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里晴眼珠咕噜咕噜转得飞快,昨夜以来的种种喊打喊杀不断涌上心头,瞬间怒火中烧,瞪大了凤眼狠狠望向皱着眉,一脸若有所思的文陶钧——
还装!不要脸的狗官!烧杀抢掠、强抢民女的明明是你!
你还剿匪!你才是最大的匪!
万里晴气得狠狠挣扎起来,手上拼命掰着文陶钧捂住她嘴的手掌,身残志坚地折起脚腕受伤的那条腿,用膝盖猛踢文陶钧下面。
我让你装!我让你威胁我!还装什么压寨夫人!
我呸呸呸!!!
文陶钧身手极快,万里晴没了武功,这两下子在他眼中如同猫挠。但她不依不饶,实在是烦了这女土匪,又有话要问她,干脆拿下来捂住她嘴的手:“你说实话......”
“救命啊!!!李平征在这!!!”
文陶钧:......
万里晴想着既然这里全是野凰寨的人,就算现在没有武功,他们全部一起上还能干不过这个狗官?他还能当众杀人不成?
还有那个方标,一看就很能打,到时候她根本不用出手,轻松摆脱这个满嘴跑火车的大忽悠......
于是文陶钧一放开,她立刻不管不顾,扯开了嗓子喊。
“杀!人......了......”
还欲再喊,万里晴突然觉得脖子上一凉,熟悉的尖锐触感让她立刻识相地收了声。
文陶钧贴着她的耳侧,热气轻轻喷在她耳骨,从他领口钻出的香气清冷无比,外人看来定是耳鬓厮磨、亲密无间,只有她知道他用极为温柔的语气说了怎样的骇人之语——
“再闹,我就剜了你膑骨,看你拿什么踢。”
万里晴用力咽了咽口水,还没能说什么,人群中,两个小孩被刚才那喊声吸引了目光,拿着肉包子朝榕树这边望过来——
“大当家也来了!”
“大当家带新媳妇来了!”
此话一出,方标和百姓们纷纷朝这边涌过来,文陶钧瞬间将匕首换了位置,抵在万里晴腰间:“笑。”
她十分识相,立刻咬牙切齿地挂上郎情妾意的假笑,抬手朝百姓们摇摇:“嗨。”
*
北方三年大旱,饿殍遍野,民不聊生。流民纷纷走水路山路涌入南方。各地官员忙着拜朝中权贵山头,外戚大姓的门槛都被踏破,书案上安置流民的文牒却无人问津。
文陶钧一路南下来到黄州,亲眼目睹多少难民身无分文,如蝗虫过境般四处偷抢。百姓个个闭门不出,大白天不见一户商家开门。
可这龙茶村里的百姓,个个衣着干净,脸上挂笑,房屋间鸡犬相闻,隐隐听见学堂中有读书声。
正是午饭时分,方标送来的半扇黄羊已然下锅,羊肉汤面的热气腾腾地飘出来,远远便能闻到香味。
文陶钧一直紧紧贴着万里晴,外人看来像是新婚夫妻俩如胶似漆,一路招呼他们吃饭的妇孺见这样都捂着嘴笑。
只有万里晴知道,斗篷下面,这个死贪官的匕首一直抵在她侧腰上。
她狠狠地瞪了一眼那小心翼翼扶着瘸了一只脚的她,任谁看都是乖顺地依偎在她身边的新郎官,一口银牙都要咬碎了。
村长便是方才那个要让方标打包女儿红的老头,听说大当家亲自来了,家里早早摆好了酒席,请她和新姑爷上坐。
普通的乡野饭菜,胜在新鲜。
“大当家,多用些。”
文陶钧柔声细气,一副狐狸相。扶她坐下,替她添了汤饭,然后静静坐在她身旁,端的就是个肩不能提手不能扛,等她先提筷子的小媳妇架势。
眼看着他装了全套,万里晴翻着白眼,一忍再忍。
万里晴啊万里晴,你好歹也是个土匪头子,怎么就被他这副样子给骗了,把这尊瘟神娶回来压寨!
