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铺满南江,极远处的沧南江河流缓慢,于月光照耀下静淌而过。沧南江这条古老的江河发源于泗水河边不远处,是平京城外东边的最大险关,沿途经历河图险关、关中城、天合城、怀秋城等数个城池,最后汇入海中。
而南江城,其实离沧南江很远。但在这些个沧南江沿途的商会中,田子商会,只是沧南商会的一个附属商会,即便如此,在南江城一带,也是富甲一方的存在。
酉时三刻,明盛酒楼中,田字商会三十二位富商齐坐于厢房中静等南江河督,尽管歌女小倌卖力地演奏,可这些个商会脸上,皆是虚汗连连。
吱呀一声响起,平生和言生一左一右推开门,将谢诏辞引入席中。
有坐的离门近的富商眼尖,瞧见了门外守候的护卫皆佩刀,面上凶神恶煞,眉眼间杀气重重,似是战场上退下来的将士,登时倒抽凉气,心知今夜怕是凶多吉少。
这些个富商中,为首的那一个站起身向谢诏辞拱手道:“南江城盐商薛振,见过沧南江河督大人。”
谢诏辞点头应下后,随后在场的富商皆是齐齐起身,向她拱手问好。
薛振眼见谢诏辞并未有所动作,便唤来身边侍从,方欲开席时,就见谢诏辞身后立着的女侍卫绷着脸道:“烦请诸位再等片刻,河督说还有一人未到,暂且不得开席。”
定眼望去,这个女侍卫腰间佩刀,说话时气息平稳,应当是个练家子,薛振默不作声地扫过平生,直掠过言生,后向谢诏辞笑道:“河督大人所言极是,我等便再候片刻。”
从进门到现在,谢诏辞从未开口,她能觉察到这个厢房内,大多数人的视线都在她的身上。
默了半晌后,薛振和同席的几位富商就见她向言生伸手,接过一面白巾,上头用红墨书写了数个人名,可又因离得远,厢房众人并未瞧得清楚。
半炷香后,门外忽地响起一阵打斗声,像是简短地比划了两下后,便没了声音,随后就有人开门而入。
谢诏瞳绷着脸被平利送进厢房中,平利下手大多都是毫不留情,此刻,言生瞥见谢诏瞳裸露在外的手腕通红一片。
适才,她在马车上挣扎,哪晓得这从未见过的侍女动作极快,三两下就将她的手反剪在身后,一路堪称押进明盛楼。
平利是个沉默寡言的性子,跟在谢诏瞳身后半步,为她引到谢诏辞身边的席位上落座,“二小姐,请。”
如今,谢诏瞳一瞧见谢诏辞那张同她相似的面容,就止不住地恨的牙痒,她瞪着谢诏辞看了片刻,终是冷哼一声,拂袖在她身侧坐下。
厢房中舞曲不停,正中的歌女小倌仿若并未觉察到一丝丝屋中的沉默,依然唱着曲,扭着腰肢,眼波流转间媚态横生。
谢诏辞侧目看向谢诏瞳,眼中闪过一丝轻蔑,“言生,为诸位斟酒。”
言生垂头应下,欲从歌女手中取来酒壶,却不小心揭下歌女的面纱,陡然瞪大眼睛,似是不可置信。
她的反应迅速,没再将视线落在歌女脸上,捧着酒壶依次向厢房中的富商走去,只是她心里,总有些不宁。
而这三十二位富商因这位沧南江河督上任便查出朱昌与越长明有所勾结,下手迅速,转眼就将朱家灭门,连朱昌最小的儿子都未曾放过,如今,自然是大气也不敢出,个个正襟危坐地等着言生斟酒。
谢诏瞳抬眼,正巧看见那去捡面纱的歌女,只一眼,眼睛也是微微瞪大,心中诧异万分,喃喃出声:“怎会…二皇女……?”
谢诏辞耳聪目明,自然是听见了她的话,顺着去瞧了一眼,又极快地收回视线,面上波澜不惊,心中却莫名烦躁起来。
很快,言生就斟完酒归来再次回到谢诏辞身后站着。
薛振与同席的富商对了个眼神,面上便堆起笑手持酒盏起身,越过歌女与小倌,走到谢诏辞跟前笑道:“薛振在此,便同诸位一起,先敬大人一杯,望大人节节高升。”
“高升?”谢诏辞举杯抬眼,似笑非笑地问:“薛振,你瞧瞧本官,如今还能高升到哪儿去?又有什么法子可高升?”
