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离开人世之前,会想起的不止有爱人,还会有最遗憾的事情。
电视里传来丽诗获得冠军的时候,威廉静静地喝了一口酒。
这酒是很多年前,他和丽诗两个人一起做的酒,埋在院子里一棵他们两人一起种下的树。
那棵树长得半死不活,但还在长,还没有结束。
丽诗充满知性优雅的声音在空旷的房间里传播。
威廉能够用自己平生最好的耐心,最精湛的技艺画下脑海里她的面容。
可是,那终归不是她。
丽诗总会叹着气,在他耳边道:“今年的春天,院子里的那棵树似乎又开得更好了。”
今年的春天吗?
赫尔辛基是温带海洋性气候,全年温和湿润,气候性质让这个北方的日都不会有太明显的气候变化。
春天吗?
今天的春天也快到了吧。
威廉饮下最后一口啤酒。
他倒在沙发上,却并没有睡着。
有些长的睫毛静静不动,像一只被做成了标本的蝴蝶。
他似乎有点喝醉了,头有点晕。
恍惚间,就像是看见了房间里的一切。
没有关的电视,没有光的房间,满是奖杯和荣誉的墙。
威廉安静地想着。
如果醉倒了,能看见光就好了。
这是顾时舟和谢闻湛向威廉求学的最后一天。
天气逐渐转寒,顾时舟给威廉买了一条围巾。
和他第一次遇见丽诗时,丽诗递来的围巾差不多是一个款式。
那个款式很难找,他们在商店里逛了很久都找不到,最后还是在一个比较偏僻的小镇角落才买到了快要绝版的围巾了。
顾时舟想,花大手笔买下的会不会是丽诗呢。
谢闻湛只是笑笑,道:“这个款式应该是很久之前的了,被市场淘汰,绝版也是正常的。”
顾时舟点了点头,但没有在说什么。
顾时舟安静了一会之后才说:“今天过后,我就要离开赫尔辛基了。”
男人开车的手一顿。
顾时舟又问道:“你要不要和我一起离开?”
谢闻湛静静地听着,没有言语。
顾时舟问完那句话后,也不再说些什么。
可能,问出这个问题后,引起了胃痛吧。
顾时舟并没有等到谢闻湛的答案。
谢闻湛只是静静地说:“我答应你留在赫尔辛基,你是要我失信吗?”
男人紫色的瞳孔映衬着赫尔辛基的大雪,呼啸的北风径直吹过路边的树林。
那一瞬,男人眼中的光又暗了暗。
像极了黑夜中燃烧的红烛,曾经有过耀眼的时刻,却也因为耀眼走向了熄灭。
人活着的每一步,都是在向死亡走去的每一步。
顾时舟安静地想,离开赫尔辛基后,要去哪里呢?
谢闻湛牵起顾时舟的手,道:“如果离开赫尔辛基后,你陪我去佛罗伦萨的话,那就不算失信了。”
顾时舟愣愣地看着他,似乎不明白为什么要回去佛罗伦萨。
那里,对于彼此而言似乎都存在一些不好的记忆。
一个流浪的艺术家,一个被拐卖的孩子,在佛罗伦萨分开的两人,在赫尔辛基相遇的人,却要再次回去佛罗伦萨。
顾时舟问道:“你是要和我重新认识吗?”
谢闻湛轻轻笑出了声,他说:“我想要和你重新认识一下我们的初遇。”
顾时舟问道:“那为什么不算失信?”
谢闻湛道:“你不是想要回到佛罗伦萨和我重新认识吗?”
顾时舟没有回答,看向了窗外的海。
谢闻湛也不强硬,又继续开了车。
威廉依旧在户外,靠近海的地方等待他们。
他离海离得有些近,顾时舟有些担心。
听到停车的声音,威廉转过身来,面向他们。
他没有邀请顾时舟他们进入房间,只是在别墅外。
他静静地说:“我没有什么可以教你们的了。”
说完那句话后,男人安静地转回了身子,静静地感受着海风。
顾时舟把围巾递给了谢闻湛,让他送给威廉。
威廉接过时,摸了摸围巾的布料。
他问道:“这是在哪里买的?”
