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子诚讨厌自己这种畏首畏尾的性子，可他却不得不考虑周全，到了这样的年纪，早过了不顾一切的冲动时期。是的，目标已定，智和勇，缺一不可。
许子诚知道，第一步，就是先做好自己的本分。
以公来说，他对待自己的每一位病人都尽心尽力，不管他/她是只需微创手术的早期癌症患者，还是化疗放疗双管齐下都见效甚微的晚期病人，他都一视同仁，在自己有限的专业能力范围内做到最好；
以私来讲，他会多关心李妈的心理状态，询问她最多的不是治疗效果，而是副作用，他问李妈疼痛、呕吐、口疮、腹泻、脱发的具体表现，并追问她的承受程度，以及治疗意愿。当然，有些敏感的话题，还要背着李倩和李爸偷偷询问。
可这些落在李倩爸妈眼里，自然只是医生的专业和热忱，至于其他，根本没想太多。他们反而会向许子诚介绍常来探病的王淼，说王淼在鼎鼎大名的四中担任物理老师，带出来多少奥赛冠亚军，培养了多少清华北大保送生，获得过几次优秀教师奖，还上了几期电视台的节目。还说王淼怎样地关切李妈的病情，关切李爸的血压，关切李倩学校医院两头跑的辛苦，俨然一副把王淼当作未来女婿的口吻。
这些夸奖赢得同房病友的啧啧称赞，也逼得许子诚口头上连连夸奖。
当然，许子诚的优秀一点不比王淼差，只是，没人知道他发过哪些厉害的论文，上过哪些国内外的知名期刊，成功实施了多少例手术，将多少病人的生命延长了数年甚至数十年。
但这些许子诚当然不在乎，他在乎的，是李倩爸妈语气里对王淼李倩二人感情亲密的描述，说二人早就像小夫妻，说他们早就像一家人。这些话，像一根根刺，扎在表面微笑的他的心里。
第一期化疗结束后，结果并不理想，许子诚再一次约见了家属。诊室里，李爸紧张地坐下，双手不停地搓着，李倩把手放在爸爸的肩头，轻轻拍了拍，是安慰爸爸，也是让自己放松。
许子诚把这次检查结果解说完毕，空气里一阵沉静，居然连叹气、抽泣这样最常见的声音都没有出现，许子诚有些讶异，他开口道：“其实，继续化疗下去的效果并不……”
李爸双手合十，坚定的语气中带着一丝丝卑微，对许子诚说道：“许医生，拜托你了，一定要想想办法，帮帮我们。”
许子诚看看李爸，又看看李倩，李倩冲他点点头，表示她同意爸爸的立场。
许子诚没有表露出自己的无奈，而是尽量展现出乐观，的确，在他还没有决定完全放手之前，也不应该要求病人及其家属放手。于是，他从抽屉里取出一些文件，说：“这是最新的一款进口药，也许，可以试试。”
李爸眼中的光又亮起，问道：“许医生之前为什么没给我们推荐用这个药？”
许子诚如实答道：“其实，现在的国产药和进口药的差距已经微乎其微，我个人觉得没必要为了不一定存在的差距，去付出几倍甚至十几倍的价格。但是，现在针对伯母的治疗结果和副作用来看，这款药也许会适合她，所以，我推荐你们可以试试，但，结果怎样，也不好说。”
李爸的声音因过于激动而略微颤抖：“好……好啊，那很好啊，我们试试，对吧？小倩？”他回过头看着女儿，向她寻求更多的肯定和欢喜。
李倩冲爸爸点点头：“好，有希望就好。”
许子诚见二人又过于乐观了，于是解释道：“但用了并不代表一定有效，也希望你们确认这一点。”
李倩和爸爸只管点头，可眼里的希望丝毫未减。
许子诚继续说下去：“而且，这个药的确贵了些……”
“我们用！”李爸和李倩异口同声地说道。
许子诚抬头，看到李倩站在爸爸身后对他皱眉摇头，暗示他不需要再说下去了，许子诚领会，不再提药费的事情。
李倩和爸爸回到病房，李爸压下第一期化疗失败的失落，兴高采烈地对李妈说有进口药的事情，还添油加醋地说了很多饱含希望的话，李妈却只是微笑地听着，时而点头，时而摇头，最后拉住老伴的手，拍了拍，说：“你别激动，小心你的血压。”
