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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尘封旧瓮纳深哀

作者:子时醉酉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洛兰卿被安置在静暨侯府最为清幽雅致的“听竹苑”养伤。


    此地遍植翠竹,曲径通幽,远离府中喧嚣,唯有风过竹林的沙沙声与偶尔的鸟鸣,是静心养伤的绝佳之所。


    太医院院判张太医与宫中那位被邓梦派来的李太医共同诊视后,结论趋于一致:伤势虽重,尤其背心箭创险险及肺腑,但得益于“九转玉露丹”的神奇药效,侵入心脉的毒素已被清除大半,暂无性命之虞,后续只需精心调养,固本培元,恢复元气即可。


    得到这个确切的诊断,一直悬着心的洛子臣与洛兰兮,才真正将紧绷的神经放松了几分。


    然而,笼罩在静暨侯府上空的阴云,并未因洛兰卿伤势的稳定而散去,反而愈发浓重。邓梦派来的李太医虽被客气地“礼送”出府,但侯府周围的动静却愈发令人不安。


    原本负责巡防京畿的卫戍营兵丁,被大量身着禁卫军特有明光铠的精锐悄然替换。这些禁卫军名义上“加强勋贵聚居区安防”,实则如同无形的枷锁,围绕着静暨侯府形成了一道半公开的严密监视网。


    他们巡逻的路线、停留的时间、警惕的目光,都带着**裸的审视意味,府中人员进出,皆被无数道目光暗中记录。


    与此同时,京畿之地,流言蜚语如同瘟疫般悄然滋生蔓延。


    市井坊间,茶楼酒肆,关于洛家二公子遇袭的揣测众说纷纭。有说是洛家昔年政敌的狠辣报复,有指洛兰卿在外行事张扬得罪了神秘莫测的江湖势力招致杀身之祸。


    更有一股极其恶毒、却传播甚广的流言,隐隐将矛头指向洛兰卿在懿城所为——说他“行事酷烈”、“手段严苛”、“查抄商胤文时激起民怨沸腾”,最终“引发民变”,此次遇袭,乃是“天怒人怨”的结果!


    夜色深沉,听竹苑的静谧与侯府书房的凝重形成了鲜明对比。


    书房内烛火通明,映照着三张沉肃的面孔:


    静暨侯洛子臣端坐主位,面容威严却难掩疲惫;


    长子洛兰兮侍立桌侧,身姿挺拔如松,俊美的眉宇间凝结着深沉的思虑;


    温若庭则如同沉默的礁石,立在洛兰卿软榻之旁,玄衣之下是蓄势待发的警惕。


    洛兰卿斜倚在铺着厚厚锦褥的软榻上,脸色依旧苍白,但那双深邃的眼眸已恢复了往日的清明与锐利,重伤并未磨灭他的心智。他虽未起身,却始终是这场密议的核心。


    洛兰兮将一份誊抄得工整清晰的名单轻轻置于紫檀木书案之上。纸张微黄,上面用朱砂圈出了几个格外刺目的名字:


    “父亲,二弟,这是从军粮账本及后续追查中梳理出的、直接或间接涉案的京官名单。兵部侍郎刘墉,此人掌管军械调拨,账目上多笔巨额亏空与其签押直接相关;


    户部给事中王焕,位虽不高,然掌财赋审计,实为‘鹞鹰’一党在户部的重要耳目与洗钱枢纽;


    京兆尹府司马赵乾,掌控京城部分防务及缉捕之权,商胤文在懿城的诸多不法勾当,皆由其暗中提供庇护与消息传递……


    此数人,实为‘鹞鹰’党羽在京中的骨干,根基深厚,盘根错节。近日他们活动异常频繁,彼此间密会不断,更与宫中某些内侍过从甚密,种种迹象表明,他们并非坐以待毙,而是在串联酝酿,恐有更大的反扑动作。


    这也是弹劾奏章被内阁压下,石沉大海的关键所在。”


    洛子臣的目光缓缓扫过名单上那些名字,指尖在光滑的桌面上无意识地敲击着,发出沉闷而规律的笃笃声,如同他此刻压抑的心跳。他冷哼一声,声音低沉却带着金铁之音:


    “邓梦这老虔婆,手段倒是越发‘高明’了。抛出这些爪牙在前台鼓噪,一面是试探我们的底线和反应,看我们手中究竟握有多少实证,能打到何种地步;另一面,便是借市井流言之手,泼污抹黑,毁我洛氏清名。


    先污其名,再动其根本。她这是在为后续雷霆一击铺路,要营造一个‘洛家倒行逆施,朝野共愤’的局面!用心何其歹毒。”


    “大哥,”洛兰卿的声音带着重伤后的虚弱,却异常清晰冷静,他目光转向洛兰兮,“关于母亲旧事,可有进展?”


