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山遍野的红色。
时春毫不意外,自己又开始做梦了。
从小到大,时春经常莫名其妙地梦到这个修真世界。
从记事起,梦里的内容并不重复,经常是断断续续的几个片段叠加在一起,有好有坏,他一开始只把自己当个看客,可慢慢地,这些梦实在太过真实,经常让他第二天的时候还沉浸在前一晚的情绪里。
这么多年的经验积攒下来,时春发现自己的视角只固定在一人身上,这人还有一群好友。
或多或少的,时春也能记住他们的身份和来头。
那个总是大大咧咧不好好穿衣服的叫崔裕,是玄落宗宗主之子,他暗恋一个姑娘叫林妙予,性格单纯直爽,是仙音宫的少主;仙气飘飘,一脸病秧子样的名为柳扶风,人如其名,弱不禁风,是望云山首徒。还有个年纪不大,总爱缩在他们这群人身后的小孩叫雪月,来自玉骨宗。
还有一个几乎可以说是和他附身之人形影不离的人,名叫陆宴,平常就是一副薄情寡欲的模样,像座冰山。
时春默默地打量着四周,这座平时葱葱郁郁、满是绿色的山此刻被大张旗鼓的装饰的极其华丽。
白玉阶上隐隐可以看出用灵力和朱砂篆刻上的合卺符文,百丈红绸自山脚延到山顶,可谓是十里红妆。
面前的空地上也栽种了一棵参天桃树,茂叶如盖。
桃花此刻开得极为繁茂,树枝上也被人用红线挂了个满满当当,仔细看上面还有红色带着字迹的绸带,像是许愿用的。树底下,好像还站着一个人。
那人长身玉立,一袭红袍,衣袂翻飞。
从时春的角度看去,桃花灼灼,红线刺眼,但硬生生都给这人做了陪衬。
不等他仔细想,附身之人就走向了树底下的那个人。
等等......这个背影......时春认了出来,是陆宴。
陆宴像是已经在这里等了很久了,但直到时春靠近,他才转过身来。时春惊讶地发现陆宴那副不讲情面的冰山扑克脸,竟然显出几分柔和。
那双天生不带一点感情的凤眼,也透着笑意。
时春听到自己开口道:“怎么跑到这里来了,马上要到时辰了。”尾音却软了下来,带着点撒娇的意味。
陆宴没回答,只是上扬的嘴角表明了他心情很好,他伸手将时春拉入怀中,死死地圈住他。
紧接着,就落下一个吻。
凉凉的。
陆宴的嘴唇很薄,很像他平时寡言少语的风格,但却意外的软。
在梦里,他的五感都是和附身之人共享的。时春莫名感觉自己的脸开始发烫。
在现实里,他从没和一个人亲密接触过,因为体质原因,他一直是独来独往的。
时春有些害羞,不过还好,他不用做出反应。他早就猜测过自己附身之人和陆宴的感情不一般,但之前更多的是梦到他们少时几人一起外出做任务,一起论道谈天的画面。
没想到今天居然直接跳到了大婚。
就当时春再次准备说话时,画面一转。
入目皆是地狱。
原本应该热闹的席面此刻空无一人,时春抬脚想要往前走,可却踩到了什么东西。
低头一看,是尸体。
横七竖八的尸体躺了一地,尸山血海。
鲜血喷满了墙面。
时春像是疯了一样地蹲下,发现地上的尸体都是自己的熟人,有外门的师姐,宗门的长老,甚至弟子圈养的小灵兽。
在确认过他们的身份后,时春跌跌撞撞地起身,向偏殿追去。
刚到偏殿,时春就被眼前的一幕刺激得目眦尽裂。
崔裕和林妙予执手倒在了血泊里,原本为了今日特意打扮了一番的两人此刻不复曾经风光模样。
崔裕一身蟒袍早已被撕裂,肚子中间生生被破开了一个大洞,苟延残喘,重重地喘着粗气。林妙予是他们这群人中唯一的女生,自然也是最注重容颜外表的。
曾经那个执镜自赏、被称为天下女修容貌之首的林妙,容貌尽毁,一双眼眶里只剩空洞。
时春几近疯癫,他冲上前去想要为两人输送灵力治疗伤势,却发现是徒劳,两人已是强弩之末。
崔裕见到时春,咬牙拼尽最后一口气从嘴里挤出几个字:“走......去帮......他们.......”
