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男生面容白净,眼眸明亮,气质温润平和。
宿云微很难把他和小说里自我贬低,卑微讨好沈慎的主角受联系起来。
贺林:“哎,你不是和朋友出去吃吗?怎么回学校了?”
许若眼底黯然一瞬,语气如常:“他临时有事,来不了。”
贺林:“啊?画也没送出去?我看你画了两个月。”
许若长长叹一口气:“没办法啊,他整天都忙,我总不好去打扰他工作。”
见许若心情低落,贺林急忙换了个话题。
吃完午饭,三人正好同路去画室。
贺林:“云微,你下午不用上班吗?”
宿云微:“老板放了我半天假,而且我的画还差一点点收尾,趁今天结束,明天上交。”
“这么快——印刷机啊!”
许若笑着打趣:“你和云微一样每天画四个小时,也能当印刷机。”
“那我还是选印钞机,身价上亿不是梦。”
说笑间到了画室,宿云微照常去货架上取毛笔墨水,手一伸,却摸了个空。
他踮起脚看向最高处的架子格,原本放画具的地方空空荡荡。
这些东西属于囤积物,没人特意取用,正常情况到毕业不一定能用完,怎么今天半点不剩了?
他正要去别的地方找找,身后有人拿腔拿调开口:
“画室的东西是公共资源,不是专门供给某个同学的,自觉点行不行?”
宿云微转头,就见杜浩把一小箱画具踢到墙角,管理员似的宣布:“大家有需要可以来拿,应急用,但别连着七八天一直拿啊,扣扣搜搜,占小便宜上瘾了。”
有人抬头看了一眼,又了无兴趣低头看画。
这些东西拿了都嫌占地方,只有大一的贫困生会将就用,等助学补贴或者勤工俭学工资下发,再换上自己的画具。
“杜浩,画室的画具约定俗成就是给有需要的学生用,你这样搞针对有意思吗?”许若拉宿云微到他座位旁:“你先用我的,别理他。”
宿云微涌上来的火气消了点,仔细一想挺幼稚的,对许若笑笑:“好,谢谢。”
他花半小时添完最后几笔,取下画纸,路过杜浩时敲了敲他的桌子。
杜浩臭着张脸:“干嘛?”
“我反省了一下,确实是我太扣扣搜搜。”宿云微语气真诚:“但我真的很穷,没颜料玩填色小游戏。”
“你大爷——”杜浩气得脸红脖子粗,拍桌站起。
宿云微早已到门口,朝贺林许若挥挥手:“走啦,晚上见。”
就幼稚。
京市有一块未规划老城区,院墙挨挨挤挤,围出几条交错小路。车辆难以通行,行人也不爱往这儿钻,只有几只橘猫,圆球一样,懒懒趴在槐树底下乘凉。
八月初,正是槐花的尾巴。
小路少人清扫,白色小花堆堆叠叠,被来人跑起的风吹散,打着旋落到橘猫鼻尖。
橘猫伸爪一挠,滚两圈,继续睡了。
宿云微停在那扇古朴大门口,敲门。
很快有佣人出来,听完来意,说方教授在楼上看书,请等几分钟,礼貌请人进了客厅。
门后是一座宽敞院落,院子里那棵树比主人年纪还要大得多,几年光阴没在它身上留下什么痕迹,仍和宿云微记忆里一般无二。
宿云微握着纸筒,来到客厅坐下。
对面窗户旁,男人闻声看了过来。
宿云微一愣。
赵行简?他怎么会在方教授家?
和那天商界精英的打扮截然不同,这人今天一身休闲装,懒散靠在单人沙发里,双腿微微曲起,一本图册平摊在膝盖,看厚度没翻几页。
宿云微扬起笑,主动和他打招呼:“赵先生,好巧。”
“嗯。”
赵行简显然没兴趣多做寒暄,一个字把宿云微酝酿的高情商聊天技巧憋回肚子。
strong哥。
毕竟是债主,宿云微保持微笑,闭了嘴。
横竖无聊,宿云微向520打探:“赵行简也认识方教授?”