这时，李倩收到许子诚的微信：“来一下。”
李倩再次来到诊室，敲门进去。
“来，坐。”
李倩在他对面坐下，问：“什么事？”
许子诚开门见山：“新一期的化疗，做一次的药物费用是一万八，加上其他，超过两万，一共需要做10次。”
“哦，我知道了。”李倩回答得很平静。
许子诚的身子朝她探了探，继续说道：“据我所知，伯母只有基础医疗保险，没有商业的医疗保险。”
“是，没有。”李倩的语气依旧没有波澜。
许子诚无奈地搓了搓手，继续说道：“那，据我所知，之前伯母做手术已经花费不少了，而他们一个月的退休金才……”
“我有工资。”李倩的口吻里带着理所当然的无所谓。
许子诚叹了口气，说道：“据我所知，一名初中教师的月薪……”
李倩终于被他一次次的“据我所知”搞得不耐烦了，按下不悦，客气地说道：“这些都不是你要考虑的，你只管做好医生该做的就行了。”
“我可以帮你。”许子诚终于说出自己想说的话。
李倩冲许子诚礼貌地笑笑：“我会自己想办法。不过，谢谢你的告知，还有你的好意。”说完，李倩起身，点头示意后，转身离去。
许子诚无奈地拿手里的铅笔敲了敲桌面，自言自语：“还是这个样子……非要这么客气不可吗？！”嘴边尽是苦笑。
几天后，李倩下班赶往医院的路上，刚出地铁口的她又收到了许子诚的微信：“来一下。”
李倩以为是妈妈的病情有变化，狂奔到医院，等到了许子诚的诊室，已是上气不接下气。
许子诚看看她脚上满是泥点子的小白鞋和裤脚，皱了皱眉，看来她跑得太急，一路上顾不得雨后的水坑和泥泞。他只好先安慰她：“伯母没事，你别急。”
李倩重重地吐了一口气，不等许子诚请她坐下，就一屁股坐到椅子上，一只手按着肚子。许子诚知道，她跑得太快时，肚子就会有点儿不舒服，从前一起登山时，她常这样，这时，没有什么比一杯略烫的温水更管用了，于是他起身倒了一杯温水给她。
当李倩接过水杯的一霎那，犹觉恍如隔世，曾经多少次，她跑得急了，登山吃力了，都是这双手，递给她一杯又一杯的温水。
“谢谢”，李倩接过，喝完将杯子放下。许子诚顺手拿起这个杯子又接了一杯水，坐下来，自己也喝了两口，动作自然流畅，仿佛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可李倩这才知道，自己刚刚用的是许子诚自用的杯子，他如当年那样，接过她刚刚喝过的杯子，若无其事地喝起来，而那杯子上，还有她刚刚留下的淡红色唇印。
许子诚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上次跟你说医药费的事情，你说你有办法，原来你的办法就是向王淼求助。为什么他的钱就可以，我的就不行？还是说，他真如伯父所言，已经是准女婿的身份了。”最后那半句，许子诚说得嘟嘟囔囔，含糊不清，表面上装作不屑这件事，其实是他压根儿就不想说清楚，仿佛说清楚了，就成真了似的。可他想在李倩这里得到否认，所以还是没忍住，说了出来。
李倩连忙摇头，急急解释：“不是的，我没有向他求助，我不知道，而且，我跟他只是朋友，你不要听我爸乱说。”李倩说完，愣住了，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这么激动，为什么要跟他解释，而且是逐一回答他所有问题的那种竭尽全力的解释。
许子诚看她这样，生出了几分希望的开心，差点儿没藏起来笑意，于是赶紧故作镇定地继续说道：“他今天预交了五万。”
“那，那可能是他问护士的，或者，或者他……我现在就转回给他。”李倩说着，掏出手机，打开微信，可是，输入50000的转账，却是“余额不足”的提示。她尴尬地收起手机，也不知道是冲许子诚还是冲自己，说道：“我会尽快还给他。”
