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鱼”
“小鱼!”
“砰——!”
金玉的脑壳结结实实地将眼前的黄花梨木桌子砸出个坑,她痛得呲牙咧嘴,掐着腰吆喝,“九芝!你就不能温柔点叫我,这桌子很贵的!我打两份工容易吗!扣你半年工钱啊!”
远远的飘出二字:“随,便。”
对面坐着的皇帝眉宇间满是不屑,什么档次在朕面前高声诳语!
“黄花梨而已,送朕回宫,朕赏你百十桌真金不在话下!”
“哼!少废话,你阳寿已尽,生平了无功绩,挥霍无度,一时半会儿是回不去了!说吧,下辈子想做猪还是羊?”
金玉不眠不休了几个日夜,酒肆门外依旧是大排长龙,总不见少。
在那个浑身上下金光闪闪的傻子喋喋不休地列举自己为祖先修了多少座庙宇,为皇朝日夜耕耘留下多少子孙的丰功伟绩时,毫不意外地被催眠了。
她打着哈欠揉了揉额头上的包,捧起生死簿,大笔一挥,瘪嘴埋怨,“劳动最光荣,牛马你不配!那就猪吧!省得学猪叫了。”
一个顺滑的响指,招呼鬼差抬走这扇未来的烤乳猪。
“下一位——”
沉甸甸的生死簿日渐丰厚,轻飘飘的钱袋子日益消瘦,她愁云满面,直叫世间不公啊!不公!
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
“我不干啦!”她发出触及灵魂的嘶吼。
“九芝——,闭店!”
然而黄泉酒肆门庭若市,熙熙攘攘的亡灵小鬼们吵得她那两声有如蚊蝇。
“听累了,就去活动筋骨,把这些酒菜上了。”
转眼间,后厨窗口下已被九芝堆得满满当当。
金玉眼瞅着清一色的素菜,气不打一处来,懒得抬腿。
“这些人啊妖啊仙啊的!好好活着的时候怎么就不知道积德行善!搞得死了还这么穷!”
九芝不语,只是一味揭穿。
“是你没钱买食材,店里只能出这些菜叶梆子。”
金玉瞬间哑嗓,没错,她就是很穷。
穷到千年工龄,全年无休,仍是收入负数。
像只垂耳的兔子,她耷拉着脑袋回到工位认命。
真正的勇士能够直面壕无人性的奴役。
“姓名?性别?年龄?种属?怎么死的?”
成熟的判官已经能熟练地哄好自己为鬼城任劳任怨了。
她叹了口气,默念咒语:
万法唯心,万道唯心,声声不息,任我谛听。
符文加身,腰间一对碎玉坠子支棱起来。
“老黑,公的,三百二十一,狗妖…”
碎玉一味重复,安然不响。
心口如一,是真话。
“狗妖老黑,与凡人通婚,育有一子半妖,死因是为狗儿子净化妖气剔除妖身,妖丹碎裂,爆体而亡。”
金玉点点头,还算满意地将他圈进浣池,不禁感慨终于有个向上走的了。
黄泉酒肆作为判官台,亡灵出门无非两个方向:
向上走,沿着黄泉路途径三生石进入浣池洗净鬼祟气安魂定魄,由莲花台超度后走上奈何桥饮下孟婆汤,经轮回台转世投胎离开地府。
向下走,直接进入业池,洗业障罪恶,洗净的关入地狱受足刑罚,洗不净的魂飞魄散。
“不!”
“我不要转世轮回!”
老黑这会儿的狗魂不过是只毛色潦草的大黑狗,他的狗爪死命地压着生死簿,阻止翻页。
“老黑,到了黄泉,浣池已经是最好的选择。”
拒绝业池的很多,拒绝浣池的一只手可数。
金玉转念嗅到了金钱的味道,话锋调转,“或许,老黑哥你还有余念未了?来,喝一杯吧!”