“何止——”系统冒头:“方教授是赵行简的外公。”
“啊?怎么从来没听方老师提过?”
“这就要从赵行简的父母辈说起了。”
即便当事人听不见,520的声音还是低了几度,开始八卦:“这事在圈子里稍微打听就能扒到,不算违规,我给你好好讲讲。”
宿云微来了精神:“哦?细说。”
“方家是世代相传的书香门第,这你听过吧。方教授为人清正,但有点刻板,看不起商人,所以当女儿铁了心要嫁给当时纵横京市商界的赵家二少时,方教授极力反对——”
“但是没用?”
“嗯呐,显而易见,赵行简都出生了嘛。”
“所以方教授一气之下,和女儿女婿疏远了?”
“那倒没有,方教授嘴上不饶人,其实最疼女儿,但是女儿嫁去赵家没几年,就因赵家家族纷争,和丈夫远走国外。直到赵行简长大,把他几个叔伯兄弟拉下马,彻底控制赵氏,一家人才重新回了京市。”
系统老神在在:“所以你哥才会说,赵行简心黑手脏,可怕得很。”
宿云微后知后觉:“那你还让我去找他?”
“没事啦云云,他多大人了,和你一个学生计较什么。”
也是。
赵行简根本不带搭理他的。
两人这样相对无言静坐几分钟后,方教授下了楼。
几年过去,老人依旧精神矍铄,仪容端整,开口就骂:
“坐没坐相!”
宿云微下意识挺直腰,才发现这句骂的是赵行简。
平心而论,赵行简的坐姿在年轻人里已经算端正了。方教授像个恨铁不成钢,对孩子哪哪看不顺眼的长辈,拿过图册,眉头一皱:“一个小时才看两页,你平常看文件也乌龟似的爬?”
赵行简弯唇,不反驳也不回答,“消消气啊,外公,客人在。”
方衡:“用你提醒。”
再迟钝,宿云微也察觉到方衡的态度不对劲。
难道方老师也看到了网上的指控视频?
方衡摆明要晾着他,让他知难而退。宿云微两手攥住装画的纸筒,咬牙僵持。
忽然,赵行简站起身。
他随手点了点画册上一张宋代山水画:“这个看起来不错。”
方衡满意点头:“嗯,看来下了功夫,这幅是公认评价最有代表性的宋朝山水图。”
赵行简便很轻地笑了:“能卖多少?”
空气突然安静。
宿云微咋舌。
别的不提,气人这件事上,赵行简实在是天赋异禀。
在方衡怒火烧过来之前,他人已到门口:“外公,您招待客人吧,我不碍您老人家眼了。”
老人家朝他背影痛骂:“真是随了他爹,一家子掉钱眼里!”
他转向宿云微,或许是有了对比,看他顺眼了那么一点:“回去吧,你的画我不收。”
宿云微急忙起身,“方老师,学院规定截止日期在九月一,现在交作品虽然比同学晚一个月,但不算违规。”
方衡收起了疾言厉色,语气平静:“学画,不止要技巧,更要品行,何况你连技巧都没了。宿云微,你这几年在学校里是怎么学的,我一清二楚。”
宿云微动了动唇,方衡摆手:“走吧,把你的画也带回去。”
宿云微盯着桌上,被赵行简随手扔下的图册,打开纸筒取出里面的画作,慢慢展开,平铺,盖住图册。
宿云微:“不管结果怎么样,请您看一看我的画。如果真的不合格,我无话可说。”
他向方衡鞠了一躬,离开院落。
等人走远,方衡才转过身,轻叹。
这学生天赋极好,可惜了,全败在大学三年的游手好闲里。
他低下头,随意扫过那张画,忽然,目光定住不动了。
这是一幅水墨写意。
峰峦递次而上,流水潺潺,到极远处,山峰突起。
立仞绝壁,山如斧削,孤耸破云。
却有一棵劲松攀缘咬定,盘根错节,迎风而立。
旁有题字:孤松。
方衡一瞬间震惊不已。
这根本不像宿云微画出来的。
风格、笔法,甚至意境,都相去甚远。
不,不对。
这是宿云微。
是当年,只有十八岁的宿云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