许子诚滑动椅子，靠近李倩，握住她的手，柔声说道：“让我帮你。”
李倩知道她该抽回被他握住的手，可她却贪恋这一点点的肌肤接触，所以只是看着他用力握着自己的那只手，依旧那样清秀白皙，如他当年所说的那样“被香皂和消毒水摧残得惨白干燥”。
李倩知道，她再不拒绝就是默许了，只好恋恋不舍地推开他的手，说：“谢谢你的好意，我自己真的可以。”
许子诚失望地收回被推拒的那只手，尴尬地推了推眼镜，无奈地说：“好吧。”
李倩起身走出去，就在她刚要出门的一瞬间，听到许子诚的声音：“随时可以找我。”
李倩没有停下脚步，也没有回答，可走回病房的一路上，她都在回味那句“随时可以找我”，很甜蜜很窝心。
她不由得胡思乱想起来：
“是不是代表他对我……”
“这不是出于对病人家属或前女友的正常关心吧……”
“那我们可不可以……”
可是，李倩还是想到了那天她看到姜家莉出现在许子诚诊室前的那一幕，“那他们的关系，对，我要问问清楚。可如果……岂不是……”
李倩的手机突然响了，她从口袋里掏出来看，是工资到账的提示短信，她望着那个数字，冰冷的四位数苍白无力。她在心里默默计算着，扣除房租、物业、水电气、手机费、交通费，即使不买衣服化妆品，她还能剩多少；爸妈的退休金不多，即使都拿来交给医院，还差多少……想到这里，想到王淼帮她垫付的五万，她更加喘不过来气了，于是打开借贷的页面，看着上面的利率，手指不自觉地抖起来。她听过太多还不上网贷的人，失掉信用，丢掉工作，甚至毁掉人生的故事，所以她不敢让自己陷进去，可是，那又能怎么办……
几天后，李倩再一次因为许子诚的“来一下”而坐在他的诊室里。
许子诚递给她一沓资料，指了指几处地方：“这里，这里，还有这里，在这些地方签字。”
“这是什么？”李倩一脸懵。
许子诚摆出一副“医生都日理万机，没空解释那么多”的不耐烦表情，说：“不是卖身契，先签了。”
李倩看着许子诚的脸，心想“卖身契又怎么样，我现在要是能把自己卖个好价钱，倒是也乐意把自己卖了”，于是照做，签好之后，递回给许子诚。
许子诚边查看边说：“我帮伯母申请到了艾莫尔医药公司的援助基金，就是伯母正在用的靶向药物的那家公司，你定期来我这儿填写一些资料，供他们做调研就可以了。”
李倩自然不相信会有天上掉馅饼的好事，于是满脸怀疑地问道：“就这么简单？！”
没想到许子诚直接回怼道：“不简单！要把你们的个人资料和治疗过程、所有正副结果都提交给他们的。”
李倩依旧狐疑：“听起来还是挺简单的……”
许子诚翻了个白眼，不客气地说道：“当然要谢谢我帮你们争取了，是我这个医生不简单。”
一向不自夸的许子诚都这么说了，李倩稍稍放下了些疑惑，但还是要搞搞清楚，于是伸手要去拿刚才的资料：“让我仔细看看。”
不料许子诚迅速抽回资料，整理好，放入文件夹收起来：“我会替你保管好的。”
李倩有些不服气地说：“那我总得看看你怎么帮我填写的个人资料吧？”
许子诚把文件夹收进抽屉，也不服气地说：“详细的个人信息，医院都有记录。初中教师的收入网上可以查得到，至于伯父伯母的退休金，我也能猜个大概。”
李倩没好气却又不敢大声地嘟囔道：“那我总得知道有多少钱吧？”
许子诚回答道：“不多，但能cover掉大部分的进口药费和治疗费，你只需要考虑剩余的费用，嗯，主要是住院费。”
李倩的脸上虽然还残留着疑惑的表情，但总算退去了大部分因焦虑而产生的愁容。许子诚看在眼里，也放了心，不自知地看着她微笑。
李倩也看向他，捕捉到了他这样宠溺的眼神和温热的微笑。两人的脸同时红了起来，然后都下意识地躲开对方的眼神。