她挥一挥衣袖,一盏满斟的玉杯落在老黑手边。
老黑尴尬一笑,“其实城门的狗爷算是我族祖宗,他叮嘱我不能喝你的酒,会被骗的倾家荡产。”
“放他的狗屁!”
金玉真是后悔当初没掰他的狗牙当脚链。
“我这黄泉酒肆的酒向来是明码实价,心甘情愿的。”
她透过碎玉听得到老黑的哭声,他的凡人妻子承受不住妖童的生长汲取油尽灯枯,他的半妖孩子魂魄不稳,无法彻底化成人形,怪异的模样惹得人人喊打。
哺乳动物的悲鸣太过凄厉酸涩,她听得刺耳。
那杯酒悬停在老黑嘴边。
“你生前未有大错,一生救济了洪图寺方圆百里的狗兄难弟,一杯酒断不会叫你倾家荡产的。”
她指尖轻点水面,波光闪过,“只要喝下这杯酒,便可了结余念。”
似是在承诺。
老黑眼皮低沉,没有过多犹豫,一杯酒下肚,他舔了舔嘴唇。
几乎同时,半人高的狗身瞬间膨胀,足有四五丈高大,将三层的黄泉酒肆塞的满满当当。
一声高吠,虽然有点准备,金玉还是被声波掀翻顺势躲至二楼栏杆处,震得神魂发慌。
“不愧是化生于天地本源弱水之滨的宝器子母玉,当真能窥生灵之心,保心魂稳固。”
金玉不及多想,朝下大吼,“九芝,躲好。”
她虽看不见老黑杀念焚身,却听见他那狗头里正循环播放杀玉妖夺子母玉的决心。
“掌柜的放心,我老黑只要子母玉,绝不枉杀!”
“少来!都是百年道行的妖了,岂会不知宝器认主,身死契灭,你杀我就不算枉杀?”
戾气逼仄,恐再不露头,她这千年积蓄打造的黄泉酒肆就要被撑爆,碎成渣子了。
金玉腰上的这对子母玉,打她有意识起就缠着她,不计其数的人前仆后继地想要杀主夺玉,因此她早摸索出了一道保命绝招。
屡试不爽。
她摆动绳线,碎玉飞转,瞄准了老黑的第三方向,顺着转力,奋力一掷。
“拿走不谢。”
转而飞身径直反向扑去,一头扎向窗外。
随着一声闷响,演了千年的话本居然失效了。
她使出了多大力气逃跑,这一撞就有多疼,撞得金玉眼冒金星,三魂七魄差点出窍。
子母玉直直落回腰间。
她摔在酒肆中央,一手捂屁股一手扶脑袋骂骂咧咧,“狗东西!又是额头,这包一时半刻怕是下不去了。”
沧桑的低音从头顶传来。
“我以身躯设下结界,你逃不掉的,还望掌柜的信守承诺,了我余念,用子母玉保我儿魂魄。”
金玉呸了一声,指天誓日地咒骂:
“狗娘养的玩意儿!真以为老子拿你没招是吧!”
她换了个姿势,双腿盘坐,“大道天成,日月同辉。”
不消片刻,金玉的本体玉石破体而出,顶上房梁。
狗皮褥子也挡得住磐石顽玉?
果不然,老黑的肉身拦不住玉石的增势,胀得扭曲,竟直接将周身法力灌入长刀,切腹。
这黑狗仅三百年道行,信徒却多,法力不浅。
金玉千年来勤勉打工,哪有功夫精进?
刀阵来回刺向玉石,断了一刃又一刃,四面八方,源源不断,势要将她凿穿。
金玉这点微末法力眼看就要耗尽,才见一柄长勺破开狗皮,如入无人之境。
勺头精准地砸在她脑门的大包上。
又来。
“婆婆,您老出场还能不能再晚些?当真要等我被活拆了喽!”
金玉扭腰抻腿,庆幸自个的零件全在,劫后余生,不忘还愿:
鬼神保佑!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丰神绰约的女子却低挽一头白发,一手提溜着血淋淋的狗皮闯入,那眼神剜在金玉身上激得她冷汗直流,下意识后撤步想逃。
“你还不如刚刚就被活拆了干净!”