顾时舟解释道:“在小镇偏僻的角落买到的,具体位置说不清。不过也不用去找了,它说这个款式的围巾已经绝版了。”
威廉带上了他们送的围巾,说了声谢谢。
然后,他又保持安静了。
谈不上的奇怪,但他本身就是一个奇怪的人。
顾时舟和谢闻湛安静地陪了威廉站了一会。
他们总感觉,威廉有些孤单。
又总觉得,他似乎还有话要说。
可他什么都没做,只是安静、一昧的安静。
就像是霎那间的海浪拍打到海边的大石块上,大石块浑然不动。
威廉许久后,才开口:“你们有看丽诗的比赛吗?昨晚是她的决赛。”
顾时舟道:“有看,丽诗前辈拿了冠军。”
不知道是不是顾时舟的错觉,他似乎听到了威廉十分轻的笑声。
只是一刹那,还没来得及探寻真假,便已经消失了。
威廉转过身,道:“我很羡慕你们。”
顾时舟不明所以。就听见威廉接下来的话。
“要遇见一个人,是很容易的一件事。难的是,遇见之后又该如何。”
他的声音像极了一个饱经岁月沧桑,看透历史人类的智者的声音,低沉而有力。
雪落在威廉的身后,最后一句话与前面那些话,顾时舟听不清。
或许是威廉的声音太低了,又或者是海浪声太大了。
总之,就只听见了最后一句话。
威廉道:“我已经没有勇气再去问丽诗穿的衣服是什么样子的了。”
也许是几十年如一日的穿搭,也许是她已经尝试了新的事物。
但无论如何,她似乎总将自己计划到了她的人生规划。
顾时舟听见谢闻湛道:“她穿的是一件墨绿色的裙子,她说,那是她和爱人第一次种下的树,被她摘下的叶子的颜色。这抹颜色是她生命里见过的最美的颜色之一。”
威廉这一次的笑声不用探寻,像极了北风下的空木,沉默而寂寥。
远如天空般的人,近在眼前的人。
也许该留一点时间让他独处。
谢闻湛拉着顾时舟告别时,顾时舟还不放心的频频回过头。
直到在谢闻湛拉着他,打开车门时。
顾时舟的神色一僵,想要挣脱开谢闻湛握着自己的手。
谢闻湛愣了一下,抓住他的手陡然加大了力度。
顾时舟的挣脱只挣扎了一瞬,然后就没有了。
谢闻湛回过身去看,刚刚站着威廉的海岸上,已经没有一个人了。
谢闻湛颤抖着声音道:“威廉可能觉得外面太冷了,然后回去了。”
他忘了,从刚刚就一直频频回头的顾时舟能够目睹整个过程。
他们距离海岸的距离有点远。
等跑去的时候,那上面只留下了一条被风吹走挂在院子树上的围巾。
顾时舟安静地将他拿了下来。
谢闻湛静静地看着海岸下。
那里,泛着浪花。
所有的解释在此刻都变得苍白了。
谢闻湛转过身去看顾时舟,想要告诉他离这里远点。
顾时舟却没有听谢闻湛的话,而是径直走了过来。
从这里到海岸下的大海,这段距离,其实并不高。
只是在这里看着,这里怎么都不像一个结束生命的好地方。
他曾经听丽诗说过,医生说过威廉的身体很不好,多年前的意外,再加上成长的营养不良,让这个内心坚强的男人,身体和健康方面却是格外脆弱。
有一年,他患上了风寒,那一场病,病了三个多月。
差一点,威廉就先一步离开丽诗了。
他后来问丽诗:“他如果那个时候死了,你会怎么办?”
丽诗却是两眼弯弯,道:“他那个时候没死,不是吗?”
