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
山洞的干土上,几截焦黑的木炭散落着,划出一个歪斜的“東”字,笔划间的炭粉被风轻轻扬起,又簌簌落回干燥的地面。
“然后呢?”我期待地问。
在我看过的书里名字都是两个字或三个字组成,一个字还没见过。
“只记得这些。”
我教了他识一个月的字,就盼着能刺激到他的记忆,想起点什么。
拍了拍他肩膀:“也不错了,至少还有一个字。以后就叫你阿东吧。”
至于我自己,我还没想好。
魔族取名字都很随意,有些干脆懒得起。比如大爷。他自己就没名字。兄弟们有的叫他阿猫有的叫他阿狗,随便这么来都行。
到我自然也没有。二百年,还没有地方必须要用到名字,我更是没想起这茬。
叫什么好呢!必须威风凛凛,必须朗朗上口,必须富有诗意。
翻越了几百遍诗集,还是没有我满意的。
“喂……阿东,我问你。”
等对方看向自己,我斟酌片刻。
“这么不说了?”
“你失忆了问也是白问。”
我不去理会阿东不满的眼神,叼着枯草埋进书里。
阿东知道我在烦恼什么,说道:“你要是实在想不出来就先取一个字,其它的慢慢想。”
篝火滋滋燃烧,岩壁上两道影子绰绰。我从书里一跃而起,拍手叫好。
我心情不错,真心赞道:“阿东,没想到你也有脑子好用的时候!”
阿东背对着我继续忙活,彻底不同我说话了。
冬天快来了。
也不能算冬天。就是寒潮。每年都会侵袭这里,所到之处冰天雪地凛冽刺骨。寒潮伴随兽潮,又是一次大丰收。只是身体不好年纪大了的魔可能熬不过去。
阿东刚来的时候烧过一次山洞,以前用来保暖的兽皮衣服一把火烧光了。
还好近月捕猎到的异兽皮毛都不错,不然等着冻死。
我活了两百年,生活经验说不上丰富,也谈不上丰衣足食,至少也是自立根生自给自足。
缝衣服这方面经验也还是有的。
只不过,
“好丑。”
“不穿你冻死。”
有魔不识好歹。
其实从阿东制作出来的陶罐就能看出他是一位有点美学深度的魔。
但,即使是颇好吟诗弄月的我也不得不在生活面前低头。
活着,实用主义才是王道!
又是一次山洞大分歧。
“不喜欢就自己来啊!”
“自己来就自己来!”
美学深度加心灵手巧硬是给他造出来第三技能。
我憋着这口气,没地方吐,暗道:说好得娇生惯养十指不沾阳春水的贵公子呢?他怎么干啥啥会!天道不公平!
话虽这么说,但兄弟一场要是真分我一件衣穿,我怎么能不接受呢。
这件衣服的原料来自成年的银月魔狼。
纯真的银白色,别看摸起来柔软。
那狼霜刃裁风,骨响铮铮,腥风犹存,余威犹烈。我一个魔还没能拿它,和阿东一起配合才搞定它。
杀死它的一刹那,我仿佛听见远古的一声长长哀鸣,倒下是才觉不过错觉。
在阿东的“纤纤巧手”下,我是一点也看不出它来自一匹魔狼。
月白长袍外罩银裘,领口雪毛细密如初霜,袖口银线密绣流云纹。阿东还顺带用雪蚕丝做了一条狼牙项链,狼牙用硝石打磨过,尖处仍泛着骨质的冷光。
“还行吧。”
我当然是口是心非,之前憋的气在穿上衣服的时候立马烟消云散。
越看阿东越贤惠,我真是好命!
于是又一次摸着良心诚恳地感叹道:“阿东,还好当时我没有一锅炖了你。”
阿东:“……”
倒反天罡被小弟赶出家后,我欢欢喜喜地跑村子里溜达炫耀。
所到之处村民必然自闭门户,视而不见。就算没有门的,也堵好通道谁也不见。
一片寂静,千里之地,第一场大雪纷飞而来。
我左拐右顺找到一家不起眼的矮屋,敲了敲不怎么牢靠的木门。
没有半点反应。寒风瑟瑟,门如一张薄片呼啦敞开,千万条银丝迎面而来,盖在身上如层层密网。
我的视野看不见一点东西。如果不是因为没有感应到一点儿杀气,这么危险的举动我早就出手了。
“是谁?”
