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周一年冬,大雪。
南江城,南江太守府。
玉安踏进南江城不到一刻钟,便被请进了南江太守府,他被安置在前堂,静候太守前来会客。
一盏茶下肚,却见镇南王嫡女谢诏辞徐徐走进前堂,身后压着五花大绑的南江太守,其身后,亦是跟着一众被五花大绑的家眷。
谢诏辞坐于前堂木椅之上,接过平生递来的茶水,“杀了。”
“谢诏辞!你狼子野心!我朱昌为中周南江兢兢业业十几年,又是朝廷命官!岂是你说杀就杀的!”
闻言,谢诏辞轻叹一气,将茶盏置于桌上,起身向被压跪于地上的朱昌走去。她直直地越过目眦欲裂的朱昌,向朱家四姨娘走去。
骤然间只听一声清脆的剑鸣,四姨娘只觉眼前寒光一闪,喉间便察觉到了凉意,大股大股鲜血就从她的嘴里、喉间的口子涌出来,宛若潺潺泉水。
“朱大人,我倘若没记错,你这个第四房的姨娘,是去年南江叛军统帅越长明的小女儿吧?”
谢诏辞背对着朱昌,缓缓地说,手中剑的剑刃一点一点的滴着血珠。
说话间,她身边的护卫又押来一人。
来人面容冷峻身子清瘦,好似一杆青竹,如若是平常,这定是位谦谦君子,可此刻,他却经历了数月的逃难,又被谢诏辞手下青竹六门的护卫押着,狼狈不堪。
“朱大人,你瞧瞧,这又是谁?”
谢诏辞让侍从强迫朱昌回头,去看清来者的面容,“你可要仔细地瞧,你要告诉我,这可是越长明的结拜兄弟章偏文?”
朱昌咬紧牙关,不论钳住他下颚的侍从如何用力,也不肯张口吐出半个字。
两方僵持之下,侍卫眼尖地瞧见朱昌口中竟缓缓淌出血来,“主子,朱大人将舌头咬断了,是要现在就杀了么?。”
“朱大人当真重情重义。”
谢诏辞抬手止住护卫的动作,反手一剑划开朱昌嫡子的喉咙,后者半点声音都未曾发出,捂着大股大股涌出血的喉咙瘫软了身子,不消片刻便没了生息。
“这个天下,是程家的天下。朱大人大抵是记性出岔子了,还是狼子野心,竟以为这天下,是越家的天下。”
“乱臣贼子,当斩不误。”
谢诏辞垂眼看向一张口,断舌便混着血水一起吐出来的朱昌,她用剑身拍了拍他的脸,饶有兴致地瞧着他瘫坐在地只能发出啊啊的声音。
“朱大人,您不愿告诉我等他是不是章偏文,是以为我等当真查不出他的身份?您以为,您不说,他便不用死了么?”
谢诏辞笑着将剑归鞘,朗声道:“谢家谢诏辞,受中周新帝之令,南江太守朱昌联合南江叛军,意图谋反,当满门抄斩!”
话音刚落,其手下护卫齐齐拔剑,这些人沉默着,手中刀剑却是毫不留情,瞧着就不似护卫的模样。刀剑划破皮肉的渗人声响与惨叫声接连不断响起。
谢诏辞于这些个事,做的多了,便见惯不怪了,可坐在她身旁的玉安却是实实在在的文职,近些年跟在镇南王手底下,就一跑腿送消息的,可见不得这场面。
玉安将信笺递给谢诏辞,马上捂住自己的眼,“哎呦主子,这太血腥了,卑职可瞧不得这些。”
谢诏辞打开信笺,顺手自袖中摸出一柄匕首递到他眼前,淡淡地道:“你去杀,从心口捅进去,转两圈。”
玉安低笑一声,眼里藏不住喜悦,“主子,您也太懂卑职了,卑职去去便回。”他动作利落地抓住匕首,大步朝那跪在门前仅剩的家眷走去。
越过横竖的尸首,护卫清点人数时,对着名单数了几回,总是少了两人。
远处小跑来一人,在平生耳旁低语片刻后,她便将此事说与谢诏辞,“主子,找着朱昌的两个小儿子了,在柴垛那儿。您看着是杀了?还是?”
