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猎前夜,月光如银。
沈昭临独自躺在主院榻上,已然沉入梦乡。
梦境如潮,将他带回遥远的过去……
盛夏的阳光透过梧桐叶隙斑驳一地,蝉鸣聒噪充盈耳畔。
八岁的小太子穿着杏黄色太子常服,踮着脚尖趴在书房窗棂上,看着永宁侯挺拔的背影正在向父皇行礼告退。
“叔叔!”
永宁侯才走出不到十丈,小太子像只灵巧的猫儿窜出来,拽住了永宁侯的衣袖。
“听说行宫附近有溪流,您带我去溪边捉鱼吧!父皇整日让我背书,实在闷得慌!”
记忆中的永宁侯正值盛年,下颌那道陈年刀疤在阳光下若隐若现。
他蹲下身,腰间佩剑与玉珏相撞,发出清越声响。
“殿下又偷懒,若被陛下发现...…”
小太子狡黠一笑,压低声音道。
“父皇刚才不是冲您使眼色了吗?我瞧见了!”
永宁侯一怔,随即失笑。
确实,方才他告退时,皇帝的目光掠过案上那摞已被朱批满的课业,指尖在桌沿轻叩两下。
这是默许的意思。
“陛下确实说过,殿下近日用功,该松快些。”
永宁侯无奈摇头。
“但半个时辰必须回来,否则臣可要挨板子的。”
小太子欢呼一声,拽着他就往外跑。
溪水比想象中更凉。
小太子赤脚踩在长满青苔的鹅卵石上,冰得脚心发麻。
永宁侯用佩剑削了根细竹竿,以丝绦为线,权作钓具。
一条青鱼咬钩的瞬间,远处突然传来沉闷的爆炸声。
小太子怀里的粗陶水罐咣当摔碎在石头上,刚捉到的小鱼在碎石间徒劳地拍打尾巴。
这一大一小顺着声源望去,行宫方向腾起的黑烟好似巨蟒,正扭曲着爬向湛蓝的天空。
“父皇、母后!”
小太子脸色煞白,撒丫子就往行宫方向冲去。
他杏黄色的衣摆掠过灌木丛,细嫩的胳膊被荆棘划出血痕也浑然不觉。
永宁侯一个箭步追上,铁钳般的手掌扣住小太子肩膀。
“殿下不可!那火势不对……分明是有人泼了火油!”
小太子拼命挣扎,眼泪鼻涕流了一脸。
“放开我!母后说过要在秋千架下等我!”
透过烟尘,他看见母后最爱的秋千正在烈火中坍塌,琉璃瓦片像融化的饴糖般垂落。
凄厉的惨叫声隐约传来,小太子突然爆发出惊人的力气,一口咬在永宁侯手腕上。
“得罪了。”
永宁侯声音发颤,手刀精准落在小太子后颈。
孩童软绵绵倒下的瞬间,他接住那具小小的身躯,用斗篷裹得严严实实。
永宁侯背着小太子赶到城门时,暮色已沉,天边最后一抹残红也被夜色吞噬。
城门处火把摇曳,照得铁甲森然,守城兵卒正厉声喝令,挨个盘查过往行人。
他目光一凛。
官兵不仅拦下每一个孩童,更手持画像仔细比对,无论那孩子是锦衣华服,还是粗布短褐。
“情况不对。”
永宁侯闪身躲进茶肆阴影处,迅速解开小太子杏黄外袍反穿,又抓把尘土抹在小太子领口绣着的龙纹上。
小太子此刻已经醒了,正揪着他的衣领小声抽噎。
正欲转身离开,忽闻铜锣声响。
差役将一张朱砂告示啪地拍在城门立柱上,鲜红的“帝后遇刺”四字在火光下触目惊心。
永宁侯暗道不好,却感觉怀里的小身子突然僵直。
小太子已经透过人缝看清了告示内容。
“太子不幸薨逝......”
孩子颤抖的童音像把钝刀,在永宁侯心上拉出口子。
“他们说我死了?”
身后传来官兵的厉喝。
“那个带佩剑的!把孩子脸转过来!”
永宁侯立即用指腹抹黑小太子白净的脸颊,却见孩子自己扯散发髻抓乱头发,将小脸深深埋进他怀中。
永宁侯不再犹豫,立刻提气轻身,朝着京城外的方向爆冲而去……
“侯爷!侯爷!”
沈昭临猛地睁开眼,永宁侯那张脸逐渐淡去,变成那张玄奕焦急的面容。
他这才发现自己的手正死死掐着玄奕的手腕,当即松开。
“您又梦见了当年的旧事?”
玄奕一面轻声询问,一面将绞干的帕子轻轻地敷上沈昭临的额头。
沈昭临没有回答,目光落在玄奕腕间的淤痕上。
多年前,正是一双年轻的手,抱着他从密道逃出京城。
如今那双手的儿子,依然在守护这个秘密。
“你可曾后悔?”
沈昭临突然问。
“若当年你父亲没有调换我们的身份...…”
玄奕给他倒水的背影猛地僵住了。
少年时那些委屈突然涌上心头。
为什么他不能像其他孩子那样喊父亲?
为什么他要改名换姓?
为什么父亲临终前还要他发誓永远做侯爷的影子?
倒水声徐徐响起,玄奕重新折返时,神情平静。
时隔多年,随着年岁的增长,他已经彻底理解了自己的父亲。
父亲当年根本别无选择,若带着太子远逃,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又能藏身何处?
反倒不如伪造一具假尸体,堂而皇之蛰伏在敌人的眼皮子底下。
永宁侯府当年是少数没有站队太子派系或是其他皇子派系的势力。
自己年龄与小太子相仿,又痴迷武学,鲜少在人前露面,是最佳替身人选。
“父亲当年对我说,我若护住殿下,来日殿下可救天下人。属下知道您会是明君,理当拨乱反正。”
玄奕叹了一口气。
“可年少不知事时,属下确实怨过...…为什么父亲给您的杏花糕,总比给我的大块。”
沈昭临喉结滚动。
他记得刚开始那个总是用一双仇视眼睛盯着自己的小玄奕。
永宁侯教他在人前改口,偏生这小子是个犟种。
三指宽的竹条都打断了好几捆,这才把脱口而出的“爹”字给改了。
他也记得自己偷偷摸摸潜入房里给屁股开花的小玄奕送膏药的嘴笨模样。
记得月光透过窗棂,在地上勾画出交错的影子,一如他们纠缠的命运。
窗外远远地传来四更的梆子声。
沈昭临走到窗前,看见启明星已经升起。
多年前那个逃出京城的夜晚,永宁侯背着他穿过密林,他也曾见过这样明亮的星辰。
“秋猎准备如何?”
沈昭临转了话题。
玄奕立刻恢复干练。
“按您吩咐,已经悄悄在宋姨娘的马车夹层放了一封信。若她真是细作,明日必会有人来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