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不妄动》 第1章 第一章 南江太守 太周一年冬,大雪。 南江城,南江太守府。 玉安踏进南江城不到一刻钟,便被请进了南江太守府,他被安置在前堂,静候太守前来会客。 一盏茶下肚,却见镇南王嫡女谢诏辞徐徐走进前堂,身后压着五花大绑的南江太守,其身后,亦是跟着一众被五花大绑的家眷。 谢诏辞坐于前堂木椅之上,接过平生递来的茶水,“杀了。” “谢诏辞!你狼子野心!我朱昌为中周南江兢兢业业十几年,又是朝廷命官!岂是你说杀就杀的!” 闻言,谢诏辞轻叹一气,将茶盏置于桌上,起身向被压跪于地上的朱昌走去。她直直地越过目眦欲裂的朱昌,向朱家四姨娘走去。 骤然间只听一声清脆的剑鸣,四姨娘只觉眼前寒光一闪,喉间便察觉到了凉意,大股大股鲜血就从她的嘴里、喉间的口子涌出来,宛若潺潺泉水。 “朱大人,我倘若没记错,你这个第四房的姨娘,是去年南江叛军统帅越长明的小女儿吧?” 谢诏辞背对着朱昌,缓缓地说,手中剑的剑刃一点一点的滴着血珠。 说话间,她身边的护卫又押来一人。 来人面容冷峻身子清瘦,好似一杆青竹,如若是平常,这定是位谦谦君子,可此刻,他却经历了数月的逃难,又被谢诏辞手下青竹六门的护卫押着,狼狈不堪。 “朱大人,你瞧瞧,这又是谁?” 谢诏辞让侍从强迫朱昌回头,去看清来者的面容,“你可要仔细地瞧,你要告诉我,这可是越长明的结拜兄弟章偏文?” 朱昌咬紧牙关,不论钳住他下颚的侍从如何用力,也不肯张口吐出半个字。 两方僵持之下,侍卫眼尖地瞧见朱昌口中竟缓缓淌出血来,“主子,朱大人将舌头咬断了,是要现在就杀了么?。” “朱大人当真重情重义。” 谢诏辞抬手止住护卫的动作,反手一剑划开朱昌嫡子的喉咙,后者半点声音都未曾发出,捂着大股大股涌出血的喉咙瘫软了身子,不消片刻便没了生息。 “这个天下,是程家的天下。朱大人大抵是记性出岔子了,还是狼子野心,竟以为这天下,是越家的天下。” “乱臣贼子,当斩不误。” 谢诏辞垂眼看向一张口,断舌便混着血水一起吐出来的朱昌,她用剑身拍了拍他的脸,饶有兴致地瞧着他瘫坐在地只能发出啊啊的声音。 “朱大人,您不愿告诉我等他是不是章偏文,是以为我等当真查不出他的身份?您以为,您不说,他便不用死了么?” 谢诏辞笑着将剑归鞘,朗声道:“谢家谢诏辞,受中周新帝之令,南江太守朱昌联合南江叛军,意图谋反,当满门抄斩!” 话音刚落,其手下护卫齐齐拔剑,这些人沉默着,手中刀剑却是毫不留情,瞧着就不似护卫的模样。刀剑划破皮肉的渗人声响与惨叫声接连不断响起。 谢诏辞于这些个事,做的多了,便见惯不怪了,可坐在她身旁的玉安却是实实在在的文职,近些年跟在镇南王手底下,就一跑腿送消息的,可见不得这场面。 玉安将信笺递给谢诏辞,马上捂住自己的眼,“哎呦主子,这太血腥了,卑职可瞧不得这些。” 谢诏辞打开信笺,顺手自袖中摸出一柄匕首递到他眼前,淡淡地道:“你去杀,从心口捅进去,转两圈。” 玉安低笑一声,眼里藏不住喜悦,“主子,您也太懂卑职了,卑职去去便回。”他动作利落地抓住匕首,大步朝那跪在门前仅剩的家眷走去。 越过横竖的尸首,护卫清点人数时,对着名单数了几回,总是少了两人。 远处小跑来一人,在平生耳旁低语片刻后,她便将此事说与谢诏辞,“主子,找着朱昌的两个小儿子了,在柴垛那儿。您看着是杀了?还是?” 谢诏辞皱着眉看着信中消息,道:“一人一把刀,谁先死,另一个就活,记得把剩下的那个,送到二小姐房中,让她杀。” 谢家谢诏辞不杀活下的稚童,但并未说谢家谢诏瞳不杀。 太周一年,大雪时节的南江城太守府,尸横遍野,府中地面近乎被鲜血染红,家中无一人存活,太守府中银钱尽数上交朝堂,府中存粮用于救助城中百姓。 