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正是此地。”
温若庭微微欠身,凑近洛兰卿耳畔,以仅两人可闻的音量低声说道,
同时,他伸出手,动作轻柔却又不失恭敬地搀扶洛兰卿下了马车。
洛兰卿甫一下车,一阵裹挟着砂石的狂风便呼啸着扑面而来,瞬间呛得他连连咳嗽。
他抬手以袖掩面,眉头紧紧拧成了个“川”字,目光缓缓扫过四周那片荒芜得近乎死寂的景象。
目之所及,干裂的土地仿若一张张因饥饿而大张着的嘴,田间不见一丝绿意,也瞧不见一个劳作的百姓身影。
“这大旱的情形,远比预想中严峻得多。”洛兰卿神色凝重,语气里满是忧虑。
先下车的洛兰兮微微颔首,沉声道:“先去县令府找商胤文吧,且看他能道出些什么实情。”
两人带着一众仆奴,朝着县城方向稳步走去。
一路上,入目的皆是面黄肌瘦的百姓,他们的眼神空洞而绝望,仿若被抽去了所有希望。
街边的店铺大多大门紧闭,门板上的油漆剥落,露出斑驳的木质,处处透着萧条破败之感。
“如此一看,这懿城哪里还有一点昔日的荣光模样。”只见那洛子臣叹气道,“也不知这商胤文是如何治理这懿城的,竟能将这曾经的丝绸之乡变成现在这一番荒凉的模样。”
“父亲,此情此景可能也并非商胤文治理之过错,近年来懿城大旱,几乎颗粒无存,儿听闻这商胤文已经多次向皇城上报粮食问题,可见可能并不完全是一无能之辈。“
洛兰兮不紧不慢道,但脸上还是不仅皱起了眉。
“兄长,我听闻...”那洛兰卿一边摇扇子,一边轻声说道...
可突然,一只如同朽木一般的手扯住了洛兰卿的袖子,并且用力的狠狠拽住,应是用了全部的力气。
”松手。”只听见一声冷冷的声音从洛兰卿身边传来,人们这才注意到这个小插曲。
只见是一个骨瘦如柴的老农,半跪在地上,满身的褶子包裹着那纤细的可能马上就要断裂的骨头。嘴里仅剩的几颗烂牙仿佛正宣告着他所经历过的一切,此时洛兰卿一行人才发现这老农似是在喃喃些什么。
“官人,给点米吧,米糠也可以...我家儿媳妇前段时间刚生了娃...娃娃没东西吃...饿死了...之前家里的大娃因为没东西吃送给地主了...现在儿媳妇也快不行了...我们已经好几个月没东西吃了...”
看到眼前这一幕,刚刚还面色冷漠厉声说放手的温若庭瞬间垂下了眼,似是在思索些什么。
洛子臣则是拍了拍洛兰卿的肩膀,只留下一句“兰兮,你知道该怎么办。”便翩然离去。
洛兰兮听了这话,直接面不露神色地拂袖而去,但却选择在走了一小段距离后侧过头,对着洛兰卿说道:“二弟,人各自有命。”
待二人都走了片刻,洛兰卿蹲了下来,平视着那老农,将自己的手放在那老农手上轻轻拍着,转头向温若庭说道:
”三月,命两三人扛些大米来。“
只见那老农听到这句话,直接是双膝跪了下来,一边哭,一边嗑起头来:
“官人,您是我的菩萨,您真的是我的菩萨呀....”
“这态度不错,知道吗,这都是我哥赏你的。”洛兰辞快步走了上去,像是逗小狗一般摸了摸老农的脑袋,一边摸一边笑道,
“知道了吗,今天你遇到的是我二哥,是你的菩萨,是你的救命恩人...“
话说到一半,洛兰辞身后传来了一声幽幽的男声
”辞儿,我有教过你让你这么说话吗?”洛兰辞一转头,发现是一张漂亮但是又充满着危险的美丽脸庞。
只见那洛兰卿慢慢推开洛兰辞,走上前去,单膝下跪,两只手扶起那还在不停磕头的老农,温柔的轻声细语道:
“老伯伯,不必如此,这都是我该做的。”
只见那老农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抽泣道:
“真的谢谢您啊,您真的救了我们一大家子,是我们的恩人啊。”
“您言重了,我也不过是一普通凡人,算不上什么菩萨。”
将那老农安慰好后,洛兰卿便转身,准备带着温若庭和洛兰辞去追赶兄长和父亲的步伐。
走出去一小段距离后,只听见后面突然穿了一声嘶哑的声音
“恩人,斗胆问您叫什么名字,以后我们一定会去报恩的!”
