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原是刹那事。
万丈断崖吞云裂帛,摔得巫岫粉身碎骨,坠地时她却觉得倒也没有多疼。
但看着糊了一地的自己肉身时,巫岫胃疼的痉挛。
倒也荒唐,明明已成鬼魂,却会觉得痛。巫岫对着自己的碎肉几声干呕,却是什么也吐不出来。
只是为何她成了鬼魂,却不见白芷,是已入了黄泉路吗?可为何不见来接她的鬼差?
巫岫蜷在崖边老松下,不敢离尸身太远,只怕离远了鬼差找不到她。
她等啊等,等得腐蝇绕骨,等得秃鹫振翅,等得野狗垂涎……
自己的尸体倒无所谓,只是坠地时她特意护住白芷的尸体,于是她不停在一旁劝阻,“秃鹫大姐,你别吃白芷!“
“哎哎,野狗大哥,都说了吃我的肉就行,好歹留她个囫囵。”
忙来忙去只恨鬼差来得太慢,最后没等到鬼差,却等来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墨寒川。
他一身玄衣,广袖卷着冥雾,眉眼如覆霜雪,巫岫闭嘴了,好似他站在那便能听见她说话一般。
他一掌打死秃鹫野狗,提起上边白芷的尸体,一点点拢起她那粉碎的肉渣和白骨。
巫岫不禁好奇他是如何从那碎尸中判断出的自己?
拢完残尸,他又不知从哪掏出一块浅黄布料,然后将那尸体又一点点移到布上。
等看清那布,巫岫忽地鼻子一酸,豆大的泪水控制不住一滴滴落下。
原是他拿来给自己装尸体的布竟是有市无价的灵蚕金丝织成的。
她曾在他面前提过一嘴,说是此生能有块灵蚕金丝做的手帕便足矣。不曾想有一天他却拿此为她敛尸,同门之情,他算是做足了。
想起来生前她待他并不算好。
师尊刚带回他时,他重伤垂死,师尊命她取药,她却因"师兄"二字负气,拖到他高热昏厥才奔去药庐。
她也从未喊过他师兄,反而常以师姐自居,吩咐端茶倒水。纵使自己连引气诀都使不利索,也要对他修行指手画脚。
那个时候她还会找墨寒川给她炼丹,她采灵草,墨寒川则守着丹炉数个昼夜。丹成后她便转手卖给外门弟子,挣到的灵石一颗也未分给过墨寒川。
后来墨寒川越发出众,二十岁结金丹,仙门大比独占鳌头,九霄剑气惊破云海。而巫岫依旧是炼气废材 ,自那天起她便渐渐断了和他的来往,时常关在门中,偶尔墨寒川来给她送练好的丹药她也只是冷冷的拒绝,到最后竟是连话都不与他说了。
想不到最后他还念着她。
巫岫感叹完,墨寒川也收好了她的尸体,随后他一手提着尸体包裹,一手提着白芷的尸体准备御剑。
看来是要走了,也不知他要将她葬于何处。
巫岫重新坐回刚才的位置,盘算着鬼差何时到,却不曾想忽然一股吸力,她瞬间撞在了墨寒川的背上。
人还在空中的墨寒川身形猛然一抖,像是被撞到一般,往后看去却什么都没有。
巫岫皱皱眉,随后便想明白了,许是自己的灵魂不能离肉身太远罢。
罢了,索性就跟着他看看他将自己葬于何处吧。
墨寒川的速度很快,巫岫不知过了多久,只觉自己的魂差点被风吹散,好不容易落地,愣是摇摇晃晃许久才稳住了身形,等睁了眼才发觉自己已到太虚峰的回音坛处。
回音坛其实就是一块空地,中间置了一盘青髓灵石,石上打坐可闻灵力激荡之音,故得此名。
这处曾是师尊最喜欢的地方,巫岫觉得此处太过寡淡,用三十个上等灵石问管灵植的师兄换了种子,取了经验,又从藏书阁借来种植的书籍,盘地浇水呵护了半年才开出一片花海。
此后这片地方便一直是她在打理。
她依稀记得当初她第一次带墨寒川来时,他素来如寒谭的眉眼竟泛起一丝涟漪。
后来她师尊将这块地方让给了墨寒川,他在石上修炼,她便赌气日日提着水壶,看那白衣身影端坐石上,碎碎念着"呆子占我花田"。
再后来她闭门不出便再也没管这片花海。
不曾想时至今日,这花开的仍是当初那般,巫袖再次鼻子一酸。
倒是好久没回来了。
一旁的墨寒川指尖术法流转,靠着青髓灵石一侧的花被清了干净,随后又出现一个坑,坑中又落入一个玉棺。
原来他要将自己埋在此处。
等埋好巫袖,墨寒川又看了眼远处白芷的尸体,思索稍许,才用剑挑着尸体的衣领往后山走去。
巫袖想去瞧个究竟,奈何魂魄离不开多远,只得蜷在青髓石上数落花。
未几,墨寒川回来了,手里提着一壶酒,携着一块碑。石碑上只有四字,巫袖之墓。
墨寒川将石碑立好,便提着酒坐在灵石上一口一口喝着,喝到半中间又将酒在巫袖的坟上倒了一圈。
巫袖刚觉着感动,一圈酒水洋洋洒洒从头而落糊了她一脸。
我请问呢?