后来,丽诗才说:“那个时候,他如果死了,我应该会发呆吧。毕竟那一段时间里,我一直担心他的病,他身体上的病,他的心病。其实,那个时候死了的话,我应该还会替他难过一会吧。但如果是命运的决定,那我也无可奈何。如果是他自己的决定,我应该会支持他吧。毕竟,有勇气自杀的人,死亡也是一种痊愈吧。”
如丽诗所言一般,威廉最终选择自己结束了他并不如意的一生。
丽诗收到顾时舟的信息时,她正安静地放下了奖杯。
收到威廉的死讯时,她什么感受都没有。
甚至有那么一瞬间,她在想,这会不会是威廉的一个玩笑,想要回来时给她一个惊喜,告诉自己他眼睛痊愈了。
自己内心里,其实忘不了那个眼神中充斥着对画画的热情和昂扬生命力与自信的男人。
但其实,只要是那个男人就好了。
这里的休息间,十多年来,一直都没变过。
冠军在决赛的第二天会在这里举办一场小型的音乐会。
她忽然间就想起,许多年前,也是在和这间休息室一摸一样的地方。
一个长相英俊的男子,拉着一个在音乐会上恶意鼓掌打乱音乐会节奏的男人。
她安静地看着,不知道这位长相英俊的男子到底要干什么。
旁边恶意捣乱的男子脸上已经挂了彩,比长相英俊的男子要惨得多。
至少对方的领带还戴在衣领上,而他的领带则是绑住了手。
男子给他道了歉后,便踉跄着匆忙离开。
那个英俊的男子十分绅士地介绍道:“我是威廉,一位灵魂画家。”
灵魂画家吗?透过威廉的灵魂,她看到的是一片浪漫的世界。
她安静地看着威廉,心里在想他接下来要干什么。
威廉则是勾起了一抹笑容,道:“我觉得,你有和我爱人同频的心跳。”
思绪被过来邀请她登台表演的工作人员打乱。
丽诗整理好自己的裙子,在要出门的那一刻,却又停住了脚步,走回房间重新换了一套衣服。
那时她第一次登上世界比赛时穿的衣服,是在和威廉在一起后回家收拾东西的时候收到的。
那个时候,她自己都忘记了这条裙子的意义,只是隐约地记得自己穿着这条裙子,参加了一场很重要的比赛。
那个时候,是威廉道:“这好像是你第一次参加世界比赛穿的裙子。”
思绪回笼,她换上了这条裙子。
这一次,音乐会圆满结束。
丽诗在结束的那一刻,安安静静地看着周围。
几十年来不断登上的舞台,已经习惯了的密密麻麻的人群。
她最后一次告别,用最虔诚的礼仪,弯下了腰,和她热爱的音乐告别。
告别的那一刻,她的内心没有半分不舍。
她已经用自己的一生在追求自己的热爱了。
威廉的葬礼在丽诗结束音乐会的第二天就举办了。
参加葬礼的人很多,但大多只是匆匆献朵花后救走了。
这些人,后来在问丽诗时。
丽诗淡淡开口道:“可能是他认识的人,可能是他帮助过的敢于追求理想的人吧。”
丽诗到赫尔辛基的时候,已经是葬礼结束的第二天了。
她感谢了顾时舟和谢闻湛帮忙举办好葬礼。
谢闻湛静静地看着她。
他和丽诗不熟,不知道怎么开口。
这个女人,即使匆忙赶回来,却依旧不显一丝疲惫,自己相伴了二十多年岁月的爱人死了,但她似乎也没有任何感受。
谢闻湛不知道怎么开口。
就像顾时舟一样。
顾时舟走到丽诗旁边,无数次张开嘴却又闭上了。
丽诗向他们两人笑了笑,以示自己无碍。
半晌,她才问道:“我想去见见他。”
去的时候,丽诗靠着车窗静静地吹着风。
她突然间问道:“他是怎么死的?”
顾时舟解释道:“他是从别墅旁的海岸直接跳下。”
丽诗点了点头,又突然间问了一个问题:“那跳下去的时候,会痛吗?”