自此,大安十六年围剿时逃脱的南江叛军军师章偏文身死,只余越长明贴身护卫越防与次女越姝二人逃脱在外。 酉时初,新帝命镇南王嫡女于太守府前施粥,连施多日,直至太守府中无半点存粮。 谢诏辞擦净剑上血,在府前同下属一道施粥,面带笑意的与一个个前来的南江百姓话了几句家长里短,又替新帝体恤了民情。 天下黎明百姓,不在乎执掌这个天下的人是谁,他们只在乎这个执掌天下的人,能不能让自己吃得饱穿得暖。南江城太守府外,新帝命人施粥施衣,足以让这座城池里大半的百姓度过这个严寒。 对于南江城的百姓而言,程琴茗是一个好皇帝。 酉时末,城东院子,谢家次女谢诏瞳闺房。 此刻,谢诏瞳站在房中,盯着同朱昌最小的儿子,她只瞧了两眼,就别过头去。 她不大敢去认真地看这个孩童的眼神,孩童的眼中迸发出强烈的恨意,一直紧紧地盯着她,从他到这儿来,几乎从没眨过眼。 他的脸上还有刚刚和同胞兄弟自相残杀时溅到的血渍,手上、身上还有大大小小的伤口,整个人像是从血池里出来的一样,像是地府爬上来索命的恶鬼。 可在下一瞬,他的眼神就变了,纯良无害,带着惶恐,还有茫然,宛如一个被灭门的悲惨稚童一般。 伴随着门被推开的声音,还有谢诏辞的声音一起在谢诏瞳耳边响起。 “二妹妹。” 听见她的声音,谢诏瞳的瞳孔收缩,侧身就是一巴掌想要扇在她的脸上,却被她轻而易举地攥住手腕。 谢诏辞并不在意她的举动,顺势将匕首递到她手心,帮她的手握紧,“二妹妹,你要杀了他。” “你就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 谢诏瞳努力想要挣脱她的桎梏,可这是只是徒劳,她只得咬牙切齿地瞪她,从嗓子里挤出声音,“谢诏辞!这么小的孩子,你怎么能下得去手!” 在安平生带人将这个孩子送到她这里时,就告诉了她这是自相残杀活下的孩子。 经历惨痛灭门后,又经历残忍的、自相残杀后活下来的唯一一个孩子。 “二妹妹,你必须要杀了他。”谢诏辞不为所动,手上依旧紧紧地攥住谢诏瞳的手,“在谢家,在如今的中周,你必须要学会杀人,必须要杀了他。” “不然,便是你死。” 这样的场景,在镇南王领兵前去皇朝北面抵御北汉后,便屡见不鲜,谢诏瞳不记得自己见过多少人死在自己眼前,有老少有青年有妇女,什么人都有。 而每一次,谢诏辞总会留下一人,要她亲手去杀人。 多日午夜梦回,数张人面在她的梦里,质问她为什么要杀自己,为什么要杀人,为什么…… 这让谢诏瞳几近崩溃,她的眼眶赤红,大颗大颗的泪珠滚落,脖颈处青筋暴起,嘶哑着嗓子怒吼出声:“那你杀了我吧!杀了我!你就不用再强迫我杀人!我也不用杀人!你还是谢家嫡女!我也不会是你的累赘!” 她崩溃的哭喊和谢诏辞平静的声音撞在一起,糅杂出一种诡异的平衡。 “你生在谢家,谢家就不会让你以这样的方式去死。” 谢诏辞平静地说:“如今这个世道,你不杀人,别人就会来杀你。” “那你杀了我!就不会再有别人了!” “二妹妹,你以为,你不杀他,他就不会杀你了么?” 谢诏辞轻轻地叹息,告诉她:“二妹妹,你没有忘记四弟就是死在南江叛军的手上,而如今,阿姐告诉你,他的父亲,和南江叛军有勾结,为叛军提供路线、钱财、粮草。” “你还是不愿意杀他吗?” 谢诏瞳满面泪水地摇头,“他只是一个孩子!错的是他的父亲,并不是他啊!为什么他也要死?” “二妹妹,你好好地看着他的眼睛,想一想,你如今将他放了,十年?二十年?他得了势,反过来,再将我谢家灭门,那我谢家的稚童,又何其无辜?” 谢诏辞面上平静地攥着她的手腕,带着她一步一步地朝孩童走去,平生不知何时出现,禁锢住孩童,叫他不得动弹半分。 “二妹妹,把眼睛睁开,看着他。” 