沙沙沙、
沙哑苍老的嗓音从漆黑如墨的房间里传出来,其气场与周围阴森可怖、鬼气森森的暗林有一拼。
纤细飘飘的银丝如触手伺机而动暗藏杀机随时可能致来者毙命。
“是我,阿婆。”
我撕开银网露出我的眼睛,不管这些银丝,踏门而入。
一颗火星咔擦闪烁,成为幽深莫测的空间里唯一的光亮。
沙沙沙……
火光照亮了老妇人的半张脸庞,容貌没有声音那么苍老,也不似少女的年轻灵秀,而是经年留影的雍容沉静。
这是由魔纹生出来的火光,所以空气漂浮在一丝绵绵不断的魔气。
别看阿婆现在孑孓独身,曾经是这里最强的魔。在有强大终身封印在身的情况下依旧能使用简单的魔纹,可想而知,曾经的实力多么强大。
我没有和阿婆交过手,如果真有那一天,我可能也讨不到好处。
因为阿婆的眼神和村子里的所有魔都不一样。
寒霜下依旧是把锋利的刀。
“是小云儿啊,过来让我瞧瞧。”她开口说。
“云”便是我想到名字里的第一个字。
「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
够飘逸,也够有诗意。
“阿婆,我来还东西了。”
我将打猎来的几只暗地巨鼠提起来。说是还,其实算一笔买卖。之前在阿婆这里拿了一些银蚕丝。
阿婆这里能有这么多的蚕丝,因为她养了三只雪蚕。每只大概有银狼脑袋那么大。现在发出沙沙声的就是这些在蚕丝上爬开爬去的大虫子。
这种雪蚕也是这里的异兽,野生的蚕也是凶残无比。
这些异兽只会疯狂攻击无论对方是同类还是什么,没有理智,如疯如狂。直到它们累死、或被杀死。死后内脏会立刻腐化融入地底。
沟通不可能,更何况是驯服。
但阿婆做到了。
每只雪蚕头顶都有一个淡蓝色的魔纹,与野生的异兽相比,它们简直能称得上温顺。
“衣服不错,阿东做的吧。”阿婆说。
“我的手艺也很好。”我不服道。
阿婆不咸不淡回道:“山里土匪和王侯将相是有区别的。”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阿婆瞥了我一眼,道:“别一副痛心疾首的表情。最近总来我眼前晃悠,扭扭捏捏的不成样。有话直说!”
“阿婆,我想学。”
阿婆没有第一时间回我话,幽暗的房间除了火焰的烬燃声和沙沙声,静得可怕。
“不行。”
驴爷不愿意,阿婆也不愿意。大爷死前也是闭口不谈。
大家都形成共识了,我就是个异类。
“但阿婆你交阿东了。”偷偷摸摸的,还不是被我发现了。
阿婆哽噎了一下,伸出一只手指,凝结出一个魔纹。我以为她终于肯教我了,没成想魔纹突然爆发出亮光,把我轰了出去。
我躺在地上一头雾水,情况发生的太快,几乎是一瞬间完成了所有,一点反应的时间都不给我。阿婆说她用的只是普通的魔纹,所以那些高级的魔纹到底有多强悍?
阿婆从门里走出来,苍白的面庞依旧端详平静。
声音却带了一点愠怒,“老梁到底怎么教你?也是一个死脑筋。”
“啊?”
回山洞的路上一直在琢磨阿婆的话。其间一只兔子张开獠牙想在背后袭击我,被我一拳击倒。
在杀它之前,我顺着回忆阿婆家里雪蚕脑门子上的魔纹,搓手平整记忆用魔气凝结出一个一模一样的。
这个看似纯情的魔纹在触碰到兔子的一瞬间砰通炸了一声,消散开来。
这一声惊醒,兔子趁机咬了我一口,一飞速跑了。只留一脸疑惑的我在原地干蹲着。
不对呀,明明一模一样,怎么就不行了?
回到温暖的巢穴,阿东已经做好了晚饭。屋外暮雪霏霏,我抱着鲜美多汁的烤羊腿,思索着,静静吃。
可能是因为我今天太安静了,连阿东都察觉到不对,他放下他那只丑了吧唧的乌龟壳。跑来问我怎么了。
我停下嚼食物的动作,认真地说:“阿东,我记得你说过你是个神棍。”
阿东伸手,不满地捏了捏我的脸:“你继续安静吧。”
原来出门在外,不能指着神棍说直呼其直。还好我能屈能伸,换了一个委婉的称呼。
“大师,你能教我修仙吗?”
