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奥多一把揽住朱丽叶特颤抖的肩膀,她的瞳孔已经因过度共感而扩散,整个人像片落叶般簌簌发抖。
"坚持住,"他在她耳边低语,半扶半抱地带着她向地下室移动。朱丽叶特的脚尖拖过地板,在木地板上划出几道凌乱的痕迹,她的呼吸急促得像只受伤的鸟。
阿拉里克抢在前面踢开杂物间的暗门,玛丽抱着医药箱紧随其后,迪亚哥则警惕地断后。
当最后一级台阶消失在视野中时,埃里克无声地拉上沉重的铁门,将漫天火光与爆炸的轰鸣隔绝在外。
铁门合拢的瞬间,地下室里唯一的光源只剩下阿拉里克掌心那簇摇曳的蓝色火苗。
在昏暗的光线中,西奥多将朱丽叶特安置在垫着旧毯子的角落。她的手指死死攥着他的衣领,指节发白,仿佛抓住唯一的浮木。
远处又一声爆炸传来,震动使得储藏架上的玻璃瓶叮当作响。玛丽跪坐在一旁,动作熟练地取出镇静剂,而阿拉里克的火光在墙上投下巨大的、不安定的影子。
铁门外,战争正将伦敦的夜空撕成碎片;铁门内,几个人屏息等待着——不是等待黎明,而是等待朱丽叶特从无数陌生人的恐惧中找回自己的呼吸。
在药物和乌丸先生教授的呼吸法作用下,朱丽叶特急促的喘息终于渐渐平复。
她缓缓睁开眼睛,看到五双关切的眼睛在昏暗的地下室里注视着自己——
玛丽含着泪的蓝眼睛,迪亚哥紧锁的眉头,埃里克沉默的凝视,西奥多担忧的目光,还有阿拉里克...
她的视线在阿拉里克身上停留了一瞬。
即使在地下室微弱的光线下,她也能看出他外套口袋里不自然的凸起——那是一把手枪的轮廓。这个发现让朱丽叶特的嘴角浮现出一丝几不可见的苦笑。
"我没事。"她轻声说,声音还有些嘶哑,但已经找回了往日的镇定。
阿拉里克的蓝眼睛在火光映照下显得格外深邃。他们之间不需要言语——那个明媚的下午在德·蒙特卡莱尔庄园的橡树下再次重申的约定,此刻在两人眼神交汇中重现。
("那个承诺,依然有效。")
现在,朱丽叶特朝他的方向轻轻点了点头,像是在确认这个残酷的约定依然有效。阿拉里克几不可察地耸了耸肩,指尖的火苗突然蹿高了一寸,将地下室照得更亮了些。
"既然医生没事,"他故意用轻快的语气打破沉默,"谁能告诉我为什么我们的避难所里连瓶像样的酒都没有?"
玛丽破涕为笑,迪亚哥翻了个白眼,而西奥多的手悄悄握住了朱丽叶特的——他的掌心温暖干燥,与记忆中那个点不着火焰的男孩一模一样。
埃里克确实将避难所准备得无可挑剔:墙角码放着整齐的罐头和饮用水,架子上分类排列着医药箱与毛毯,甚至还有几本被翻得卷边的旧书。
然而再充足的物资也抵不过昼夜不停的轰炸带来的精神侵蚀。每当爆炸声逼近,地下室里那盏昏黄的灯泡就会剧烈摇晃,在斑驳的墙面上投下扭曲跳动的阴影。
唯一的慰藉来自西奥多冒险从客厅抢救下来的老式收音机,以及角落里那架走音的老钢琴。收音机沙沙的电流声中,BBC的战况播报与不合时宜的轻快乐曲交替出现。
阿拉里克总在音乐响起时夸张地摆出舞姿,逗得玛丽掩嘴轻笑;迪亚哥则会跟着哼唱西班牙民谣,骨节分明的手指在膝盖上打着拍子。
朱丽叶特靠在墙角,西奥多的手指轻柔地梳理着她被冷汗浸湿的额发。
玛丽尝试弹奏那台老钢琴,但有几个琴键早已失灵。他们不时修理,却始终无济于事。
此刻,收音机里正播放着《月光奏鸣曲》,钢琴声在爆炸的间隙中倔强地流淌。
阿拉里克突然向她举起并不存在的酒杯,灰蓝色的眼睛里闪烁着复杂的光芒——那是一个承诺,也是一个警告。
地下室的铁门将世界割裂成两个部分:
门外,是燃烧的伦敦夜空;
门内,是贝多芬流淌的月光,
是迪亚哥走调的哼唱,
是玛丽强撑的笑容,
是埃里克永远警觉的身影,
是西奥多温暖的掌心,
是阿拉里克口袋里那把沉甸甸的手枪,
以及所有人默契避而不谈的那个"如果"。
当最后一声防空警报的长鸣渐渐消散在空气中,众人终于推开沉重的铁门,回到了地面上。
扑面而来的是一股混合着焦糊味和潮湿水汽的怪异气息。
晨光透过残破的窗帘斜射进来,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朱丽叶特眯起眼睛——客厅的窗户被震碎了大半,玻璃碎片像水晶般散落一地,在阳光下闪烁着刺眼的光芒。
西奥多的白发上落满了灰尘,他第一个走向窗边。
窗外的景象让他的指节瞬间绷紧,窗框木质在无声燃烧中留下焦黑的指印——远处,东区的天空依然被浓烟染成铅灰色,几处火光在晨雾中若隐若现。
他们熟悉的街角面包店只剩下一半的招牌在风中摇晃,上面伊丽莎白最爱的"每日新鲜出炉"字样已经残缺不全。