谢诏辞的嗓音里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你要知道,谢家,和他朱家,从他的父亲朱昌背叛中周,与叛军勾结时,我们就已经是不死不休的仇敌。仇敌之间,最终,只能活一个。你是选他活?还是谢家上下百余人活?” 是间接杀害了四弟又联合叛军想要谋反的朱昌的家人活? 还是谢家上上下下百余人活? 谢诏瞳咬紧牙关,终究还是把眼睛睁开,看向近在咫尺的孩童。 与此同时,谢诏辞握着她的手微微用力,锋利的匕首直入孩童的心口,刀刃旋转之间,猩红粘稠的血水顺着刀锋一路往下,淌在谢诏辞手背上,再顺着指缝,淌在谢诏瞳的手上。 谢诏瞳只觉嗓子发紧,想要尖叫,但是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急促地喘息着,压迫在眼前的,只有孩童咽气前藏满滔天怨恨的眼睛,而手上满是粘稠的鲜血。 她还是杀人了,亲手杀的人。 杀了一个五六岁的稚童。 谢诏瞳讷讷地低头,看着手上的血,缓缓地把脸埋在手心里。 “阿姐,我恨你。” 谢诏瞳极压抑的声音闷闷地响起,“我一定会杀了你。” “二妹妹的豪言我便收在心里,此后便等着你来杀我。” 谢诏辞像是在笑,笑着回答她的话。 “平生,命人打扫干净,再唤人来将二小姐手上的血洗去。” 临走前,谢诏辞对平生下令。 南江太守府上,满门抄斩,流淌在地上的血水早已被清洗干净。府中陈设,能卖给当地富商的早已卖了,换成银子递交于新帝手上。不能卖的,便依旧摆在原处,不日,便会有新任太守前来上任使用。 远在平京的朝堂上,新帝自登基起始,便连斩数位文臣,从各地提拔上来的新任臣子战战兢兢地上朝,唯恐得罪了这位杀人不眨眼的新帝。 同时,镇南王抵达四方台后北燕关驻守,城外浩浩荡荡的大军瞧得人心惶惶,这位在中周南面之地的虎将敏锐的觉察到了几丝无力回天。 入夜,镇北王五子、二女趁着夜色,渡过泗水河,带着大批粮草,前来北燕关支援驻守,天色还未亮起,便有大批将士急忙部署北燕关防守。 与此,北汉王朝的师将军趁着夜色急点千骑轻兵,受北汉新帝之命,率千骑轻兵夜渡归儿江,进入中周东北方的东夏,从东夏边境南下,欲在天明时,直取中周东北方的汗黎关。 第2章 第二章 南江商会 晨光熹微时,南江城的新任太守约莫还有七日的脚程抵达南江,在其抵达南江之前,城中一派事务,皆由谢诏瞳代为处理。 这位谢家二小姐,在昨日天色将暗时,亲手杀了一个五六岁的稚童后,便一夜未眠。如今抵达南江太守府处理城中事务时,眼中血丝遍布,面上却不见颓废,只一双眼睛瞧起来活像个恶鬼。 而在谢诏辞的眼中,这个谢家的二小姐,终于有了被皇帝看重的、谢家人的样子。 城东暂时歇脚的小院子里,平生叩开谢诏辞的屋门,将沧南江下游处最大的盐矿商会的名单递交至她的手上。 “主子,二小姐此番也要随我们一同前去么?” 谢诏辞摩挲着纸边,思量许久后,圈出一个正在南江城的商会,“自然是要将二小姐带去。” “主子,二小姐她,毕竟是在府中娇宠长大,您昨日又一次逼她杀了人,如今,定是恨透了您,”平生守在她跟前,为她添茶,“此番,您再将二小姐带在身边,只怕她不会愿意再听您的话。” 谢诏辞搁笔,抬眼看她,“平生,你是谁的人?” 平生垂首不敢去看她的眼睛,低声道:“平生从来不敢有二心,平生永远效忠主子,不论从前,不论现在。” “带上她。” 谢诏辞下了令,拿起桌上的梅花糕抬脚欲出门而去,却在临门一脚前回过头,轻声说:“这不是我的令,是新帝的令,她恨我,最好不过。” 大安九年上元节,是谢诏辞捡到玉安的日子,谢诏辞十六岁,他八岁,衣衫褴褛,捧着一只破碗,在平京城方兴胡同口乞讨,巡守而过的军人正欲驱赶他时,谢诏辞叫了停,然后救下他,给了他一个姓,一个名,又命人教他习文习武。 