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花坞的院门紧闭了三日。
宋长乐倚在绣架前,指尖捏着一根金线,就着窗边的日光下细细穿过绷紧的绣布。
绣布上已经多了七八个嬉笑玩闹的婴孩形象,或坐或卧,栩栩如生。
“姨娘歇会儿吧,您一早起来就忙活到现在,奴婢都担心您熬坏了眼睛……”
香兰边说边熟练地帮宋长乐理着散乱的丝线,按颜色深浅一一排列整齐。
宋长乐手上的动作没停。
“不碍事,这个娃娃的眼睛得用小心勾勒才传神,绣完就传膳食。”
香兰凑近看了看那几个已经绣好的婴孩,不由得惊叹。
“这小娃娃的眼睛活灵活现的,这手真是巧夺天工,我看外头那些绣掌都比不上您。”
她伸手轻轻抚过绣面,又急忙缩回手,生怕弄脏了绣品。
宋长乐的银针在空中顿了顿,丝线在晨光里微微颤动。
恍惚间,阿娘那双因常年捻线而生出薄茧的手又覆了上来。
“长乐,指头别绷太紧。”
记忆里的声音温温柔柔的。
“你爹总说女子行医没什么不妥,可这世道...…”阿娘把绣绷往她手里塞了塞。
“卖卖绣品,自己有钱才有底气。将来若在夫家受了委屈,至少能攥着自己的银子掉头就走。”
采苓轻手轻脚地进来,将一盏明目茶放在案几上。
“姨娘,李姨娘说是特意带了明目的药膏来,人在外间坐着呢。”
宋长乐从回忆中抽离,针尖在发间轻轻一掠。
“就说我正赶绣品,不便见客。”
采苓会意,转身时却故意提高了声音。
“姨娘已经两宿没合眼了,这百子图再金贵,也比不上身子要紧啊!”
帘子被一只带着佛珠的手撩起,李姨娘皱着眉,快步站定在了宋长乐的身边。
“你们这些丫鬟怎么伺候主子的,你家姨娘身子要紧!”
李姨娘的声音里带着几分责备,却掩不住眼底的关切。
她俯身凑近绣架,目光在那栩栩如生的婴孩上流连片刻,不由得轻叹一声。
“妹妹的手艺是巧,只是这般熬着,身子怎么受得住?”
她伸手从袖中取出一个青瓷小盒,轻轻搁在案几上。
“这是我晚上诵经惯用的明目膏,晚上敷在眼周能好受些,离生产的日子还长着呢,宋妹妹何苦这般拼命?”
宋长乐脸上浮现一丝动容,手上动作也停了下来。
“姐姐挂心了,我在这院子里待着总归也是无事,打发时间的活计罢了。”
李姨娘的目光在她略显苍白的脸上停留了一瞬,显然是不信的。
收好丝线的香兰却小声哽咽道。
“姨娘就是心善,明明是夫人让赵嬷嬷送来的,还说若是下月前绣不完...…”
李姨娘手里捻动着的佛珠停了下来。
“欺人太甚,她薛明珠入府至今动过几回针线,侯爷的寝衣还都是针线坊的手艺。她从前不许旁人殷勤,如今倒是借着这由头磋磨起人来!”
窗外人影晃动,大约是哪个粗使丫鬟正假装在廊下修剪花枝。
宋长乐瞥见那道影子,声音更轻了。
“姐姐慎言,夫人这是为我腹中孩儿祈福...…”
李姨娘冷笑,手中的佛珠拨弄的飞快。
“祈福?我看分明是要熬干你的心神!”
她突然凑近。
“妹妹别怕,我虽然不常在人前,但还有几分薄面,侯爷偶尔也来我院里用斋饭,我定将此事...…”
宋长乐惊慌地抓住她的手。
“姐姐不可,夫人待我极好,这绣图是我自愿的……”
李姨娘回握住她的手,压低声音。
“就当谢你上回解围,周姨娘她们都念着你的好,不过人多了反倒是惹眼。倒是林姨娘,昨儿解禁了,正四处打听你的事……”
李姨娘走后,宋长乐望着那扇轻轻晃动的珠帘出神。
这人心倒真没拉拢错。
李姨娘是沈昭临的第一个妾,年岁最长,资历也最老。
沈昭临对薛明珠尚且如此容忍,对这旧人就算没有情爱,却存着几分旧情。
采苓从外间进来收拾已经冷却的明目茶,顺手将几个小盒子放下。
“姨娘,周姨娘派丫鬟送了安神的香来,说是夜里点着能睡得好些;孙姨娘让人送了一双银筷子,说是银子‘赢子’,讨个吉利……”
宋长乐莞尔。
“好生收着吧,都是一片心意。”
林婉淑站在落花坞院门外时,日头已经西斜。
“宋姨娘可在?我家姨娘路过这儿口渴得紧,想讨杯茶润润嗓子。”
巧儿的声音随着轻轻的叩门声响起。
院内响起一阵脚步,紧接着香兰的身影从打开了一人宽的门缝中闪了出来。
她面上笑吟吟的,眼底却藏着警惕。
“林姨娘来得不巧,我家姨娘刚用完晚膳,这会儿已经歇下了,毕竟这两日赶绣品实在乏得很...…”
林婉淑眼中闪过一丝不悦,却很快掩去。
“那我不打扰,只在院里歇歇脚都不行?你可莫要自作主张,薄了我与宋妹妹的交情。”
香兰脸上浮现了一丝慌乱,犹豫片刻还是打开了大门。
“奴婢引姨娘在正厅坐坐吧……”
林婉淑微微颔首,随着香兰跨入门内。
在正厅落座后,她状似无意地问道。
“听说今儿李姐姐也来过?”
添茶的香兰手上一顿,随即笑道。
“李姨娘是来送明目膏的,说是我家姨娘眼睛熬不得。”
林婉淑眸光动了动,视线扫过院中那几盆已经过了花期——眼下正葱葱绿绿的茉莉。
“宋妹妹人缘真好,连素来不与人来往的李姐姐都这般关心……我这空手而来,反倒无礼了。”
香兰刚想客气两句,林婉淑却已经起身,走出几步,又回头道。
“对了,告诉宋妹妹,若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来找我。毕竟...…”
她压低声音。
“我们都是被薛氏压着一头的。”
香兰目送林婉淑离开,直到那抹杏黄色的身影消失在回廊尽头,才转身回屋。
屋内,宋长乐早已坐起,绣架立在一旁,正小口啜饮着采苓重新沏的明目茶。
“走了?”宋长乐头也不抬地问道。
香兰撇了撇嘴:“说是讨茶,眼睛却把咱们院子都打量遍了。”
宋长乐轻笑一声。
“她这是急了。禁足七天,出来发现后院的风向都变了,自然坐不住。”
香兰上前给宋长乐续茶。
“她连茶都没喝上一口,白跑一趟。”
宋长乐摇摇头。
“她本就不是为茶而来。”
采苓皱眉:“姨娘,林姨娘突然示好,必有所图。她刚才还暗示想联手对付夫人...…”
宋长乐放下茶盏,指尖轻轻敲击桌面。
“她是想拿我当枪使。薛氏压着她不假,可她更恨的是我腹中这个可能成为庶长子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