身边的林妙早已断了气息,时春感觉自己的眼泪止不住地从眼眶滴落下来,可都是徒劳。
崔裕话音刚落,一直苟延残喘的他也没了生机。
画面再转。
柳扶风一袭白衣早已被染成了深色,他因为留在后院休息,反而没遭遇太多的危险。在察觉到不对之时,就来到了外面。
这一波冤魂死尸已被柳扶风和赶来的时春清了个干净,方才战斗,时春并没有机会与柳扶风说话,如今得了空,他却是踌躇上了。
时春不知道自己该怎么交代,怎么开口向柳扶风说崔裕和林妙已经陨落了的事实。此时他脑袋里涌现出一万种想法:天霄门的护山大阵没起到一点作用,其余人也像是丧失了还手的能力,死伤惨重。
他张了张口,却一个字都吐不出来,只将眼泪糊了满脸。
柳扶风瞥他一眼,喘息间道:“我早已知晓。不必自责,这不怪你。”
时春猛然抬头,是了,他们五人少年成名,修为最低的柳扶风也有元婴后期境界。更何况他们自小一同长大,对彼此的气息再熟悉不过。
“可是,如果今天不是我大婚......怎会。”
肩膀传来的温度将时春未尽之言打断,一只手在他肩膀安抚地拍了拍。
他再也忍不住了:“扶风,崔裕和妙予他们......”
柳扶风却是平静打断:“如今这个局面,无论是谁死,都是可能的。整个修真界危在旦夕。我修为不如你,我猜想,他们极有可能是为了‘钥匙’而来。陆宴已经赶往玉春峰了,你该去帮他。”
时春精神一振,自己从事发到现在浑浑噩噩,竟是忘记了最重要的事情。
时春刚想回话,只见不远处黑烟冲天,数百名魔修死尸齐齐攻来。
“走吧,遇安。”
柳扶风一掌就将时春拍离了战场。
“定要平安。”
眼前是柳扶风毅然转身的背影,时春就算有诸多不愿,但也无法再留下来。
此刻陆宴和整个修真界都在等他。
从开始到现在,不过短短两个时辰。崔裕和林妙携手战死在他眼前,而他竟然连为他们收敛尸骨都做不到;柳扶风先天有心疾,怎可能独身抵挡那百名魔修。
而今天是他和陆宴大喜的日子,他不仅没能救下自己的同门师兄弟,也害得挚友惨死。
望天试第一人,万人敬仰的玉春峰峰主,又有何用。
曾经时春以为自己是无所不能的,他以为,只要他想,这世上就没什么不是他能做到的。
可今天,他输了个彻底。
时春突然清醒过来,狠狠扇了自己几个嘴巴子,召出叩灵剑,飞往玉春峰。
那里存放着‘钥匙’。陆宴只会在那里。
一路上,时春的手紧紧攥拳,指甲陷进肉里,留下深深的痕迹,时间一久,鲜血便一滴滴地流到叩灵剑上。叩灵剑似乎感受到主人不安焦躁的心情,发出嗡嗡的铮鸣声。
终于要到了。
遥遥望去,玉春峰顶已然被夷为平地,那座曾经专门为酿酒打造的小房子也塌成废墟,一股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时春几乎是颤抖着落了地。
是陆宴。
时春看到了陆宴的身影,心稍稍安定下来。
还好,他没有出事。
只是下一秒这庆幸就化为灰烬——
黑袍人手中的剑直直穿过陆宴的心脏,陆宴的身体一顿,“哐当”一声,探问剑沉沉砸在地上,陆宴的身影随即无力跌跪在地,一口鲜血喷在了地上。
“不——”时春生生地看到了这一幕,浑身灵力暴涨,一掌轰向黑袍人,随即扔出数十张符箓凑成阵法,想要禁锢住那黑袍人。
可在灵力穿过黑袍人的一瞬间,原本实体竟变成了幻影!黑袍人消失不见,天地间只剩陆宴。
“不,不要,别吓我,陆宴,师弟,夫君......你别......”时春几乎是连滚带爬地走到了陆宴身前。
陆宴一身的喜服早已湿透,时春抱住他,手上的触感是那么的湿凉。
时春慌张地想要往陆宴的身体里输送灵力,可还是徒劳。眼泪几乎要将时春的视线模糊了,他已经看不清眼前陆宴的脸。
陆宴虚弱抬手,制止了他输送灵力的行为:“听话,没用的,我已经……”
陆宴没说出来,但时春知道。
药石无医。
陆宴的生命在一点点流逝,这个认知将时春的心理几近打碎,他再也无法强装冷静。
时春的手抚过陆宴苍白的脸颊,陆宴似乎还有很多话想要嘱咐时春,但却说不出口。时春抬手将陆宴额前的几缕碎发整理好,俯下身亲了亲陆宴的额头,将他轻柔放好。
他朝陆宴笑了笑。
别怕,夫君,很快就会好的。
我会让这一切都回到最开始的地方。
只是到时,要抱歉留你一人了。
时春起身,眼里闪过一抹决然,咬破舌尖,开始施术起阵。
事到如今,唯有这一条路可以挽回所有。
天道似乎察觉到他要做什么,一瞬间,风云变幻,黑云沉沉直压地平线,示威般的狠狠落下几道惊雷。