玉安的前半生里,很长一段时间都做一个护卫跟在谢诏辞身侧,跟随她入平京皇宫,面圣、上朝、下朝、回府。 大安十二年上元节,玉安来到谢诏辞身侧的第三年,他得了令,将府中消息递到镇南王手上,离开平京城的日子里,五皇子逼宫谋反,二皇女护驾身亡,尚书令家的二小姐重伤数月才能下床,刑部尚书家的公子丢了半条命在平京皇宫里。 他并不知道那些天里发生了什么,身边的所有人对此事都是闭口不谈,他只知道再回府,谢诏辞就成了谢家谢诏辞,也是谢诏瞳口中那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 玉安咬着手,听到身后的脚步声,急忙回头,“主子主子,此番又是什么事要我跑腿?” “下帖。” 谢诏辞递给他一碟梅花糕,看着他起身后,又道:“去给南江盐商薛振下帖,此后便一直跟在二小姐身边,做她的护卫。” 听到这话,玉安险些呛住,他诧异地指着自己,“我保护二小姐?” 见谢诏辞点头后,传玉安虽有诧异,但并未多言,囫囵吃下最后一块梅花糕拍净手,大步出了门去。 平生跟在谢诏辞身后在心里嘀咕,“玉安保护二小姐?他能保护他自己就不错了……” “平生,你说出来了。”谢诏辞顿住脚,无奈地唤她。 平生当即缩脖子低头做鹌鹑,不再出言。 “玉安当年的武,是你教的,如今文成武不成,可他在二小姐跟前,点子多,跑得快,又是谢家知根知底的人,很合适。” 谢诏辞在上马车前,和她最后说了一句话:“在谢诏瞳眼里、心里,玉安都是父亲的人,她对玉安,不会排斥。” 马车里寂静无声,谢诏辞静坐其中,昨日镇南王命玉安送来的消息在她的心里正反复地推敲。 数月以前,自灵宗皇帝驾崩时就起兵谋反的汉中起义军到割据北满建立北汉的宋文踵突然发兵大举入侵,镇北王一脉两个孩子死战不退,为镇南王拖得支援的喘息时间。 而泗水河作为皇朝的一道天险,将整个中周皇朝的版图一割两半,保护着平京城,而后一路汇入东北方的归儿江。 泗水河之上西北方重兵把守,如若想直取平京,依最近的马程,只需先接连攻下四方台、泗水险关、攻占塔岭城。如此,平京便暴露在北汉的马蹄下。 但那北汉王朝,却越过归儿江直取雁北关,而后转头再去攻打四方台后,又兵分两路一路驻扎在北燕关外,一路去打看似无关紧要的嘉力关。 谢诏辞垂头反执匕首,摩挲着刀柄上的红玉,着实想不通这北汉的兵马为何要如此大费周章。 雁北关,周印平。四方台,周印桐。镇北王家,最惊才绝艳的两个孩子,周印平年二十二,周印桐年二十一。还有那些死守雁北关、四方台的无数中周将士。 北汉如此狼子野心,唯有一举诛灭,收复雁北关、四方台,直取北汉皇城,才可解中周皇朝心头之恨! “主子,太守府到了。”平生的声音在外头响起。 此时正午,太守府前正在施粥,谢诏辞抬脚路过时,瞧了一眼,米多汤少,又隐隐在其中掺杂了少许砂石,当真是皇朝慷慨的手笔。 平生眼尖,瞧见了她的眼神,小步跟在她身后,轻轻地道:“主子,言生适才同属下说,这粥与昨日不一样,是二小姐命人在里头掺了些砂石,好教南江城真来取粥的百姓吃得饱些。” 言生如实将谢诏瞳的话复述与平生听,平生便如实复述与谢诏辞听。 闻言,谢诏辞笑道:“平生,我这个二妹妹,真会给我找事情做。” 谢诏瞳此人心虽软,但在家国大事治理上,算得上是位栋梁之才。从前,在谢诏辞还在四方台时,曾不止一次听闻过在平京城里,谢家谢诏瞳的名头。 她听得出来谢诏瞳的意思,这个二妹妹,作为南江代理太守,上任半日,便查出南江城米商的把戏。 这话说出来给她,是让她去查呢。 