    洛兰兮微微颔首,神色却更加凝重:


    “我遣了心腹之人,避开邓梦耳目,暗中查访。母亲闺名确为苏芷,生于懿城,其父苏衍,早年是当地颇有名望的医者,但约在母亲十岁左右,此人便如同人间蒸发,再无任何音讯记录,去向成谜。


    至于‘花间派’……”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困惑与凝重,


    “朝廷宗卷记载极少,语焉不详。只知是前朝覆灭前活跃于江湖的一个极为隐秘的宗派,门人多精研香料、毒物、暗器、易容之术,行事诡秘莫测,亦正亦邪,难辨忠奸。


    前朝末帝昏聩,追求长生邪术,‘花间派’核心人物曾被征召参与‘长生丹’的炼制。太祖皇帝定鼎天下后,视其为妖邪祸乱之源,下旨全力剿灭。


    其总坛被毁,核心人物或诛或逃,残余势力据说遁入江湖草莽,或远走北疆苦寒之地,百余年来销声匿迹,几成传说。母亲生前……从未对我们兄弟提及过只言片语,府中旧仆亦无人知晓。”


    线索似乎在此处再次断绝。然而,商胤文在“静庐”私设刑堂,那些带有独特纹饰的刑具所指向的“花间派”痕迹,以及西北祈连关外那诡异的异香和神秘信号,都如同幽暗中的磷火,昭示着这一切绝非巧合。


    一个沉寂百年的隐秘宗派,为何其痕迹会出现在懿城白骨案和西北边关?它与“鹞鹰”又有何关联?


    “西北的信号,尹明悦那位生死不明的兄长……”洛兰卿的目光透过窗棂,仿佛投向遥远的边关,“大哥,祈连关方向,尹明乐那边,可有新的消息传回?”


    洛兰兮缓缓摇头,眉宇间带着一丝忧虑:


    “尚无确切消息传回。祈连关地处极西,关山阻隔,路途艰险,消息传递本就极为不便。我已加派了三批精干人手,分不同路线前往接应探查,但最快也需要时日。


    目前只能耐心等待。”


    温若庭一直沉默地倾听着,如同最忠诚的影子。袖中那半枚蟠龙断玉,始终传递着冰冷坚硬的触感,如同一个无声的警钟。


    此刻,他感觉时机已到,不能再隐瞒。他深吸一口气,打破了沉默,声音不高,却足以让书房内的空气瞬间凝滞:“公子,大公子,侯爷。关于……陛下。”


    洛子臣和洛兰兮的目光,如同最锐利的刀锋,瞬间聚焦在他身上。连榻上的洛兰卿,也微微侧首,眼神深邃地看向他。


    温若庭迎着三人审视的目光,缓缓道:“在懿城地牢深处,等待处置之时,我曾收到一件……故人之物。”


    他的动作沉稳,从袖中取出一个用素帕包裹的小小物件,解开帕子,将那半枚蟠龙断玉轻轻放在光滑的紫檀木桌案之上。


    莹润无瑕的白玉,在烛光下流转着温润的光泽,然而那断裂处却狰狞刺目。蟠龙的纹饰威严依旧,龙爪遒劲,龙目圆睁,却带着一种身首分离的悲怆与不屈。


    “这是……!”


    洛子臣和洛兰兮几乎同时低呼出声,脸色骤变!以他们的身份地位,自然认得此物!这正是当年陛下尚为太子时,时刻贴身佩戴、象征身份与承诺的信物——蟠龙佩!


    此佩本为一对,合则双龙盘旋,浑然一体,分则各持一半,以为凭信!


    “此玉确系一对,合则为整龙。”


    温若庭的声音低沉而清晰,仿佛在陈述一段尘封的往事,“当年战前,殿下感念微末之功,解下此半玉相赠,亲口言道:‘持此玉,如见朕躬。他日若有所求,无论千难万险,朕必应允。’”


    他的话语平静,却带着金戈铁马的肃杀之气。“荆州战败,末将被构陷问罪,押解回京途中,此玉失落无踪。本以为永沉泥淖,却万万没想到……”


    他的声音带上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凝重,“在懿城,我被商胤文关押多日,直到侯府赎银送达,我被释出地牢,暂居客栈当晚,此玉竟神秘重现于我枕下!


    其时……正是商胤文案发,白骨坑震动朝野,京城流言初起之际!”