这声,牙缝里咬出来,可太熟悉了。
八百年前,她偷了金鸡岭的野鸡炖汤,被抓去洒扫业池百年时,听过;
五百年前,她又拔了拒魂使黄蜂的尾针淬毒,被丢进孟婆的锅里试药时,听过;
三百年前,她又又编攒冥王后宫满园芳的话本子火遍鬼市,大赚一笔,被挂在城门充当辟邪玉撞了二十年时,也听过。
“拜见鬼帝!何事劳得鬼帝大驾光临?”
金玉不争气的双膝一软,扑通一声,脑袋贴地。
“你这小妖,这回篓子捅大了!你师父都保不住你!”
她心里打鼓,这一二百年真没犯什么事儿啊!
“金玉冤枉,近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日日窥心判案,绝没偷懒。”
”还没偷懒!你都把月母幺子太阴山君冤入枉死城了,那可是月宫的准月神,结鳞山君啊!还要怎么偷懒!”
一纸判文浮现眼前,歪七扭八的笔画,定是打盹错画的。
鬼帝捂着胸口叫苦,“现下山君七魄尽散,三魂摇摇欲坠,月母的十一子堵了我冥界各处入口,只待攻破冥界讨个说法!这可如何是好呀——”
金玉一双大眼睛扑簌着祈求,求生欲满满。
冥神孟婆却不为所动,推出一笔直的俏郎君。
极品呀!
面若冠玉,眉如翠羽,鼻骨高挺,黑衣银发,不扎不束,好不飘逸!
就是这俊目空洞,面无表情,是个痴儿。
不过不碍事,这脸庞,这身子比她捏的那一二十个都好看,这要是送去红玉坊得换多少灵石啊!
金玉命悬一线之时,竟还能流着哈喇子,看直了眼。
鬼帝急得满屋窜,每转一圈就到孟婆眼前叹气捶胸顿足一番。
终于在不知道转到第多少圈时,孟婆老树皮子一样塞了沙粒的粗嗓打断了鬼帝的脚步。
“此事,冥界有错在先,该给月宫个说法,六界皆知子母玉有安魂之能,也算是个弥补的法子。”
金玉眼看不妙,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送走老黑狗,又来个破山君。
三十六计,走为上计。
她的膝盖离地不过两指,就被孟婆又一勺敲了回去。
“犯了错,还能逃到哪去?”
鬼帝躬身窃喜,一脸的不怀好意,“冥神圣明,那就按冥神的法子办!”
说时迟那时快,鬼帝指尖轻挑,从金玉的额中勾出灵契,又灌入山君后颈略显暗淡的月神印中。
一套连招如行云流水,丝滑至极。
毕竟万千年来,每一个悲催的苦力都是这么与鬼城结下的灵契。
月神印有了宝器加持,重现光辉。
鬼帝看着月神印熠熠生辉越发闪亮,心满意足,才放开金玉,嘴角上扬,满脸写着对自己作品的欣赏。
“宝器认主,身死契灭,若想早日脱身,就速速为山君重塑出七魄来。”
金玉傻了眼,什么意思?
我是宝器?我还认主了?
她两行委屈泪说掉就掉,连滚带爬地去抱孟婆的大腿撒娇求情:“婆婆~婆婆~”
带着哭腔,攥着孟婆的衣角不撒手。
“师父,人家自降生起就在鬼城了,哪里知道这七魄如何重塑,何处重塑?总得给人家指点一下吧!”
“见众生,方知众生苦,观万相,方明动七情。”
孟婆言罢闪身,留余音反复。
七魄,即七情。
喜怒哀惧爱恶欲。
如是而已。
黄泉酒肆,一片狼藉,金铃铛对着那顶着一张俊脸的痴儿无能狂吼。
众生吗?
死生归一,六界生灵的起点和终点皆在鬼城,这里才是六界的交点。
那就从老黑狗这笔未完的交易开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