李倩还想说什么，手机响了，她只好悻悻地出去接电话。
果真，每次化疗前后，许子诚都会叫她来诊室，然后煞有介事地拿着几张资料，问她一些治疗过程中及疗后的情况，认真做好记录，最后让她签字。李倩看着那些专业的表格，密密麻麻的中英文段落，页眉页脚上的医药公司logo，以及许子诚的严肃态度，便不再疑心，只有感谢，而许子诚每次都会说“不用谢，是伯母的运气好”。有一次，许子诚实在忍不住，就在后面添上一句：“如果实在觉得要谢我，就请我吃饭吧。”
李倩想也没想就答应道：“好啊。你想吃什么？”
“都可以。”许子诚没想到这么容易就约到她了，满满的喜悦。
“那就火锅吧，我记得你喜……”李倩才意识到自己嘴太快了，改口道：“你喜欢吃火锅吗？”
“好啊，喜欢，很喜欢。”许子诚难得笑得像个孩子。
“那好，我们再约时间。”李倩赶紧转过身，想要趁对方发现自己慌乱之前逃走，可是背后传来许子诚的声音：
“你的，男朋友不会介意我们两个单独吃饭吧？”
“男朋友？”李倩猛地站住，回过头，一脸的不明白。
“王淼。”许子诚在李妈的病房里听到过太多次这个名字，每次听到，都是一心的不耐烦，却要装作一脸的事不关己。上次说王淼帮她预缴医药费的时候，虽然听到了她关于和王淼关系的否认，可他还是要再次确定才能放心，所以他这次郑重其事地问她，是要从她嘴里得到确切的答案，这于他，是需要鼓足勇气的，所以拖到现在，他才敢问出口。
“他不是我男朋友。”李倩猛地涨红了脸，急急否认道。
“不是吗？”许子诚需要百分之百的确定，大学时期那样因含糊不清的误会而分手的事，他知道自己绝对承受不了第二次了，于是他索性将疑虑都说了出来：“他来看望伯母的频率，可一点儿都不比你低，而且我听他们的语气……”
李倩这下真的有点儿急了，攥了攥拳头，使劲儿说道：“你别听他们老人家瞎说，我和王淼只是好朋友。”她也意识到自己声音有点儿大了，于是压低声音，继续说道：“从他父母过世起，我爸妈就很照顾他，把他当自己的孩子看。而且，他也很依恋我家带给他的亲情氛围。至于和我，真的没那层关系。”
许子诚听着，稍稍信了，“要是这样，那我还是有机会的。”他刚开始这样想，可不安感又令他继续开口，而且伴以埋怨的口吻：“你无心，不代表他无意……”
这次李倩坚定地回答：“我不能左右他人，只能保证自己。”
这句话刚一落地，许子诚的心也跟着暂时落地，而且是难得地、稳稳地落地。他伸手去扶眼镜，手掌遮住脸的一瞬间，笑容绽开了，满眼满脸都是。
可是，李倩却蹙了蹙眉，自己的解释太满了，满得心照不宣，生怕对面的这个人误会自己一点点，她怎么这么小心翼翼？！于是，她倔强起来，却又不敢太大声，轻轻说道：“不过，我私人的事情，应该和许医生没太大关系吧……”
许子诚的笑容僵在脸上，刚才扶眼镜而一直举着的那只手无力地落下，砸在桌子上。
“我先出去了，再见。”李倩匆匆出了诊室。
许子诚把自己当月的排班表打印出来，并且将上面没有标示出来的其他工作安排都用铅笔添写上去，然后将空闲的时间段用绿色荧光笔涂满，最后用铅笔在旁边写道：午饭时间很短，常被叫走，所以不方便，绿色时间都可以去吃火锅。多于两小时的话，还可以一起逛街看电影或去公园散步聊天。
他写完，看着最后那句话，觉得有点儿多余了，于是拿起橡皮擦掉了。不过，当李倩拿着这张纸，侧着光，依旧清晰地读出了留下痕迹的那句话。
只可惜，忙碌的两人，时间总是凑不上。尤其，李倩总顾虑到他的辛苦，看着他好不容易结束了一天的工作，总不忍心晚上再去打扰他，所以一直没有发出吃火锅的邀请。而另一边的许子诚，则是一次又一次地等待着，一次又一次地落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