阿东:“你是个魔,你修什么仙。”
那些修仙的都是凡人小说里面的。不能修仙有点惋惜,那修魔总行了吧?
“我们魔族也有修炼吧。”
阿东:“有。”
我期待地看着他,明示道:“教我啊!”
阿东也认真地回答我:“我忘了。”
失忆……
我讨厌失忆!
“那你都会喷火!”
“只记得这个。”
“那算卦呢?”
“天生的。”
我气得要把羊腿掀翻,但又想到还没吃完多浪费,于是狂咬了几口,平复一下心情。
“有了。”我又是灵机一转,“你算一下自己什么时候能恢复记忆。”
阿东回得很快:“算了。不可能。”
“那你再算算以前是个什么魔?”
“也算了。天机不可泄露。”
我讨厌这六个字!
我抓狂得顾不上吃东西,暴跳如雷。
“还说你不是神棍!”等我出去了,一定见一个打一个!
我强大的气场波及到了阿东,让这个白痴也懂了什么叫做审时度势灵活变通。
阿东:“我能算出你什么时候开始修炼。”
气,去也匆匆。
我又盘坐着等他下一句话。
只见他稍微装模作样,眯了一会儿眼。然后开口道:“现在。”
“你觉得我很好玩吗?”
不要以为我把你当兄弟就不揍你了。
揍完果然很舒坦,连吃饭也更有力气了。
打闹过后,我还是没有放弃,阿东也在我的真诚(胁迫)下不得不认真起来。
他伸出两指放在我的手腕上,肉眼可见一股黑气轻巧地钻进我的体内。
我在修真话本里见过这个场景,心里有点小激动按耐不住,但此刻却不能乱动,否则黑气可能会走错位。
和画本里的灵气不同,这股黑色的气是魔气。一般来说,灵气和魔气是相互排斥的。就算要强行转发,也是很费力的。不过我和阿东身上都是魔气,探寻起来也不会费力气。
稍纵片刻,阿东缓缓睁开了眼。
他的眼神和平时没什么两样。
但我看穿他了,这平淡的眼神里其实是复杂、崇拜、以及带着一丝不可察觉的嫉妒。
我仰着脖子安慰:“我知道我天赋异禀,你也不要太灰心。”
不然为什么他们都不敢教我修炼呢?
阿东:“?”
“我要说两件事。”
第一次听他语气这么严肃,我不由得坐直了身,刚才的插科打诨也全收敛起来。
“一,你有两股气。一股黑的,一股白的。黑气在外行,白气置于丹田。只要你不动,它们就不会变化。”
黑气我能理解,不就是魔气。白气是什么鬼?难不成我真来自混沌天?跟所有魔都不一样。
“二,你身上有一道很浅的封印。和村庄里的魔身上的不同。暂时的,它会随着时间流逝消磨掉,大概三四百年吧。而且封印的不是修为,而是气运。这应该就是封印你,不让你修行的关键。”
此时我最关心的是,“能解开吗?”
“能。但是……”
我捂着脸痛思,“为什么还有‘但是’?”
到底是谁不想让我出去?
阿东补完他的话:“有点费劲。”
我又活了过来。
“你费点劲有什么关系呢?以后我飞黄腾达肯定第一个罩你!”
“好吧。”
消磨了一个晚上的时间。
终于把那破封印也解开了。
阿东的眼睛缓缓睁开,眼底的金光还没有消散。
解开的过程没有那么轻松,一直都保持魔气在体内运行,但似乎每一处都受阻。那种无形的压力如同泰山压顶,我站在那股力量面前就像是蚍蜉撼树。
解开后完全就像是劫后余生。
“太可怕了!”
我真怀疑我得罪了某个绝世大佬。竟然在我还没开始修炼前就如此提防着我。
我后仰着头,瘫坐在地,手肘撑着地面。边喘气、边问道:“你还好吧?”
“嗯。”
阿东身上的金光散去,其实更像是藏匿了起来。不知道为什么,这些金色的纹理让我有点不舒服。
我问他那是什么,他也只是摇头。他自己也不知道。
阿东帮我这么大的忙,作为大哥的我肯定要表示一下。
我按了按他的肩膀:“放心吧,等我出去了一定会帮你找到你的那个人,还有拿回过去的记忆。‘什么不可能’都是假的。”
“嗯。”
绯焰摄魂,绛珠映眸。
我只瞧见他的眼睛明亮,眸光流转间似有朱砂溶于清池。
再信誓旦旦也错开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