“大人此番多虑了,如今这天底下,高升的法子多了去了,薛振相信大人心中自有定夺,”薛振滴水不漏地接住她的话,“大人若是在这个高升的路子上,有什么阻力,凡能用银子解决的,大人出言,薛振定鞍前马后。”
说罢,他便抢先一口饮尽杯中酒,动作利落,似是在表忠心,他身后一同举杯的富商见此,皆是有样学样。
谢诏辞见他如此畅快的模样,笑道:“你当真这样想?”
“大人,实不相瞒,”薛振叹了一口气,道:“薛振儿时曾失足坠落沧南江,幸好那时的沧南江河督正在烟洲巡江,将薛振救上来,此后,薛振便一直对沧南江河督十分敬仰。”
“十分敬仰?”谢诏辞终是忍不住笑,“那沧南江河督需要你来表忠心,要问你一些事儿,你会如实作答?”
她说着,摊开白巾给他瞧,“你不说也无妨,你的妻女,会代你作答,你,你们,都是如此。”
薛振面色顿时难堪起来,身子一颤,微微向后退去,可咬牙半晌,又笑起来,大力地拍着自己的胸脯,“大人所问何事?薛振定知无不言!”
“徐四方、崔常、荆文…都是何人?”谢诏辞缓缓地吐出十六个人名,视线一一扫过眼前这些如坐针毡的富商。
砰!
谢诏辞话音刚落,坐在薛振身后的荆文突然一脚踹翻面前的桌子,与此,厢房正中唱曲的两个歌女和三个小倌忽然摸出刀子,从不同方向直扑向谢诏辞,眼神狠厉,动作极快,力求一击毙命。
谢诏瞳的注意还落在白巾上,猝不及防间眼前寒光乍现,身子被人一拽,猛地向后仰去,正巧躲过割喉的刀刃。
谢诏辞猛踹桌子,砸在刺向谢诏瞳的小倌身上,平生利落拔刀,一刀斩下扑向谢诏辞的歌女的手掌,血线冲天,屋中惨叫声、尖叫声顿时响起。
门外的侍卫听见屋中响动,当即推门而入,那些个无辜的歌女小倌想要夺门而逃,却被几名留守的侍卫拦住。
而入了厢房的侍卫唰地一声,便拔剑控制住想要逃跑的徐四方等人,不过是眨眼的瞬间,三十二位富商便皆被控制在席位上不得动弹半分。
“河督大人,这是在做什么?”薛振被压着跪在谢诏辞面前,梗着脖子问道。
可他话音未落,突然喷出一大口血,急忙用手去捂嘴,含糊不清地道:“你…你何时下了毒!”
从他开始,厢房中的富商一个接一个的吐血,眸中不可置信更盛,方才是他们亲眼见着言生斟酒,短短片刻,任何动作都在他们的眼皮子底下,根本不可能下毒。
究竟是何时下毒?
对!这个女人去取酒壶时,曾背过身,就是那一瞬!
徐四方跪在桌子前,一手撑着身子,一手指着谢诏辞,目眦欲裂,“谢诏辞!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即便你今日杀了我,日后还有我徐氏千千万万的子孙!你杀不完的!”
脚步声轻轻,谢诏辞笑了一笑,“只有没用的人,才会寄托于鬼神。”
她缓步走去,摸出那把匕首,送进了他的心口,再转头,就见平利压着谢诏瞳一步一步地走向荆文。
在途中,谢诏瞳突然发力,挣开平利,一把夺过谢诏辞的刀,她从被平利强硬地塞进马车里时,就知道谢诏辞的目的的是什么。
“我自己来。”
现在的她很平静,只是持刀的手隐隐发颤,却还是坚定地送进荆文的心口,一刀穿心,荆文很快就没了生息,但那双怒目而视的眼睛,将会永远成为谢诏瞳挥之不去的阴影。
谢诏辞非常满意她的利落,挥手间,侍卫利索地割开被控制住的歌女和小倌的喉咙,而后越过尸体,再去划开十六个富商的喉咙,血水喷涌而出,流淌在地上,殷红的血刺目极了。
不过片刻,三十二人,如今只剩下十六人,这剩下的十六人瘫坐在地,半晌发不出一言。
谢诏辞抬手让言生将解药递给这十六人,瞧见都咽下去后,道:“诸位并未与朱昌为伍,本官定是不会对诸位如何,只需诸位日后能效忠我中周皇朝。”
“而这毒,一月一解,需去太守府上取药,如若诸位当中,有一人心不诚,那这解药,自然是发不到诸位手上的。”
说罢,谢诏辞耐心的候着这十六人能说出话来。
直到离她最近的一人扶着桌子爬起来,跪在地上,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开口:“李和善,感谢大人不杀之恩,日后定为中周皇室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谢诏辞轻点头,“平生,命人将他送回去,一路好生照顾。”
见那李和善平平安安地出了门去,余下的人有样学样,皆是撑着力气爬起来要么向她作揖,要么跪谢。
谢诏瞳从杀完荆文后,便一直站在她身后不发一言,手中紧紧地握着那柄匕首,在她将要转头时,对准她的后心猛扑上前。
不承想,却被谢诏辞轻而易举的拿爪扣腕,手中的匕首顿时摔落在地发出哐当一声响。
谢诏辞攥住她手腕的手不断地收紧,冷声道:“二妹妹,我这条命,你拿走的还不是时候。平利!送二小姐回太守府!”