走过三个回廊,再见到谢诏瞳时,她正对着南江城中大大小小的事务焦头烂额,大安十六年以前,城中一派事务稳定安康,十六年后,城中奸商四起,米商、盐商、石料商人、布商像是凭空出现一般,搅浑城中大小买卖。 她抬头,见着谢诏辞背着光踏进来,冷哼一声,还未来得及说什么,就听谢诏辞冷声下令:“砸。” 平生和她身后一众随从当即越过谢诏瞳,直奔她身后的灰墙。 墙体倒塌的声音混着灰尘扬起,谢诏瞳怒拍桌,指着谢诏辞厉声问:“你做什么!” 谢诏辞站在门边,平静地道:“朱昌与越长明交好,两个人又曾在城外庙中结拜,越防和越姝的逃脱路线便是他一手安排。他又在大安十六年,为越长明提供银钱谋反,与其叛军勾结,他手上,会没有剩下一点蛛丝马迹?” 昨日,将朱昌全家上下灭门时,暗卫就已经混在随从里,将整个太守府上上下下彻查了一番,却并未发现半点蛛丝马迹,如今想来,便只有这一处,还未彻查。 谢诏瞳讥讽道:“你做事,当真像个土匪。” “不劳妹妹费心,言生,将二小姐带出去。” 平生动作极快,谢诏辞命言生将谢诏瞳请出去后不久,再抬眼,尘土散去,就瞧见了朱昌建造的暗室。 平生等人相继迈进去打探,点了烛火后,这才看见周身贴墙而放的数个较为朴素的箱子。 平生取剑,小心将箱子撬开一道缝,仔细瞧去,顿时被箱中明晃晃的银子晃瞎了眼,不由得惊叹道:“主子,朱昌一个小小太守,哪儿来这样多钱财?” “二小姐不是说了么,城中的米商,都是他的人,他便是越长明背后的富商。” 谢诏辞环顾这个不大的暗室,其中这样的箱子足有十数个,瞧起来,这朱昌,便是南江城的土皇帝,也不晓得越长明有什么本事,竟迷得朱昌从一介清官,变成巨贪。 谢诏辞轻叹一声,“平生,命人清点银钱,再将平安寻来,分批护送银钱回京。” 因处理政务的屋子里碎石一片,谢诏瞳只得被言生引到前堂处理。 与此,玉安已将帖子一个个送到南江田字商会,其商会在南面数个城池之中,只算得上小小的地头蛇,即便如此,商会中,大大小小的富商不计其数。 田字商会中,有十六位新晋富商,是经朱昌一手提拔入商会,两三年的时间,便成当地富甲一方的富商。 而就在上个月,新帝派南江河督谢诏辞彻查大安十六年灵宗皇帝病重求长生时各地叛军一事后,就已是惴惴不安。昨日,这位上任不过一月有余的南江河督就已将南江太守朱昌全家上下十余人尽数斩杀,如今更是惶恐不安。 这十六位富商中,有两三位早在数日收到风声前,于家中已收拾好行囊,欲连夜逃出南江时,可在城门处,却撞见四处巡守的镇南王府亲卫。这一回,顿时心知自己已是囊中之物,犹如困兽。 这个帖子,接与不接,都无关紧要,只是今夜在这个南江明盛楼吃酒,是南江河督定是要他们前去的。 玉安脚程极快,在谢诏辞回到城东小院子半个时辰后,就也匆匆回了院子。 “主子欸,您不晓得,我送帖子上门时看到那些人的脸色有多难堪!” 玉安站在院子里,一手撑着木桌,一手举着茶壶灌水,喘了两口气,突然一拍大腿,对着屋里喊:“主子!我晓得您话里的意思了!您是不是说,让我明面上在二小姐跟前做护卫,实则是替她跑腿解惑的?” 他看了眼谢诏辞的脸色,话锋一转,便对着平生和言生炫耀道:“瞧瞧,小爷如今在主子心里,也能算得上是个军师,瞧瞧瞧瞧!” 语毕,平生和言生一左一右上前,在他眼前将门轻轻合上。 半晌,平生又打开条细缝,道:“随你如何想,主子让你快些去二小姐跟前,免得教二小姐瞧出什么端倪。” 玉安轻哼一声,转身便走后。 屋内,谢诏辞抬手招来言生,“酉时便去太守府,将二小姐带去明盛楼,如若二小姐不愿,就是绑,也要将她绑过去。” 言生得了令,抬脚欲走,却突然被谢诏辞叫住,她转过头,就听谢诏辞又道:“莫要让玉安坏事,记得提前告知他。” 言生当即应下,动作迅速,眨眼便出了城东的小院,领着几个护卫直往太守府而去。 申时末,酉时初。 