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泉镇近日有些不太平。
“听说了吗,打铁铺老赵头家死人了......”
“老赵头死了?”
“死的是他家小女儿......”丽娘压低声音道:“听说......身上都没一块好皮......”
听的对面小姑娘小脸煞白,青天白日只觉后背阴风阵阵,她打了个哆嗦道:“怕、怕不是妖怪作祟?”
听罢,丽娘也是脸色一白,手段如此残暴,这哪是人能干出来的事。
丽娘越想越觉得她说的不错,必定是妖怪作祟。
一道声音自她二人背后幽幽响起:“二位姐姐在说什么?”
“啊!”
二人俱是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吓到心肝剧颤,霎时间环抱在一处。
不知是谁插在鬓间的海棠花摔落在地,沾染上些许尘灰,丽娘扭头瞪着来人,双眸中的怒火几欲喷发而出。
“吓到二位姐姐了,是玉臣的过错。”来人歉意一笑,俯下身将花拾起,轻拂掉花瓣间沾染上的尘埃。
丽娘轻拍胸口,陡然升起的怒火惊惧来得快,去得也快。
在接过他递来的花后,最后那一丝愤怒也彻底消散。
“你的病好些了?”丽娘边问边将花插回鬓间,艳丽的海棠花衬得人更添娇艳,眼波流转自有其韵味。
“好些了。”
丽娘掩嘴笑道:“你可得好好谢谢兰姐姐,若没有她,你小子这会儿怕是已面见无常,趟上黄泉。”
“丽娘,打远便听见你又在说浑话。”兰烟拾阶而上,比人先到的是一股脂粉香,季玉臣杵在原地,定定地瞧着她。
兰烟正处在一个女子最好的年华,芙蓉面,杨柳身,一颦一笑间风情流转,如水中菡萏,红颜半展。
兰烟抬手扶正丽娘鬓发间歪斜的花,缓声道:“近日闭楼修整,不必待客,楼里的姑娘一律不许外出。”
丽娘讪讪应是,便是她不说,姑娘们也不会想着出去,这两桩疑案未解,镇上人心惶惶,一时间街头巷尾冷清不少,不待天黑,街上便瞧不见多少人影了。
兰烟又交代了她两句话,转而看向季玉臣,他一身小厮打扮,虽着粗布麻衫,却难掩其风姿。
少年身姿如松,气骨如秋水,眉目间还笼着病气,见兰烟瞧自己,便冲着其盈盈一笑。
见状,兰烟柔了目光道:“你风寒还未好全,今日楼里清闲,回去歇着吧。”
不待少年开口,兰烟便扣着少年的手臂,将他带回房间。他如今一个人住,房间不过能堪堪摆下一张木板床,此时兰烟在,容纳了两人的屋子更显逼仄。
前段时间他一直病着,刚病的那几日大伙都以为他只是偶感风寒。季玉臣自己也这么觉得,便顶着病正常做活,后多日哭药灌入肚仍不见好,大伙儿都默然以为这人怕是不行了。
老鸨吩咐人准备了草席,也算是全了相识一场的缘分。
谁都没料到兰烟会站出来,眼也不眨地掏出她多年积攒下的细软为其治病。金银如流水般花出去,闻所未闻的名贵药材送进倚月楼,堪堪保住了季玉臣的命。
兰烟掩上门,又上下打量他一番,才缓缓道:“前几日,李员外家刚及笄的小女儿溺水而死。不过三日,赵家的小女儿惨死,据说连身上的皮都给剥了,外头风言风语皆言是妖物作祟,玉臣,你觉得这二人之死,是人所为,还是妖物作祟?”
