是自己的无奈,她彻底无法脱离老金闺女这个角色了。
在人间,她无计可施。
但在冥界,她想试试。
“九幽黄泉,地脉归一,聚!”
跟随她的手指,一张大网结成,金婆娘的魂魄顺着网结聚拢,却又在即将汇聚之时从网中漏过。
一遍遍尝试,一遍遍失败。
她的力量不够吗?
她抽筋拔髓般地调动,向身体的每一寸索求灵力,终于她要枯竭时,顺着灵契偷到结鳞身上。
金玉打的就是这个主意。
她是结鳞的宝器,主仆一体,灵契不会不帮她。
哪怕只是一点,也不亏。
结鳞感受到钻入他身体里的小贼,正中下怀。
他想她死,就顺了她的意,以她微薄的可怜的筋脉能承受几分仙力?
他大方地将仙气送给她。
他想试,她的躯体死过无用,她的灵魂若散,子母玉又将何为?
奔腾炙热的岩浆怒潮肆虐烧灼,撕裂,蚕蚀……
掀天铄地。
灼痛暴虐地抢夺身体。
趁着灵力磅礴喷涌,金玉聚气结印:
“九幽黄泉,地脉归一,聚——”
结鳞的仙力还在不知疲惫地灌涌,如洪水猛兽,以滔天之势眼看要冲垮堤坝般突破她的筋脉。
铃声冲破冥界结界。
恍恍,浮光掠影,地水遄流。
子母玉罩着她,包裹着她,神力氤氲,在修补她的身体,剥除那不属于她的力量,蕴养着她。
同一瞬,孟婆的长勺劈面而来,直击结鳞,将他震出数丈远。
孟婆一手揽过金玉,一手掌心贴地,转息间将飘散的魂魄揉作一团,丢去黄泉客栈。
结鳞感受到一股从喉头涌上的血腥气,胸口那一击,仙力好似匹钉了铁蹄的惊马,五脏六腑都被它踏破搅碎。
“拜见冥神。”
他偏斜着身子跪拜行礼,心里却在感叹:这就是神的力量吗?
孟婆挥舞长勺,被子母玉从金玉体内剥出的仙力重聚在她的勺里,她一棒将仙力敲还给结鳞。
勺头上一条银蛇缠住他的咽喉,蛇腹一寸寸收紧,将他勒得窒息。
“你不是很爱勒脖吗?”
“这感觉可还爽利?”
一线幽冥力顺蛇信滑进结鳞的血管,在他胸口流窜,一寸寸钻开血肉,每走一处染黑一处,割破一处。
钻心刺骨的痛折磨着他,让他无法动弹。
“你以为,我推金玉认你为主,是怕太阴山,或是怕昆仑吗!”
“金玉犯错,我罚她弥补你,有些苦,她该受。”
“她是我养大的,平日里抖机灵,爱偷懒,作弄鬼差,可她不会平白害人性命,所以有些苦,她不该受!”
冥神手一紧,结鳞的一双脚在空中荡摇。
神是淡漠的。
她也不例外,不为生命在她手中流逝而动容。
哪怕那人是仙。
“神爱世人!山里躲着的那群老神仙就是这么教你用旁人的命试你的道?”
“她不会死。”结鳞挣扎着,“到底是子母玉的主人。”
但是会痛。
金玉臂上的衣毁去大半,裸露的伤口边缘焦黑蜷缩密密麻麻地挤在雪白的肌肤上蔓延开来。
他顿住,任那只粗粝的蟒蛇压迫喉咙,手掌垂落,指尖时不时卷缩又张开,血液淤堵在胸口,没有任何一个解释能驱散他对自己的失望。
“你自以为能掌控一切,凭什么?就凭这点仙力?”
孟婆甩手将他摔入业池,空洞的眼眶看不到底,淹没了结鳞的傲气。
他抓着池边反驳,“所以渴望力量。千年前,我错失子母玉,如今自要将它寻回。”
“可笑,子母玉不在你的机缘里,仙人的第一课须得尊重命数。”
他爬上岸,奋力站直,池水还在腐蚀他的躯体,发出窸窣的碎响。
他仰头激昂,“他们想活,我偏断他们生路才是不尊重命数!”
“现在,是他们求死,我便看着他们死,何来不尊?”
“我想要就去争,这才是我的命数!”
孟婆将长勺别在身后,好一个大言不惭的“想要就去争”,随手一摆将他和他带上岸的池水按回池底。
他便再爬回来。
她拢了拢金玉额前的碎发,呢喃:
“金玉只是个子母玉蕴养的小妖。”
她垂眸,若有所思地盯着不远处的人,眼眸中流露审视。
整个冥界就像一颗苍老而繁大的枯树,冥神就是根系。
“金玉的阵法从不出错,也没那么滥情,她陷在葱妖的世界中,因为她本就是那世界走出来的。”
千年前,她也是死死跟着无常闯入冥界。
金玉不是亡灵,只是不破不立,死亡开启了她的妖性。
一缕泛着妖气没有躯体的灵识,即将消散之时被子母玉护住。
如今种种,与千年前一模一样。
是她,看出金婆娘尘缘未了,在她的那碗孟婆汤中加了灵芝。
也是她,看出了这小妖与子母玉的缘分,给她捏了具躯壳装着灵识养大。
于是,有了玉妖金玉。
有了半妖九芝。
又有了黄泉酒肆。
阵中世界晃息,旁人不觉。
九芝每回都察觉不到金玉偶隔时日的悲伤和喜悦。
她只道是掌柜的又神游感触顿悟了。
她把那盆葱端到窗台,希望它能长得郁郁葱葱,这样可以省一份葱钱。
恍惚间,她看到一团光飘过来,不由自主地她去触摸。
她被光所吸引,看到了老金捡了串碎玉坠子挂在她的馄饨车上,她总是摇着那串玉石去吸引吃馄饨的人,她把老金为她求的五福都系在碎玉上。
独独没有看见那个叫金玉的闺女。
凡女金玉,好似从未出现。
那盆葱如她所希望的那样,疯狂地吸饱水分长得满盆,直到长出了个稚嫩“老头”。
他们终于相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