谢诏辞皱着眉看着信中消息,道:“一人一把刀,谁先死,另一个就活,记得把剩下的那个,送到二小姐房中,让她杀。”
谢家谢诏辞不杀活下的稚童,但并未说谢家谢诏瞳不杀。
太周一年,大雪时节的南江城太守府,尸横遍野,府中地面近乎被鲜血染红,家中无一人存活,太守府中银钱尽数上交朝堂,府中存粮用于救助城中百姓。
自此,大安十六年围剿时逃脱的南江叛军军师章偏文身死,只余越长明贴身护卫越防与次女越姝二人逃脱在外。
酉时初,新帝命镇南王嫡女于太守府前施粥,连施多日,直至太守府中无半点存粮。
谢诏辞擦净剑上血,在府前同下属一道施粥,面带笑意的与一个个前来的南江百姓话了几句家长里短,又替新帝体恤了民情。
天下黎明百姓,不在乎执掌这个天下的人是谁,他们只在乎这个执掌天下的人,能不能让自己吃得饱穿得暖。南江城太守府外,新帝命人施粥施衣,足以让这座城池里大半的百姓度过这个严寒。
对于南江城的百姓而言,程琴茗是一个好皇帝。
酉时末,城东院子,谢家次女谢诏瞳闺房。
此刻,谢诏瞳站在房中,盯着同朱昌最小的儿子,她只瞧了两眼,就别过头去。
她不大敢去认真地看这个孩童的眼神,孩童的眼中迸发出强烈的恨意,一直紧紧地盯着她,从他到这儿来,几乎从没眨过眼。
他的脸上还有刚刚和同胞兄弟自相残杀时溅到的血渍,手上、身上还有大大小小的伤口,整个人像是从血池里出来的一样,像是地府爬上来索命的恶鬼。
可在下一瞬,他的眼神就变了,纯良无害,带着惶恐,还有茫然,宛如一个被灭门的悲惨稚童一般。
伴随着门被推开的声音,还有谢诏辞的声音一起在谢诏瞳耳边响起。
“二妹妹。”
听见她的声音,谢诏瞳的瞳孔收缩,侧身就是一巴掌想要扇在她的脸上,却被她轻而易举地攥住手腕。
谢诏辞并不在意她的举动,顺势将匕首递到她手心,帮她的手握紧,“二妹妹,你要杀了他。”
“你就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
谢诏瞳努力想要挣脱她的桎梏,可这是只是徒劳,她只得咬牙切齿地瞪她,从嗓子里挤出声音,“谢诏辞!这么小的孩子,你怎么能下得去手!”
在安平生带人将这个孩子送到她这里时,就告诉了她这是自相残杀活下的孩子。
经历惨痛灭门后,又经历残忍的、自相残杀后活下来的唯一一个孩子。
“二妹妹,你必须要杀了他。”谢诏辞不为所动,手上依旧紧紧地攥住谢诏瞳的手,“在谢家,在如今的中周,你必须要学会杀人,必须要杀了他。”
“不然,便是你死。”
这样的场景,在镇南王领兵前去皇朝北面抵御北汉后,便屡见不鲜,谢诏瞳不记得自己见过多少人死在自己眼前,有老少有青年有妇女,什么人都有。
而每一次,谢诏辞总会留下一人,要她亲手去杀人。
多日午夜梦回,数张人面在她的梦里,质问她为什么要杀自己,为什么要杀人,为什么……
这让谢诏瞳几近崩溃,她的眼眶赤红,大颗大颗的泪珠滚落,脖颈处青筋暴起,嘶哑着嗓子怒吼出声:“那你杀了我吧!杀了我!你就不用再强迫我杀人!我也不用杀人!你还是谢家嫡女!我也不会是你的累赘!”
