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旷的山头,一边是气势浩荡的精兵,一边是壁立千仞的悬崖。
萧明翊带着兵马追上来时,远远看见巫岫佝偻着背坐着,衣衫褴褛,随风纷飞。
追的近了才发现,她眼神木讷,正怔怔望着东边,怀里躺着紧闭双眼的白芷,身上一片褐色血迹,许是已经死了。
健硕的白马长嘶一声,拉紧绳子后,萧明翊终于忍不住,嘶哑喊道:“巫岫,和朕回去吧。”
巫岫瞧了过去却发现对方嘴上挂着克制后的浅笑,不是失而复得的笑,而是如释重负的笑。
跟他回去他好交差?
她撇过脸不再看萧明翊,紧了紧怀中冰凉的白芷,寻思着从这跳下去落到地上需要多久?
会不会很痛?
“巫岫,随朕回去吧,朕定护你周全。”白马上的萧明翊意气风发,一如当年。
那年云隐峰顶,雾霭流岚间,便是他这句承诺教巫岫眸中星辉璀璨,携着满袖山风与他私奔红尘。
昔年温存如镜花水月,只道是黄粱未熟,鸩毒已浸。
是从什么时候起?是萧明翊说她太过多疑之时?还是萧明翊说她刁蛮无理之时?亦或是他发现她是妖怪之时?
对,或许是那个时候吧,她犹记那时他眸中嫌恶如见腐蛆。
他保护她?巫岫嗤笑。
景和五年,京中妖事起,无数女子被吸了血扒了皮,他龙袍染霜满目冷意,质问她是不是她做的。
景和六年,他背弃诺言带回一女子纳入后宫,为她赐名颜瑶。她一眼便瞧出那女子是魔界中人,几番劝阻却被安了个善妒之名,终日禁足。
景和八年,疫病起,死伤无数,流言飞传皇后是妖后,众人愤愤不平,上告着萧明翊处置巫岫。
可再如何不堪她也曾是修仙第一宗太虚宗的弟子,如何会做出如此腌臜之事?
那夜他带着一壶鸩酒踏着满地残雪而来,身后颜瑶发间九尾凤钗轻晃。
那夜一向怯懦的白芷冲撞了萧明翊,她紧拽着巫岫的手对她说,“娘娘我们走吧,离开这里。”
那夜白芷替巫岫挨了颜瑶一掌,她一边拉着她跑,一边不断吐着血,青砖白雪尽是血痕,直至四处无人之地她才倒下。
"娘娘……奴婢跑不动了……"。
"娘娘,您说过的……咱们是风……是云……天地为庐……"。
手心的温度迅速散去,那时巫岫才意识到原来这半生自诩的洒脱,不过是攀附乔木的菟丝花。
太虚宗时承师尊庇佑,即使宗门垫底,顶着修真界的废材之名,也潇洒数载春秋,直到墨寒川的出现。
曾经她的确是恨他的,可如今这般惨境之时,巫岫倒有些怀念,像是怀念一个故人。
萧明翊没有给她时间回忆,他觉得自己一句话落了地没有回应,君威有损,语气陡然凌厉威胁说道:“颜瑶找了仙长,说只需取你三碗心头血就可救全城百姓。随朕归去,你仍是中宫之主,百姓自当为你立生祠……。”
巫岫只觉聒噪的很,她摸了摸白芷苍白的脸,“当年你我将白芷从死人堆里抱出,她怯生生唤''爹娘''的模样,陛下可还记得?她如何死的陛下不知?”
萧明翊面上浮起羞愧,旋即又化作雷霆之怒:“如果你不逃,乖乖顺从,何至于此?”他顿了顿,咬牙切齿一字一字道:“巫岫,说到底她是因你而死!”
巫岫忽地仰首而笑,朝日曦光,寒鸦四起。
原来人真的会气极而笑。
这笑声让萧明翊心头直发慌乱,他陡然生出一阵恐惧——生怕巫岫褪下银铃镯,现出原形将他们尽数吞噬。他目光急扫身后士兵,只觉自己追得仓促,带来的人手实在不够。
但他想象中的事情没有发生,只见那抹素影笑出泪光,俯身抱起白芷尸身:"小白最怕孤寂,黄泉路冷,我怎忍留你独行?"
萧明翊心中又是一紧,暗道不好,急急下马,却终究没赶上。
巫岫将白芷冰冷的身躯锢在臂弯,冬日朔风掠面如刀锋剐骨。
疼,太疼了,疼的麻木时,墨寒川的脸却突然在脑海闪现,过往种种,走马观灯在她脑海如风般掠过。
师尊飞升后他如今应是那万人尊敬的太虚宗主罢!而她现在却是要落个粉身碎骨之果。
十六岁那年师尊带着重伤的墨寒川回来,只道是她师兄,命她照顾他。
自幼被宠惯地巫岫如何乐意?论山上年岁她本该是师姐才对,可是她的抱怨却莫名惹得师尊一腔怒火,她第一次看见师尊对她生气。
墨寒川的天赋如悬空皓月,资质恰似一滩烂泥的巫岫日日夜夜望着,妒着,恨着。
昔日同门对她的暗讽也皆化作对墨寒川的赞誉,字字淬毒刺入心脉。他踏着祥云修炼,她蜷在阴影里发霉,恰似天际骄阳与沟渠蝼蚁。
他与她,一个天上一个地下,那时她只觉太虚宗再无容身处。
后来她不再出门,日日将自己关在房中,足不出户的日子不知过了多久,有一天,墨寒川站在她门前,说是师尊闭关,而他要下山历练几年。
少年白衣胜雪,她隔着门缝望他背影,竟不知此一别,便是妖身现世、红尘辗转的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