顾时舟摇摇头,表示自己不知道。
丽诗自顾自说道:“我想,他跳下去的时候,应该看见了大海的颜色,天空的颜色,还有赫尔辛基吧。”
顾时舟静静地听着。
丽诗絮絮叨叨说了一些她和威廉的过往。
包括,其实威廉车祸后,眼睛失明还是有参加几场小比赛。
那个时候,是丽诗在旁边弹着自己的琴。
威廉说:“通过音乐,他可以感受到丽诗的感情,可以看见丽诗看见的东西,比如阳光、色彩还有世界。”
然后,其实结果取得都挺可以的。
他本来可以取的更好的成绩,但是因为主办方欺负他是个盲人,对他进行了恶意压分。
丽诗愤愤不平,想要找主办方质问。
而威廉只是静静地拉着丽诗的手,说:“这样就足够了。”
丽诗听完那样的一句话,全身的力气都卸下了。
她没办法不顾威廉的感受。
这些比赛,最开始时允许威廉参加是觉得威廉是个盲人,参加了对结果也没影响。
但她自己却忘了,这些比赛对威廉来说其实挺难得的。
所以,不管分数被压得多低,威廉还是有足够的耐心去参加。
而什么时候,他才不参加的。
丽诗对这件事沉默了许久。
后来她才突然间想起,威廉退出比赛的那段时间里最后参加的一场比赛,刚好和她要参加的一场国际比赛重合了。
那个时候自己的比赛也进入了白热化阶段,那场比赛蛮重要的。
可是对于自己而言,其实也没有那么重要。
而当时威廉要参加的那场比赛,则对他意义重大。
如果他在那一场比赛赢了的话,他可以作为特邀选手去参加他曾经因为车祸没能参加的那场国际比赛。
所以,丽诗偷偷地退了赛,和威廉一起去参加了。
但那场比赛,威廉最后分数还是被压了。
另外一名选手拿到了特邀选手的名额。
比赛结束的时候,威廉安静地坐着,一言不发。
丽诗在出门前,告诉他:“今天是四月十三日。明天才是我的比赛。”
而在比赛结束的时候,威廉又问了一次今天的日期。
丽诗因为太过于担心威廉,也忘记了今天早上的话。
她说:“四月十四日,怎么了?”
威廉愈发安静了,此后就没有参加任何比赛了。
丽诗说:“也许,那个时候,流露出来的真情的怜悯,是对于他而言,避之不及的刀剑。而我,这个世上他最爱的人,将怜悯之剑磨得锋利,插进了他的心中。我是一个不合格的爱人。”
到了墓园的时候,丽诗一个上了半山墓园。
顾时舟看着那个女人慢慢地在无数个墓碑中找到了威廉的墓碑,然后慢慢蹲下,抚摸上面无比冰冷的照片。
然后慢慢地直起了身子,慢慢地走了。
爱人死去的时间,对于死去爱人的人来说,一切都很缓慢。
回去的时候,开的车很慢。
丽诗回去别墅的时候,速度很慢。
顾时舟觉得丽诗一下子,似乎变了很多。
可是,再多的改变却说不出来了。
好像,她就只变老了。
威廉葬礼的第三天,丽诗回来的第二天。
顾时舟和谢闻湛向丽诗告了别,然后离开赫尔辛基回去佛罗伦萨。
他们告别的时候,丽诗穿着一件墨绿色的裙子,剪下了开出新的枝叶的院中那棵树的一片叶子。
听到顾时舟和谢闻湛的告别时,她只是安静地笑笑。
然后用平生最温柔,最有力量的话,如同第一次和顾时舟相遇一般对顾时舟和谢闻湛说:”好好的。再见。“
他们走的时候,听到了身后丽诗剪下树叶的声音。
然后又听到了一阵稀稀疏疏的声音。
他们没有任何理由回头,就像丽诗没有任何理由挽留。
他们走的时候,赫尔辛基的雪停了一阵子。
雪中,顾时舟踩着谢闻湛的脚印。
很久很久,他才看到。
满地浮雪,一人浅行。
那人有一双紫色瞳孔,眉眼高挑,长而细的睫毛,鼻梁高挺,性感的薄唇,金色的卷发凌乱却又不失感觉,温柔的眼神,专注的神情。
赫尔辛基,Helsinki,我要记住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