你糊涂啊!!!
村长见他们这样浓情蜜意,也高兴万里晴有了这样一个会伺候人的夫郎,招呼着众人饮过喜酒,又上了两个新菜。
席间,村里人轮番过来问候敬酒,孩子们围着万里晴跑跑跳跳,半点怕土匪的样子都没有。
“大当家,您这腿脚怎么了?是不是娶了公子这样一表人材的夫郎,乐得崴了脚?”
“大当家,这三七给您带回去,活血化淤最好用,包管三日您就生龙活虎了!”
“大当家,我这儿子今年也十九了,我看下个月就让他上山去跟您吧!”
“大当家......”
“大当家......”
万里晴一一应付着村民们,心中疑惑越来越多。
如果原主真的像这李平征说的,烧杀抢掠、无恶不作,百姓们又怎么会这样?
思忖间,忽然远处传来一阵吵闹声,很快一个年轻人就慌里慌张地冲进来:“不好了!那些皇商又来了!”
皇商?四大皇商三家在江南,而雷州胡家自先帝起就已名存实亡,什么皇商会跑到这土匪遍地的荒郊野岭?
“咋咋唬唬干什么,有贵客!”村长训了他一句,面色十分不自然地起身离席,“我跟你去看看,别吵着大当家。”
文陶钧立刻放下碗筷,贴着万里晴耳边:“我们也去。”
她不想管闲事,磨磨蹭蹭被推着走,嘴里小声地骂他,饭也不让人吃。
出了门,远远便见三辆漆黑大车横在村道中央,车轱辘上满是泥垢,护车的几个家丁横眉竖眼,腰间配刀。
领头的中年人双眼细狭,两颊凹陷,说话时一颗大金牙若隐若现。身披貂裘,手戴玉扳指,恨不得把“有钱有势的土大款”刻在脑门上。
他站在村民晒茶的架子前,正低头用一柄鹅毛扇挑着嫩绿的茶芽,眉头一皱便甩手丢在地上。
“这叫茶?狗屎堆里捡出来的也比这强。二十文一斤,再磨叽,连这都没有了。”
“二十文?!”村长压低嗓子,似是不敢招惹这人,却仍难掩怒意,“这可是上好的毛尖,八十文都是贱卖了!”
“哟,那是你们命好碰上行情好,如今各处灾民南下,谁还稀罕你们这些老叶子?我这是好心,给你们一条活路。”
一个老婆婆实在忍不住,从人堆里站出来,指着他鼻子就骂:“你这黑心货!我们的茶,前些年雷州胡家来人都抢着要,你当俺们没见识——”
“啪!”
那中年人反手就是一巴掌,打得那婆婆摔倒在地,嘴里顿时流出鲜血来。
“胡家?他们早死透了!别给脸不要脸,不卖?不卖我就烧了村子,你们这些乡巴佬都去给阎王爷种茶吧!”
众人愤怒又惧怕,纷纷上前搀扶婆婆,却无人敢还手。
这时,只听一道清朗男声缓缓响起。
“黄州散茶向来是夏季由江南巡茶御史带人沽价监收,如今官价都未落定,怎能强买强卖?”
人群侧开,文陶钧负手而入,仍是一副眉目含情、似笑非笑的样子,只是那说话的语调,冷冽逼人。
那中年人上下打量他一眼,冷哼:“你又是哪一路的?”
文陶钧笑了笑:“你方才言语间辱我胡家,竟认不出我?“
胡家?好像确实听过,胡秋石那个老不死的,有个极尽宝贝的小儿子。因为几个哥哥都战死沙场,胡家把这最后的独苗护得严严实实,几乎没人见过。但若是算算年龄,确实和眼前这个毛头小子一般大。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胡家作为曾经四大皇商之首,可说是手眼通天、权倾朝野都不为过。虽然如今后受到重创,但家族之中仍有受宠的宁贵妃和四、六两个皇子,虽然四皇子草包一个,又重病缠身,可那六皇子这几年渐渐长开,政绩卓然,大有入主东宫的意思......