    书房内陷入一片死寂。只有烛火燃烧发出的轻微噼啪声,以及窗外呜咽的风声。半枚象征着无上皇权的蟠龙断玉,在京城风暴酝酿的关键时刻,以一种如此诡异的方式重现于漩涡的中心——温若庭之手!这背后的含义,令人思之极恐!


    “陛下……”


    洛兰兮的声音带着一丝难以抑制的微颤,他那双总是冷静睿智的凤眼中,此刻充满了巨大的惊疑与担忧,“难道真的……身不由己?”


    他不敢深想,邓梦掌权、禁军易主、陛下“三日未朝”的消息、以及这象征帝王亲临的信物神秘流落宫外……这一切都指向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可能!


    洛子臣猛地从太师椅上站起,高大的身影在烛光下投下浓重的阴影。他眉头紧锁,在铺着厚厚地毯的书房内来回踱步,脚步沉重。脸色在烛光映照下变幻不定,时而铁青,时而凝重。


    “求救?还是……诱饵?”他停下脚步,目光如炬,扫过桌上那半枚断玉,“亦或是……有人精心设计,借此玉重现,将祸水引向我洛家?!”


    他猛地看向温若庭,眼神锐利如刀,“若庭,你得到此玉后,可曾向任何人透露?此玉重现之事,除你之外,还有何人知晓?”


    温若庭立刻抱拳,斩钉截铁道:


    “侯爷明鉴!末将深知此物干系重大,得玉之后,从未示人,更未向任何人透露分毫!此事,除末将自己,天地不知!直到今日,方敢呈于侯爷与公子面前!” 他的话语带着军人特有的笃定。


    洛子臣死死盯着那半枚断玉,眼神复杂至极。


    每一种可能,都预示着难以想象的凶险漩涡。若真是陛下求救,那洛家便是孤臣救主,九死一生;若是诱饵,那便是针对洛家的绝杀陷阱;若是嫁祸……那更是百口莫辩的死局!


    就在这时,书房外传来一阵急促却刻意压低的脚步声。


    管家洛忠苍老而带着焦虑的声音在门外响起,打破了书房内令人窒息的沉寂


    “侯爷!大公子!宫里有旨意!太后娘娘身边的总管太监王公公亲临,口谕宣召侯爷即刻入宫觐见!王公公就在前厅等候,说……说皇后凤体欠安,思念老臣,请侯爷速速入宫叙话!”


    邓梦的召见!


    如同催命符般,在断玉带来的巨大疑云与沉重压力尚未散去的时刻,骤然响起!来得如此之快,如此之巧,带着不容抗拒的威压!


    洛子臣的身体猛地一震,随即深吸一口气,那气息仿佛要吸尽书房内所有的凝重。他眼中最后一丝犹豫瞬间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历经风浪后的决然与沉静。


    他迅速整理了一下身上深紫色的侯爵常服,抚平衣袖上并不存在的褶皱,动作沉稳有力。


    “该来的,终究是躲不掉的。”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千钧之力,目光扫过洛兰兮与温若庭,最后落在洛兰卿身上,“兰兮,府中内外诸事,由你全权定夺,便宜行事。


    若庭,”他的目光如实质般落在温若庭身上,“守好兰卿!寸步不离!”


    言罢,洛子臣不再多言,挺直了腰背,迈着沉稳而坚定的步伐,大步走出书房。


    他的背影在摇曳的烛光下,透着一种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孤勇与悲壮。


    书房内,烛火被洛子臣带起的风吹得剧烈摇曳,光影在三人脸上明灭不定。洛兰兮的目光落回书案上,那半枚蟠龙断玉在烛光下泛着幽幽冷光,旁边那份朱砂圈点的名单更显得触目惊心。


    他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眉头紧锁,脑中飞速运转着各种可能的情势与应对之策。


    洛兰卿靠在软榻上,重伤的虚弱掩盖不住他眼中冰冷的锐利。他沉默地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那浓重的黑暗仿佛要吞噬一切光亮,亦如眼前深不可测的危局。


    温若庭则悄然握紧了拳头,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袖中那属于他的半枚断玉,冰冷依旧,此刻却像一块烙铁,灼烧着他的手臂,也灼烧着他的心。警钟长鸣,风暴已至,而他唯一能做的,便是如磐石般守护在公子身前,直到最后一刻。


    “三月,你先睡吧,时候不早了。”


    洛兰卿笑道,随机便点燃了一直放置于温若庭房内的“安神香”。


    不多时,温若庭变沉沉睡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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