谢诏辞坐上前明盛楼的马车,此时,城中百姓正结伴前往太守府取粥食,日落将尽,天色将暮,有孩童大着胆子在路边替家中长辈吆喝家中亲手做的烙饼面食,城中一片祥和。 第3章 第三章 田字商会 夜色铺满南江,极远处的沧南江河流缓慢,于月光照耀下静淌而过。沧南江这条古老的江河发源于泗水河边不远处,是平京城外东边的最大险关,沿途经历河图险关、关中城、天合城、怀秋城等数个城池,最后汇入海中。 而南江城,其实离沧南江很远。但在这些个沧南江沿途的商会中,田子商会,只是沧南商会的一个附属商会,即便如此,在南江城一带,也是富甲一方的存在。 酉时三刻,明盛酒楼中,田字商会三十二位富商齐坐于厢房中静等南江河督,尽管歌女小倌卖力地演奏,可这些个商会脸上,皆是虚汗连连。 吱呀一声响起,平生和言生一左一右推开门,将谢诏辞引入席中。 有坐的离门近的富商眼尖,瞧见了门外守候的护卫皆佩刀,面上凶神恶煞,眉眼间杀气重重,似是战场上退下来的将士,登时倒抽凉气,心知今夜怕是凶多吉少。 这些个富商中,为首的那一个站起身向谢诏辞拱手道:“南江城盐商薛振,见过沧南江河督大人。” 谢诏辞点头应下后,随后在场的富商皆是齐齐起身,向她拱手问好。 薛振眼见谢诏辞并未有所动作,便唤来身边侍从,方欲开席时,就见谢诏辞身后立着的女侍卫绷着脸道:“烦请诸位再等片刻,河督说还有一人未到,暂且不得开席。” 定眼望去,这个女侍卫腰间佩刀,说话时气息平稳,应当是个练家子,薛振默不作声地扫过平生,直掠过言生,后向谢诏辞笑道:“河督大人所言极是,我等便再候片刻。” 从进门到现在,谢诏辞从未开口,她能觉察到这个厢房内,大多数人的视线都在她的身上。 默了半晌后,薛振和同席的几位富商就见她向言生伸手,接过一面白巾,上头用红墨书写了数个人名,可又因离得远,厢房众人并未瞧得清楚。 半炷香后,门外忽地响起一阵打斗声,像是简短地比划了两下后,便没了声音,随后就有人开门而入。 谢诏瞳绷着脸被平利送进厢房中,平利下手大多都是毫不留情,此刻,言生瞥见谢诏瞳裸露在外的手腕通红一片。 适才,她在马车上挣扎,哪晓得这从未见过的侍女动作极快,三两下就将她的手反剪在身后,一路堪称押进明盛楼。 平利是个沉默寡言的性子,跟在谢诏瞳身后半步,为她引到谢诏辞身边的席位上落座,“二小姐,请。” 如今,谢诏瞳一瞧见谢诏辞那张同她相似的面容,就止不住地恨的牙痒,她瞪着谢诏辞看了片刻,终是冷哼一声,拂袖在她身侧坐下。 厢房中舞曲不停,正中的歌女小倌仿若并未觉察到一丝丝屋中的沉默,依然唱着曲,扭着腰肢,眼波流转间媚态横生。 谢诏辞侧目看向谢诏瞳,眼中闪过一丝轻蔑,“言生,为诸位斟酒。” 言生垂头应下,欲从歌女手中取来酒壶,却不小心揭下歌女的面纱,陡然瞪大眼睛,似是不可置信。 她的反应迅速,没再将视线落在歌女脸上,捧着酒壶依次向厢房中的富商走去,只是她心里,总有些不宁。 而这三十二位富商因这位沧南江河督上任便查出朱昌与越长明有所勾结,下手迅速,转眼就将朱家灭门,连朱昌最小的儿子都未曾放过,如今,自然是大气也不敢出,个个正襟危坐地等着言生斟酒。 谢诏瞳抬眼,正巧看见那去捡面纱的歌女,只一眼,眼睛也是微微瞪大,心中诧异万分,喃喃出声:“怎会…二皇女……?” 谢诏辞耳聪目明,自然是听见了她的话,顺着去瞧了一眼,又极快地收回视线,面上波澜不惊,心中却莫名烦躁起来。 很快,言生就斟完酒归来再次回到谢诏辞身后站着。 薛振与同席的富商对了个眼神,面上便堆起笑手持酒盏起身,越过歌女与小倌,走到谢诏辞跟前笑道:“薛振在此,便同诸位一起,先敬大人一杯,望大人节节高升。” “高升?”谢诏辞举杯抬眼,似笑非笑地问:“薛振,你瞧瞧本官,如今还能高升到哪儿去?