洛兰卿转过头来,笑着看着那老农道
”兰卿,叫我兰卿就好了。“
说罢,还不忘向那老农挥手再见。
时间过得飞快,一下子就到了黄昏。
一行几人先是入住了提前打过招呼的怀远驿,在分好房后,几人便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夜深了,温若庭本靠在洛兰卿房前的一根玉石柱上,却突然听见了断断续续的抽泣声。
于是他便小心翼翼的推开门,却见洛兰卿正靠在书案上半掩面哭泣。
温若庭见状快步走上前去,似是想去安慰洛兰卿。
那洛兰卿见到温若庭,则是将头转向一旁,看向窗外,一会儿,确实憋出了几个字
“三月,随我出去逛一会。”
暮春的夜来得轻浅,月光淌过青石板时,染了一层薄霜似的凉。
两人来到了这怀远驿特地为达官显贵布置的花园。
二人绕过曲桥第三根石柱,忽然撞见满树樱花跌进池水里——它们开得太盛了,粉白的花瓣叠着月光,像谁把云揉碎了撒在枝头,风过时便簌簌落进明镜般的水面,连涟漪都染得香甜。
池边的石灯笼泛着暖黄的光,光晕在水面晃成柔润的圆,将垂落的花枝浸成半透明的琉璃。
风忽然大了些,整树樱花便簌簌颤动起来。有花瓣落在温若庭的肩头,又被风卷进池里,如同一只想要涉水的蝴蝶。
水面的涟漪层层荡开,将花影揉成碎金,又在石灯笼的微光里重新拼贴成流动的画。
远处传来隐约的琴音,不知是哪家窗口漏出的曲调,音符跌进水里,惊得锦鲤摆尾潜逃,只留下满池花瓣随波轻晃,宛如一场不愿醒来的春梦。
蹲下身时,指尖触到池边的青苔,凉丝丝的带着草木气息。
抬头望去,樱花的枝条已垂到水面,最近的一朵离水波不过寸许,花瓣上的纹路清晰可见,像用细笔勾出的月光。
忽然有露珠从花蕊坠落,“叮咚”一声敲碎水面,倒影碎成千万片,又在眨眼间重新聚合,仿佛什么都不曾惊扰这夜的静谧。
又是几片花瓣从风中拂落,温若庭向着花瓣飞向的方向看去,最后却将目光停留在了洛兰卿的手心里。
洛兰卿似是察觉到了那心脏落下的一拍,缓缓转过头来看着温若庭。
“三月,你可知我为何而哭。”
“为天下苍生之苦。“温若庭每说一字,便往前走上一步。
只见那温若庭走到洛兰卿面前,任由那洛兰卿靠在他肩上,
肩膀上传来了冷冷的湿意,伴随着春风揉杂进道不尽说不明的心里。
”三月,我有的时候真的恨,我恨上天给予了我非同常人一般的共情能力,却给不了我可以拯救他们的能力。“
”三月,我真的,只有一种办法可能才可以拯救这个世道...你是否...”
洛兰卿话说到一半,突然被一朵盛开着的樱花将未说出来的话语止在了嘴边。
两人之间的距离短得能看见彼此睫毛上的夜露,却谁都没有再靠近一寸,仿佛中间横亘着一汪春水,一动便会惊碎满池星月。
唯有他掌心的温度,沿着他的指尖往心口攀爬,在这春夜里,织成最柔软的牢笼。
”兰卿,我将用我的一生,追随你。“
夜渐深了,樱花还在落。它们终将零落成泥,可此刻的璀璨却永远映在这池水里,像谁不小心打翻了胭脂盒,让整个春天都醉在这一汪温柔里。
次日清晨,几人便坐着马车到了县令府。
抵达县令府后,梅江雪递上精心准备的名帖。
不多时,便有小厮匆匆出来,引领他们入内。
只见那商胤文是个身形富态的中年男子,大腹便便,两只手上分别带着两个明晃晃的大金镯子,脸上时刻挂着似有若无的笑容,眼睛眯成了一条缝,
瞧见洛家的几人进来,赶忙满脸堆笑,拱手相迎:“哎呀呀,不知几位贵客大驾光临,有失远迎,实在是罪过罪过啊!”
洛兰兮不动声色,目光如炬般打量着商胤文,片刻后,开口道:
“商县令,我们此次前来,身负上头的命令,旨在了解大旱赈灾的详细情况。”
商胤文脸上的笑容瞬间一滞,不过眨眼间,便又恢复了那副热情的模样,赔笑道:
“几位放心,下官自当尽心尽力,只是这灾荒来得太过凶猛,实在是棘手万分呐。”
洛兰卿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抹似笑非笑的神情,悠悠说道:
“哦?听闻这懿城盛产一种独特的丝绸,商县令对这布料之事,想必知晓一二吧?”
商胤文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旋即打了个哈哈道:
“这布料不过是民间的寻常物件,与赈灾之事,怕是没什么关联吧。
不过若是几位大人想要,大可从我府内挑选几匹上好的丝绸,就当作是我向诸位的陪罪礼了。”
温若庭与洛兰卿不着痕迹地对视一眼,只一眼彼此心中都明白,这商胤文是个老奸巨猾的角色,想要从他嘴里套出真话,非得费一番周折不可。
恰在此时,一个年轻衙役神色匆匆地跑了进来,几步上前,在商胤文耳边低声嘀咕了几句。
只见那商胤文脸色骤变,不过很快便稳住了情绪,满脸歉意地对几人说道:
“大人们请稍坐片刻,下官有些紧急公务需要处理,实在是对不住。”
温若庭望着商胤文匆匆离去的背影,轻声对洛兰卿说道:“看来这县令府里,藏着不少见不得光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