可最终都避开了时春。
时春身体的全部灵力几乎都要用尽,他手中结印的速度越来越快,几乎是残影。
突然,时春耳朵里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
“遇安,是师父来迟了。”
时春眼泪险些又要喷涌而出,时春的师父清筠仙尊已是渡劫期后期,就差半步即可飞升。今日虽是他们二人大婚,但师尊早已闭关参悟,准备飞升。在临走之前,他留下了护山大阵,却还是被钻了空子。
“修真界定要遭此一劫。你想做的,师父都会帮你。我已摆好阵法,助你一臂之力。”
语毕,时春感觉到自己接近枯竭的丹田开始源源不断地涌入新的灵力。这个术法涉及到逆天改命,就算是化神期的他加上渡劫期的师父,也有去无回。
时春再次定了定心神,开口道:
“弟子时春,有违天道。今犯下逆天改命之大忌,愿以此躯元神尽碎,再无来世为代价,换得我所爱之人,事事平安,万事无忧。”
最后一句誓言落下,术法完成。
化神期和渡劫期的大能以此身为代价,以秘术,逆天改命,时间回溯。
此术法是时春在某位已飞升上界的大能秘境中习得的。当时时春根本没想到真的会有用上的那一天,只想着技多不压身,学一学又何妨。
当时时春还有些疑惑,这位前辈为何要创出一门代价如此之大,根本不可能有人去使用的秘术。现在,他明白了,那位前辈应是与他一样遇到了不可挽回之事吧。
时春的身形开始消散了。
太阳不知什么时候又出现了,照耀在这人间,却驱不散寒意。
四周起风了,草木发出簌簌的声音。
时春的最后一眼,看向了陆宴。逆光下,高马尾,身着喜服的少年一如当初眉目清朗,身形劲瘦。那双笑起来会弯成月牙的桃花眼此刻眼中充满了遗憾。
原本应该是我们的结婚大典的。
生命的最后一刻,时春想到,某天,他和陆宴论到生死。陆宴当时禁止他说死这个字,他却不以为然,一脸调笑地说,如果他时春陨落了,就将下一世也许给陆宴。
可惜,他再无来世。
陆宴在逆光中,看清时春留给他最后的话语,是口型做的字。
“别哭,宴宴。”
“不——”怒吼从陆宴口中发出,他原本清冷的脸上暴起青筋,回光返照般有了力气,他从储物戒里拿出一个其貌不扬的小玩偶,是兔子样的。
中指上,那道和时春绑着的姻缘线开始变淡,逐渐消失。
陆宴捡起地上的探问剑,将小兔子摆到身前,抬手就将自己的胳膊划开。
不够。不够。陆宴几近疯魔的划遍了全身还能流出鲜血的地方,在鲜血的浇灌下,原本暗淡的像是被灰尘蒙住的小兔子开始隐隐绽出光芒。
很快,陆宴全身的血都要流干了,他再也没有力气,曾经高高在上万人敬仰的一峰之主就这样躺在灰尘里,面如枯槁,心如死灰。
就差一点了,但还是不够。陆宴颤抖着想要再从哪里割开一道,但他已经无血可放。就在这时,天空出现一道虚影。
陆宴认出了那道虚影——是师父。
只见清筠仙尊轻点了一下那小兔子的眉心。
终于,玩偶有了反应——漫天光芒绽开,将时春消散的身形拢住后,又变成了那个其貌不扬的小兔子。
清筠仙尊开口道:“疏淮,我已将紫府秘境落下封印,时机成熟后,一切记忆自然会浮出水面。待片刻过后,时间回溯,修真界还会再次面临危机,进入‘三千界’的遇安只有等到神魂恢复才会回到现世。到时,还要靠你多加照料。”
“此次魔道进攻,早已有所准备。但四大家竟然完全没能察觉,其中必有内鬼。回溯后,师父不在,定要护住修真界,你也要护住自己。”
陆宴点点头,张口想要发出疑问,却已是来不及。
‘三千界’这个神器是清筠仙尊交给他的,当时师父只和他交代了此神器只有一个作用,那就是温养神魂。但陆宴和时春当时早已是元婴期,寻常修士便没人能伤得了他们。因此,没人知道这个神器会以怎样的方式去修复受伤的神魂。
天空中清筠仙尊的虚影开始消散,紧接着,天地变色,万物颠倒,时空开始逆转。
欢迎大家多多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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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梦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