季玉臣摇摇头,只道是不知。
“坊间皆传是妖邪作祟,闹得沸沸扬扬,仙门应当会派人下来查探。”
“玉臣,这是你的机缘。”
言及仙门,兰烟眼底溢出些许光彩,季玉臣偏头掩嘴轻咳几声,道:“兰姐姐,修仙要讲仙缘。”
兰烟意味不明地勾唇笑道:“玉臣不必多虑,你自有机缘。”
因为大病一场,多日未见光,季玉臣的面目多了些许惨白,现下靠床而坐,松松散散被一根粗布条绑着的头发散落几缕垂在肩头,整个人看上去有几分阴郁。
兰烟伸手抚过他额前的几缕碎发,如画般的眉眼不见遮挡,显露出来,他病了好几日,面颊瘦削,稚气全无。
兰烟一时恍惚,没收回手。
季玉臣能感受到抚摸着他面庞的手在微微颤抖,他心下疑虑更深,考量几息,垂着眼眸轻声说:“兰姐姐,是我拖累你……”
他话未说完便被兰烟快速打断,季玉臣察觉到她面上的笑淡了,又听到她说,“谈何拖累,这几日你养好身子最要紧。”
话音落后,兰烟神色如常地环顾这间狭小的屋子,叹了口气,“这些年苦了你了。”
就连这屋子也是老鸨怕他过了病气给人,才命人将他搬进这间杂物房里。
“瞧我,和你说话忘了时辰,我该到花娘屋里去了。”
花娘便是倚月楼的管事,俗称老鸨,花娘年过三十,芳华犹在,只不过生了双吊梢眼,年纪一大便显得刻薄,季玉臣与她匆匆打过一个照面,不知为何,花娘一见他便冷脸。
待送走兰烟,他才有精力整理脑中混乱的思绪。
兰烟的金银珠宝都打了水瓢,病秧子季玉臣终究没挨过这场风寒,白白叫他这么个孤魂野鬼占了便宜。
他于人世漂泊许久,碰巧遇上了魂魄离体的季玉臣,连招呼都没来得及打,便跻身进这具躯体里。
此话虽不厚道,但若非季玉臣那时身死,碰巧让他捡上漏,若再过几日,他这缕孤魂怕是也要消散于人世,因而他由衷感谢原主。
季玉臣本尊倒是魂淡如菊,便是见到他这霸占了自己身躯的野鬼也不生气,反而一本正经地交代他如何好好做人。
野鬼没有记忆,孤魂飘泊在人世间的数月也未曾做过恶事,一路倒也幸运,没叫他遇上修士。
好不容易又碰上了新鬼,他也难得话多,季玉臣教他做人,他便也毫无保留地教季玉臣如何当鬼。
不知晓是否是初次为人的原因,那夜他话未讲完,困意如潮水般袭来,霎时间昏睡过去,一觉睡醒,屋内便只剩他这个新鲜出炉的“季玉臣”。
由鬼变人这事是他的机遇,通过季玉臣的口中三言两语他能窥探几分从前,便就着这几分在人前扮演“季玉臣”。
季玉臣曾向他简单介绍过自己的生平,他出生于富甲一方的大族,但也未曾过上几日好日子,后变故突生被抄家,沦为罪奴后一路辗转,最终被老鸨买进楼里当小厮。
他只是个小厮,而兰烟是花魁娘子。素日里他与兰烟不过见过几面,对于这一回的救命之恩,季玉臣曾信誓旦旦与他道,他恨不得衔草结环以报对方的救命之恩。
可惜他是没机会了,野鬼,哦不季玉臣叹了口气,默声道:这恩我来报。
眼下疑虑重重,光兰烟救他这件事便处处透露着古怪。楼中众人都暗自猜测是他凭借着这副好相貌暗中勾搭兰烟,哄得兰烟不惜掏空多年心血也要救情郎的命。
要让他说,这绝无可能,只见过一面他便能断定这绝非原主能干成的事。
这几日他与兰烟打过几回交道后,他发觉兰烟此人处处透着古怪,如她刚才所言,似乎兰烟笃定他一定能进仙门。
不光如此,她一介弱女子,谈起那两件血腥诡异的凶杀案也是面不改色,毫无恐惧之意。
兰烟不简单,清泉镇上那两起凶杀案更不简单,可这和他有什么关系呢。
他现在最要紧的事,是睡个好觉,养好身子!
倚月楼闭楼数日,楼中无事,季玉臣该吃吃该睡睡,白日里干些轻省的活,倒是碰上过花娘两回,花娘对他全无好脸色,但也并未难为他。
倒是兰烟数日未见,他找丽娘打探兰烟的消息,得知兰烟竟已被李员外赎身接出楼了。
顶着丽娘暗含同情的目光,季玉臣缓步回到住处。
近两日,清泉镇恢复了往日的热闹,想必倚月楼过不了几时也要开门待客,那两桩疑案带来的阴影已似乎彻底消散。
季玉臣估摸着,是那群修士到了。
他如今魂魄不稳,若是撞上他们,保不齐让他们当成妖邪一剑斩杀。
但他没料到,他运气竟差得离奇。
“笃——咚!咚!咚!”
打更老头仰头瞧了眼天,乌云遮月,更深雾重,明日怕不是个好天气。他扬着执梆子的手,口中含混地数着:“四更了。”
漆黑的巷道里唯一的光亮就是他手上的灯笼散发的,老头怪道:“啷个这么黑嘞。”
话音刚落,一阵阴风袭来,灯火骤灭。
老头赶忙从兜里掏出火折子将灯笼点亮,有了光亮,他才敢左右张望,见四下无他物,才堪堪把心放回肚子里。
“唉……”
才走没几步,便听见这道唉声。
似是自他耳侧响起,冰冷的呼吸打在他耳廓,老头手一抖,灯笼摔落在地,烛火熄灭,这下连那点光亮也没了。
他惊恐地扭过头,在黑暗中对上一双赤红的竖瞳。
“啊!”
惊天动地的惨叫声响彻巷道,朦胧雾气中弥漫出一阵血雾,血雾出现一瞬随即消失的无影无踪。
打更老头凭空消失在巷道中,一切平静的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若无地上散落的东西的话。
而后不久,有二人悄无声息地跃从墙头跃下。打头的是个面带冷意的少年,他一进巷道,周遭的雾气如遇强敌般憾然消散。
乌云不知何时飘然远去,月华如水,倾斜而下,将二人的影子拉长。
那个稍高些的少年仰头看了眼那轮圆月,跟在他身后的也随着他的目光抬头看去,疑道:“长嬴师兄,可是天色有异?”