她崩溃的哭喊和谢诏辞平静的声音撞在一起,糅杂出一种诡异的平衡。
“你生在谢家,谢家就不会让你以这样的方式去死。”
谢诏辞平静地说:“如今这个世道,你不杀人,别人就会来杀你。”
“那你杀了我!就不会再有别人了!”
“二妹妹,你以为,你不杀他,他就不会杀你了么?”
谢诏辞轻轻地叹息,告诉她:“二妹妹,你没有忘记四弟就是死在南江叛军的手上,而如今,阿姐告诉你,他的父亲,和南江叛军有勾结,为叛军提供路线、钱财、粮草。”
“你还是不愿意杀他吗?”
谢诏瞳满面泪水地摇头,“他只是一个孩子!错的是他的父亲,并不是他啊!为什么他也要死?”
“二妹妹,你好好地看着他的眼睛,想一想,你如今将他放了,十年?二十年?他得了势,反过来,再将我谢家灭门,那我谢家的稚童,又何其无辜?”
谢诏辞面上平静地攥着她的手腕,带着她一步一步地朝孩童走去,平生不知何时出现,禁锢住孩童,叫他不得动弹半分。
“二妹妹,把眼睛睁开,看着他。”
谢诏辞的嗓音里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你要知道,谢家,和他朱家,从他的父亲朱昌背叛中周,与叛军勾结时,我们就已经是不死不休的仇敌。仇敌之间,最终,只能活一个。你是选他活?还是谢家上下百余人活?”
是间接杀害了四弟又联合叛军想要谋反的朱昌的家人活?
还是谢家上上下下百余人活?
谢诏瞳咬紧牙关,终究还是把眼睛睁开,看向近在咫尺的孩童。
与此同时,谢诏辞握着她的手微微用力,锋利的匕首直入孩童的心口,刀刃旋转之间,猩红粘稠的血水顺着刀锋一路往下,淌在谢诏辞手背上,再顺着指缝,淌在谢诏瞳的手上。
谢诏瞳只觉嗓子发紧,想要尖叫,但是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急促地喘息着,压迫在眼前的,只有孩童咽气前藏满滔天怨恨的眼睛,而手上满是粘稠的鲜血。
她还是杀人了,亲手杀的人。
杀了一个五六岁的稚童。
谢诏瞳讷讷地低头,看着手上的血,缓缓地把脸埋在手心里。
“阿姐,我恨你。”
谢诏瞳极压抑的声音闷闷地响起,“我一定会杀了你。”
“二妹妹的豪言我便收在心里,此后便等着你来杀我。”
谢诏辞像是在笑,笑着回答她的话。
“平生,命人打扫干净,再唤人来将二小姐手上的血洗去。”
临走前,谢诏辞对平生下令。
南江太守府上,满门抄斩,流淌在地上的血水早已被清洗干净。府中陈设,能卖给当地富商的早已卖了,换成银子递交于新帝手上。不能卖的,便依旧摆在原处,不日,便会有新任太守前来上任使用。
远在平京的朝堂上,新帝自登基起始,便连斩数位文臣,从各地提拔上来的新任臣子战战兢兢地上朝,唯恐得罪了这位杀人不眨眼的新帝。
同时,镇南王抵达四方台后北燕关驻守,城外浩浩荡荡的大军瞧得人心惶惶,这位在中周南面之地的虎将敏锐的觉察到了几丝无力回天。
入夜,镇北王五子、二女趁着夜色,渡过泗水河,带着大批粮草,前来北燕关支援驻守,天色还未亮起,便有大批将士急忙部署北燕关防守。
与此,北汉王朝的师将军趁着夜色急点千骑轻兵,受北汉新帝之命,率千骑轻兵夜渡归儿江,进入中周东北方的东夏,从东夏边境南下,欲在天明时,直取中周东北方的汗黎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