“我一定,一定会杀了你。”
在谢诏瞳眼里,她们不再是同胞姊妹,而是和朱家与谢家一样的仇敌。
平利再一次反剪谢诏瞳的手,带着她出了门去,这一次,她没在做任何反抗。
直到厢房中再没声响后,谢诏辞踢了踢脚边的薛振,“莫谨,都死完了,起来吧。”
从谢诏辞命玉安给薛振下帖时,莫谨便一直跟在玉安身后,在薛振临行前一炷香,摸到时机杀了他,易容成了他的样子前来赴宴。
但她毕竟不是男子,方才在谢诏辞到来之前,因身量问题,险些露馅,幸而平生与言生推门而入,打断了这些富商的猜想。
莫谨一骨碌爬起来,撕下薛振的面皮,脸色极其难堪,“主子,我昨个探到沧南商会的口风,说是在南江发现了一处盐矿,但一直都有人在那儿走私盐,卑职查到,上头的人,是礼部尚书。”
“礼部尚书?曹晏?”
“卑职在薛振房中,所调查到的,就是他。”
谢诏辞眯了眯眼,叹道:“我晓得了,先回去。”
可就在她抬脚欲走时,有一个一直躲在角落里的歌女猛地扑上来,临近时却踉跄几步跪在她脚边。
谢诏辞垂眼看去,是那同二皇女长得极为相似的歌女。
跪在她脚边的歌女即使怕的发抖,却依然用颤抖的手勾住她的衣裳下摆,纵然不敢抬头看她,却敢小声地乞求她:“大人…求求大人…求求大人带我走吧……”
歌女小声地啜泣着,跪在满地的血水里,乞求她的时候嗓子发紧,每吐出一个字都无比艰难,可是她紧紧地攥着谢诏辞的衣裳下摆,骨节发白。
谢诏辞抿着嘴,沉默半晌后蹲下去,替她擦干净脸上的血渍,露出漂亮的眼睛。
她揉着歌女眼下一点泪痣,柔声问道:“叫什么名字?”
“芸…芸生,家母盼我只是芸芸众生中一子,安稳度过一生,便给我取名芸生。”芸生不敢去看她的眼睛,只能将视线放在她的手上,小声地说。
谢诏辞眉心微蹙,“我没有问你的名字是谁给你取的,又为什么给你取这个名。”
闻言,芸生便不再敢出言,瑟缩着身子。
谢诏辞又问:“姓什么?”
“……姓时。”
“时芸生、时芸生……”
谢诏辞咀嚼着歌女的名,突然伸手迅速掐住她的脖子,强迫她看向自己,笑道:“汉中叛军里,有个女将军,也叫时芸生。”
她掐住歌女的力气其实不大,但眼神发冷,蹲在血水里,瞧起来似是地府归来的亡魂,骇人得紧,歌女被吓得愣住,半天不敢出言。
歌女转瞬反应过来,不知从哪儿来的力气挣开谢诏辞的手,跪在她面前一下一下地磕头,“大人!大人,小女并不是那乱臣贼子!小女冤枉!小女家住烟洲,因战乱才流落南江做歌女,小女实在是冤枉!还望大人……”
歌女的头大力的碰撞在地面上,一下一下,很快就磕出血,从她的额头流出然后混在地上的血水里。
“够了。”
谢诏辞轻声道,“你日后,就叫时芸生,现在站起来,跟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