阿拉里克吹了个口哨,弯腰从地板缝里捡起一片被震落的相框玻璃。相片里伊丽莎白的笑容被玻璃裂纹分割成几块,但他还是小心翼翼地把它放回了壁炉架上。
"厨房还完好,"迪亚哥的声音从后面传来,带着几分庆幸,"香料罐一个都没碎。"
玛丽站在门廊处,手里攥着那封还没来得及读完的信。她的目光穿过破碎的窗户,望向远方仍在冒烟的天际线,蓝眼睛里映着战火与晨光交织的色彩。
埃里克无声地出现在门口,手里拿着几块从院子里捡来的木板。
"先封窗,"他简短地说,"今晚可能还有空袭。"
朱丽叶特走到西奥多身边,他们的肩膀轻轻相触。晨光中,泰晤士河对岸的浓烟缓缓升起,像一条黑色的缎带飘向远方。
而在近处的街道上,第一批勇敢的伦敦市民已经走出避难所,开始清理废墟。
一个老妇人正用扫帚清扫门前的碎玻璃,她的动作缓慢而坚定,仿佛这场轰炸不过是又一个需要打扫的雨天。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却不失礼节的敲门声打破了室内的沉寂。埃里克像影子般沉默地移动到门边,透过门板的裂缝观察片刻后,才缓缓打开了门。
门外站着一位身着阿什福德家制服的年轻执事,他的白发略显凌乱,制服外套上沾满了灰尘。见到埃里克,他明显松了口气,右手下意识地抚平了衣襟上的褶皱。
"伊格内修斯老爷派我来确认各位是否平安。"他的声音带着明显的疲惫,却依然保持着贵族管家的得体,"河对岸的几处宅邸受损严重,老爷很担心..."
他的目光越过埃里克的肩膀,在看到朱丽叶特和西奥多完好无损时,紧绷的肩膀终于放松下来。
但当他注意到玛丽手中那封被攥得皱巴巴的信件时,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仿佛在权衡是否该告知某个消息。
阿拉里克懒洋洋地靠在门框上,指尖跳动着细小的火苗:"回去告诉老家伙,我们好得很。"他故意顿了顿,"至少比他的古董收藏室完好。"
年轻的执事微微颔首,却又忍不住多看了朱丽叶特一眼:"老爷还说...如果各位需要更坚固的避难所,庄园的地下酒窖随时..."
"不必了。"朱丽叶特轻声打断,她的声音还带着几分共感后的沙哑,但眼神已经恢复了清明,"请转告伊格内修斯,我们会继续在这里履行医生的职责。"
执事欲言又止地看了看窗外的硝烟,最终只是深深鞠了一躬。
当他转身离去时,西奥多注意到他的皮鞋后跟已经开裂——这个细节比任何言语都更清晰地诉说着之前的空袭有多么猛烈。
街对面,几个孩子已经开始在废墟间寻找可用的物品,他们的笑声奇异地融入了这个满目疮痍的清晨。
朱丽叶特环视四周,房间里只剩下沉默的忙碌——
西奥多正小心地拾起散落的相框碎片,阿拉里克用火焰融化着窗框上翘起的金属边,迪亚哥则默默清理着打翻的药材柜。
每个人都在用这种机械性的动作,来消化轰炸带来的冲击。
她的目光最终落在门廊处的玛丽身上。少女依然伫立在破碎的窗前,晨光为她金色的发梢镀上一层柔和的轮廓。她手中的信纸已经被攥得不成样子,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朱丽叶特轻轻走到她身边,还未开口,玛丽却突然转过身来。那双往日里总是含着笑意的蓝眼睛,此刻竟透出一种令人陌生的坚毅。
"我要去东区了,"玛丽的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圣托马斯医院设立了临时救助站。"
她将皱巴巴的信纸塞进口袋,动作干脆得不像往日那个会因为一朵压坏的玫瑰而难过的女孩,"他们需要所有懂医护的人。"
朱丽叶特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无话可说。
"小心路上的未爆弹。"最终,朱丽叶特只是这样说道,从医药箱里取出一支镇静剂塞进玛丽手中。
玛丽点点头,突然伸手拥抱了朱丽叶特一下。这个拥抱短暂却用力,然后她头也不回地走向门口,脚步踩过碎玻璃时发出清脆的声响。
门开合间,一缕带着焦糊味的晨风卷入室内,吹动了散落在地上的书页。
阿拉里克不知何时来到了朱丽叶特身后,他望着玛丽远去的背影,难得地没有说俏皮话。
窗外,少女娇小的身影渐渐消失在满是瓦砾的街道尽头,唯有她金色的发丝在硝烟弥漫的晨光中,依然明亮得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