巫袖拨开眼前的湿发,刚要教训墨寒川,那人却事先倒了下去。巫袖凑上前看去,只见他双颊泛着红晕,眼尾洇着水光。
他竟当真如此再乎她吗?
可为何她死后才发现?想来当初她根本没有理由恨他,从始至终他都没做错过什么,所有的缘孽烦念不过是自己太过愚笨,而她却将此怪在他头上,对他百般挑剔使唤。
墨寒川醉酒睡着了,巫袖坐在自己墓碑上,月光倾泻而下,鬼差依旧没来。
第二日,墨寒川醒来,瞧着巫袖的墓碑看了好一会,施了个清洁术离开了回音坛。
巫袖守着这方青髓石,看四更露重,五更星沉,约摸四五日的光景后的一个傍晚,才等到墨寒川再次到来。
今日的他不如往日清冷,倒是浑身煞气,没有任何情绪的脸透着疲惫,突然有了丝破碎美人之姿。
墨寒川的颜巫袖是一直喜欢的,但正是他的这份完美让她愈发自卑,她不愿凝视也不敢凝视。
如今死了只剩个游魂多瞧一眼又何妨?可偏偏墨寒川走的这几日巫袖发现自己愈发疲惫,竟是站都站不起来。大多数时日都在灵石上睡觉,中间有几次醒来看见天地时光流。
墨寒川在灵石上坐下,刚一坐下人便倒了下去,巫袖甚至听到了头骨撞在石头上的声音。
她用了点力气挪了过去,想要探探他鼻息碰碰他额头,手却穿过了他的身体。
明明刚死的那天还能碰到他,为何那时自己没有再多碰一下他?哪怕是捉弄也好……
巫袖放下手,怔怔地看着墨寒川起伏的胸膛,她想,鬼差应该快来接她了又或许她蠢事做尽地府不收她,直接魂飞魄散了吧。
那便趁这最后的时光再多看一眼他吧。
“巫岫”
巫袖猛然听到墨寒川喊了她,她急急凑近,却发现一股股黑气从墨寒川身上冒出,一层一层萦绕着他。
这是入了魔?
不对,他这么厉害,又成了太虚宗主怎么会入魔?
可那魔气愈发浓厚,几乎已看不到其中人,巫岫急地大喊,她试着用衣袖扇开魔气,却丝毫无用。
“墨寒川,你快醒醒。”巫袖一遍遍喊着他的名字,声音却渐渐失了力气,最后发不出一丝声音。
突然一声钟响震得满林飞鸟散去,震得她头晕眼花,只觉灵魂要四散开来,她感觉自己全身化作一粒粒尘子漂浮在空中,就连意识也要化作虚无。
她终是要魂飞魄散吗?
她还没喊醒墨寒川。
她还没碰到他。
就这样留他入魔吗?
残阳坠入墨色,狂风卷起千堆叶。
她不甘心,只恨自己蔽心迷窍,作茧自缚,愚行累累。
她望着漫天流萤般消散的魂光,唇角泛起苦涩笑意。若真有来世,她愿化作嶙峋山石,伴他左右,再不负他半片真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