“并无。”
月光下,那二人的全貌终于得以看清。
打头的那个冷着脸,肤容白皙,欺霜胜雪,一头墨发高高束起,由墨色的发带扎成高马尾垂在身后,他一身利落的黑色劲装打扮,英气至极。
身后的那一位相较他,周身气质温和许多,也是位英俊少年郎。
他二人瞧见地上的梆子与散了架的灯笼上皆沾染人血,血迹未干。
长嬴蹲下身,手指微动,未干的血迹凝结成一滴血珠,只见他口中默念,那滴血珠如长眼般自行滴落到他右手上握著的罗盘上。
罗盘里头那尾小鱼沾血后疯狂转动起来,极速旋转数圈指向城南,他二人正欲动身,岂料此时罗盘又动了,滴溜溜转动起来,不过几息便愈转愈快,最后几乎只能瞧见残影。
长嬴的脸色也随之愈变愈黑,此罗盘由他师祖所创,寻宝追妖,百年来从未出过差错,可谓是无往不利。
今日出此异状,若非罗盘出错,便是此间还有大妖。
初到城中时他们便察觉到有妖气,可惜此妖极擅隐匿术法,他们搜寻许久未果。
一行人早在城中布下结界,这妖怪便是飞天遁地也绝无逃出城可能。
那尾小鱼总算慢下来,滴溜溜转动,最后颤颤巍巍地指向北。
长嬴与其师弟对视一眼,即断道:“你回去找师叔,告诉他南北两处皆有异动。”
“如若真遇上大妖,怎可留师兄你一人独面!”这小师弟倒是个赤忱之人,长嬴听后面色无波,道:“多你一人,祭妖也不够塞牙。”
“快去。”
不待他回答,长嬴掠身朝着城北而去,他一路顺着罗盘指引方向追去。
罗盘上的那尾小鱼此时老实极了,一味地引着长嬴来到一栋木楼前停下。
“倚月楼。”
不光是清泉镇,即便是在整个会稽郡,倚月楼的名声也是响当当。
三层朱漆木楼,门楣高悬木匾,以金粉书上“倚月楼”三个大字。
靠近此处,脂粉香味无风而动,一个劲儿拼了命往他鼻尖下钻,长嬴垂眸盯着罗盘,它这会抽完风,一动不动地指向倚月楼。
长嬴飞身一点,悄无声息跃上楼顶。
罗盘此刻又动一下,直直指向后院。
季玉臣睡梦中被突然的冷意冻了个哆嗦,扯过被子,连着头一块缩进被子里,将自己从头到尾都紧紧裹起来。
仍是不够,此时并非冬日,他今夜硬生生被冻醒。
季玉臣打了个哆嗦:“怎么这么冷。”
他翻身而起,准备去将冬衣翻出来套上身再睡,床头赫然立着个黑影,季玉臣裹着被子只当自己看岔了眼。
他睡眼惺忪地摸黑穿上鞋,嘴里念念有词:“好渴,去厨房喝口水再睡。”
此刻他无比庆幸这间屋子小,三步并作两步拉开门就往外冲,黑影未动,然弥漫而出的黑雾如影随形,季玉臣甩开被子狂奔,高呼救命。
平日就是隔壁翻个身他也能听见动静,而此时此刻他高呼数声救命也无人回应,察觉喊叫无用后季玉臣便安静下来思索该如何应对。
余光一瞥,黑雾就在他身侧不紧不慢跟着,季玉臣咬了咬后槽牙。好汉也要识时务,好比现在黑雾跟遛狗一样遛他,他也不能出声激怒它。
快了!
快了!
那扇临街的窗被风给吹开了,只有不到二尺的距离他便可跳窗而逃,跳下去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再快些!
近在咫尺了!
砰!
季玉臣迎面撞上一人形硬物,霎时间眼冒金星,鼻梁处传来剧痛,这阵天旋地转还未过,他就死死拽住对方的手臂大喊:“大侠救命!”
天不亡他!
季玉臣看也不看来人就径直往他身后躲。
不管这位仁兄是来偷鸡摸狗还是来偷香窃玉的,只要能替他拖住黑雾就是好人!
来人比他高半个头,身负长剑,此时长剑出鞘,寒光一乍,剑气劈开黑雾直朝那黑影袭去。
“待着别动。”
“好嘞!”季玉臣忙不迭地点头应好,身子比嘴诚实,默默后退几步,贴着窗户连大喘气也不敢喘。
他先观察观察,情况不对再跳窗跑。
这位大侠没有花太长时间,就将那道黑影钉于剑下,他背对着季玉臣,季于臣也看不清他在做什么。
“神索分光,锁妖定形。”
长嬴召出缚妖索时,季玉臣也只瞧见一道金光自他腰侧闪过。
不过、这是不是有点不对劲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