越想越真,那中年人脸色顿变,扇子都掉了:“大、大人……小的、小的只是在替魏大人收货,没……”
“魏大人?看来你是魏延之的人了。”
那男人顿时咬紧牙关,自知语失,恨不得打自己几嘴巴。
文陶钧一步步逼近,语气淡淡:“大胆狂徒,胁迫百姓、行强买强卖之事,在这灾年竟想着大发难财!——来人,把他的账册收了,我亲自呈给圣上,参他魏延之一本欺君罔上!”
家丁们刚要抽刀,就听“铮”的一声,方标已经拔了刀,横刀在前,将文陶钧和万里晴挡在身后。
血腥味未散,霎时间谁也不敢妄动。
文陶钧低头看向那一地碎茶:“从今日起,龙茶村的茶,自有我胡家收。”
“价按旧年算。”
他说完,回头看向万里晴,笑得温文尔雅:“夫人可愿为我掌账?”
万里晴被他唬得一愣一愣:“哦...哦哦,好。”
她一瘸一拐地走上前来,文陶钧突然微不可察地朝她一眨眼。
福至心灵,万里晴突然反应过来,这人又在故技重施了——什么雷州胡家,什么欺君罔上,狐假虎威,演戏呢!
见识过文陶钧的身手,还有方标护法,她立刻戏精上身,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正主的钱袋,气高万丈:“这些茶我买了,你算什么东西,赶紧滚!”
“再让我看见你敢打老百姓一巴掌,我管你是不是皇商,见一次剁一次手。”
众村民轰然欢呼。
那中年人目光在文陶钧和万里晴脸上逡巡几转,想到大人千叮咛万嘱咐的低调行事,最后还是抬手让家丁收了刀,恨恨瞪了他们一眼,登上马车扬长而去。
*
夜色已深,喜宴早已散去。
又到了他们做假夫妻的时间。
万里晴裹着被子坐在床上,无聊地盯着从赶走那假皇商开始就沉默不语的文陶钧。
“我都说了,我没有私藏。”她试图找点话题。
“还有钱买茶,怎么不算私藏?”
他头也不抬地铺被,声音懒洋洋。
“那是......”
算了,说了你也不信。
没有手机可玩的万里晴顿时理解了为什么古人都早睡早起。
屋里静了会儿,只有虫声唧唧。
想着白天文陶钧为百姓出头的样子,她又忍不住轻声开口:“你真是李平征?”
文陶钧一笑:“怎么,我不像?”
“我信不过你,”她干脆利落,“你要钱可以,今天那批茶卖了就能筹到。”
万里晴对古代的购买力没概念,对那钱袋里的金锭子更没概念,今日一口气买下了数百公斤陈茶,方标叫马队来拉了两趟才拉上山。
文陶钧抬起头来,轻轻挑眉:“就凭你?你知道这些茶要卖多少才能堵的上亏空?”
就凭我怎么了!我挣第一个一百万的时候你还在尿□□呢死贪官!
“不过,你得答应我一件事。”她按下心中不爽,谈判的第一要义就是底线坚定。
“如果你真的是李平征,收编野凰寨这几百口人应该不难。”
文陶钧没想到她会提出这样的要求,目光如炬,似乎要看穿她的用意。
她盯着他眼睛,目光毫不躲闪,“你不是朝廷命官?剿匪也好、招安也罢,等你发达了,把这些弟兄一个个编进军册,给他们一条活路。”
“我凭什么答应你?”
万里晴无所谓地耸耸肩,“你需要钱,我需要安全,交换一下很公平。要是你不答应,我就不卖茶,你有本事可以自己筹,反正七天一到,大不了一起死喽。”
不知怎的,文陶钧突然想起了昨夜门外那个醉鬼。
招安......是为了那个男人吗?
这女人还真是见异思迁,既然如此,当初为何非要与他成婚?
文陶钧翻身上榻,冷冷道:“好,你若真能筹到粮草钱银,我可以为你保住野凰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