又有什么法子可高升?” “大人此番多虑了,如今这天底下,高升的法子多了去了,薛振相信大人心中自有定夺,”薛振滴水不漏地接住她的话,“大人若是在这个高升的路子上,有什么阻力,凡能用银子解决的,大人出言,薛振定鞍前马后。” 说罢,他便抢先一口饮尽杯中酒,动作利落,似是在表忠心,他身后一同举杯的富商见此,皆是有样学样。 谢诏辞见他如此畅快的模样,笑道:“你当真这样想?” “大人,实不相瞒,”薛振叹了一口气,道:“薛振儿时曾失足坠落沧南江,幸好那时的沧南江河督正在烟洲巡江,将薛振救上来,此后,薛振便一直对沧南江河督十分敬仰。” “十分敬仰?”谢诏辞终是忍不住笑,“那沧南江河督需要你来表忠心,要问你一些事儿,你会如实作答?” 她说着,摊开白巾给他瞧,“你不说也无妨,你的妻女,会代你作答,你,你们,都是如此。” 薛振面色顿时难堪起来,身子一颤,微微向后退去,可咬牙半晌,又笑起来,大力地拍着自己的胸脯,“大人所问何事?薛振定知无不言!” “徐四方、崔常、荆文…都是何人?”谢诏辞缓缓地吐出十六个人名,视线一一扫过眼前这些如坐针毡的富商。 砰! 谢诏辞话音刚落,坐在薛振身后的荆文突然一脚踹翻面前的桌子,与此,厢房正中唱曲的两个歌女和三个小倌忽然摸出刀子,从不同方向直扑向谢诏辞,眼神狠厉,动作极快,力求一击毙命。 谢诏瞳的注意还落在白巾上,猝不及防间眼前寒光乍现,身子被人一拽,猛地向后仰去,正巧躲过割喉的刀刃。 谢诏辞猛踹桌子,砸在刺向谢诏瞳的小倌身上,平生利落拔刀,一刀斩下扑向谢诏辞的歌女的手掌,血线冲天,屋中惨叫声、尖叫声顿时响起。 门外的侍卫听见屋中响动,当即推门而入,那些个无辜的歌女小倌想要夺门而逃,却被几名留守的侍卫拦住。 而入了厢房的侍卫唰地一声,便拔剑控制住想要逃跑的徐四方等人,不过是眨眼的瞬间,三十二位富商便皆被控制在席位上不得动弹半分。 “河督大人,这是在做什么?”薛振被压着跪在谢诏辞面前,梗着脖子问道。 可他话音未落,突然喷出一大口血,急忙用手去捂嘴,含糊不清地道:“你…你何时下了毒!” 从他开始,厢房中的富商一个接一个的吐血,眸中不可置信更盛,方才是他们亲眼见着言生斟酒,短短片刻,任何动作都在他们的眼皮子底下,根本不可能下毒。 究竟是何时下毒? 对!这个女人去取酒壶时,曾背过身,就是那一瞬! 徐四方跪在桌子前,一手撑着身子,一手指着谢诏辞,目眦欲裂,“谢诏辞!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即便你今日杀了我,日后还有我徐氏千千万万的子孙!你杀不完的!” 脚步声轻轻,谢诏辞笑了一笑,“只有没用的人,才会寄托于鬼神。” 她缓步走去,摸出那把匕首,送进了他的心口,再转头,就见平利压着谢诏瞳一步一步地走向荆文。 在途中,谢诏瞳突然发力,挣开平利,一把夺过谢诏辞的刀,她从被平利强硬地塞进马车里时,就知道谢诏辞的目的的是什么。 “我自己来。” 现在的她很平静,只是持刀的手隐隐发颤,却还是坚定地送进荆文的心口,一刀穿心,荆文很快就没了生息,但那双怒目而视的眼睛,将会永远成为谢诏瞳挥之不去的阴影。 谢诏辞非常满意她的利落,挥手间,侍卫利索地割开被控制住的歌女和小倌的喉咙,而后越过尸体,再去划开十六个富商的喉咙,血水喷涌而出,流淌在地上,殷红的血刺目极了。 不过片刻,三十二人,如今只剩下十六人,这剩下的十六人瘫坐在地,半晌发不出一言。 谢诏辞抬手让言生将解药递给这十六人,瞧见都咽下去后,道:“诸位并未与朱昌为伍,本官定是不会对诸位如何,只需诸位日后能效忠我中周皇朝。” “而这毒,一月一解,需去太守府上取药,如若诸位当中,有一人心不诚,那这解药,自然是发不到诸位手上的。” 说罢,谢诏辞耐心的候着这十六人能说出话来。 直到离她最近的一人扶着桌子爬起来,跪在地上,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开口:“李和善,感谢大人不杀之恩,日后定为中周皇室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谢诏辞轻点头,“平生,命人将他送回去,一路好生照顾。” 见那李和善平平安安地出了门去,余下的人有样学样,皆是撑着力气爬起来要么向她作揖,要么跪谢。 谢诏瞳从杀完荆文后,便一直站在她身后不发一言,手中紧紧地握着那柄匕首,在她将要转头时,对准她的后心猛扑上前。 不承想,却被谢诏辞轻而易举的拿爪扣腕,手中的匕首顿时摔落在地发出哐当一声响。 谢诏辞攥住她手腕的手不断地收紧,冷声道:“二妹妹,我这条命,你拿走的还不是时候。平利!送二小姐回太守府!” “我一定,一定会杀了你。” 在谢诏瞳眼里,她们不再是同胞姊妹,而是和朱家与谢家一样的仇敌。 平利再一次反剪谢诏瞳的手,带着她出了门去,这一次,她没在做任何反抗。 直到厢房中再没声响后,谢诏辞踢了踢脚边的薛振,“莫谨,都死完了,起来吧。” 从谢诏辞命玉安给薛振下帖时,莫谨便一直跟在玉安身后,在薛振临行前一炷香,摸到时机杀了他,易容成了他的样子前来赴宴。 但她毕竟不是男子,方才在谢诏辞到来之前,因身量问题,险些露馅,幸而平生与言生推门而入,打断了这些富商的猜想。 莫谨一骨碌爬起来,撕下薛振的面皮,脸色极其难堪,“主子,我昨个探到沧南商会的口风,说是在南江发现了一处盐矿,但一直都有人在那儿走私盐,卑职查到,上头的人,是礼部尚书。” “礼部尚书?曹晏?” “卑职在薛振房中,所调查到的,就是他。” 谢诏辞眯了眯眼,叹道:“我晓得了,先回去。” 可就在她抬脚欲走时,有一个一直躲在角落里的歌女猛地扑上来,临近时却踉跄几步跪在她脚边。 谢诏辞垂眼看去,是那同二皇女长得极为相似的歌女。 跪在她脚边的歌女即使怕的发抖,却依然用颤抖的手勾住她的衣裳下摆,纵然不敢抬头看她,却敢小声地乞求她:“大人…求求大人…求求大人带我走吧……” 歌女小声地啜泣着,跪在满地的血水里,乞求她的时候嗓子发紧,每吐出一个字都无比艰难,可是她紧紧地攥着谢诏辞的衣裳下摆,骨节发白。 谢诏辞抿着嘴,沉默半晌后蹲下去,替她擦干净脸上的血渍,露出漂亮的眼睛。 她揉着歌女眼下一点泪痣,柔声问道:“叫什么名字?” “芸…芸生,家母盼我只是芸芸众生中一子,安稳度过一生,便给我取名芸生。”芸生不敢去看她的眼睛,只能将视线放在她的手上,小声地说。 谢诏辞眉心微蹙,“我没有问你的名字是谁给你取的,又为什么给你取这个名。” 闻言,芸生便不再敢出言,瑟缩着身子。 谢诏辞又问:“姓什么?” “……姓时。” “时芸生、时芸生……” 谢诏辞咀嚼着歌女的名,突然伸手迅速掐住她的脖子,强迫她看向自己,笑道:“汉中叛军里,有个女将军,也叫时芸生。” 她掐住歌女的力气其实不大,但眼神发冷,蹲在血水里,瞧起来似是地府归来的亡魂,骇人得紧,歌女被吓得愣住,半天不敢出言。 歌女转瞬反应过来,不知从哪儿来的力气挣开谢诏辞的手,跪在她面前一下一下地磕头,“大人!大人,小女并不是那乱臣贼子!小女冤枉!小女家住烟洲,因战乱才流落南江做歌女,小女实在是冤枉!还望大人……” 歌女的头大力的碰撞在地面上,一下一下,很快就磕出血,从她的额头流出然后混在地上的血水里。 “够了。” 谢诏辞轻声道,“你日后,就叫时芸生,现在站起来,跟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