帐帘里,昭南把自己整个埋进了被褥里,只露出一点微红的耳尖。
外面的声音似乎有意无意地清晰一些,倒像是在告知后帐的人,事还没谈完。
昭南缄默不言,懊恼地往榻上拱了拱。
他方才当着老将军的面,直呼傅觉止大名。
现在回味过来,觉得自己实在太不成体统了。
虽然是方才以为外面没有旁人,再加上平日里喊顺了口,才会这样。
昭南尴尬地瘪起嘴,蜷在榻上轻轻踢了踢被子。
大事不妙,我的脸面好像飞远了。
他闷头长长吐出一口气,听着外面细微沉静的声音,那股别扭劲也缓了过去,睡意慢慢涌上来,思绪乱飞。
自己以前是喊傅觉止什么来着?
时间已经过去半年,昭南迷迷糊糊,想起了他那时叫的是“夫君”。
等两人熟起来,就再也没叫过了。
一开始是因为初来乍到,恪守礼数,现在则是觉得无所谓,怎样顺口怎样叫。
外面的声音断断续续,晦涩难懂。
“此款由肃政司会同军中文吏,直接发放到户,不经州县胥吏之手……”
昭南平躺在榻上,意识有些模糊了。
他眨了眨沉重的眼皮,长睫在眼下投出一片小小阴影,无意识地念起了好几个称谓。
“傅觉止…傅以临…夫君。”
“哎。”
福海端了水从侧帐进来,听见了这一声几不可闻的低喃。
他脸上堆了笑,声音压低:“王妃心里头,这是念着王爷呢。”
昭南闻言歪了歪头,眼睫颤动,露出一丝懵懂的困惑:“我念着他吗?”
他手腕上的金器玉镯随着动作轻响,似乎在认真思考福海的话。
随后又想明白似的点点头,坦然承认,轻声笑道:“没错,我就是在念着他。”
福海垂头笑了笑,一边将水放下增湿,一边熨帖道:“王爷若听见了,怕是心里动容,今夜连军务也不想看了。”
“才不会。”
昭南听见这一句又瘪起嘴,随后转了个身,只露出一个纤细的后背轮廓。
声音有些闷,也带着不自知的别扭和忧心。
“他有事就一定要做完,现在都半夜了,还拉着老将军说话。明日军中又要早起,若再不睡觉,他今夜又只能睡两个时辰了。”
福海服侍主子多年,怎么能听不出王妃话里的意思。
只怕王妃尚在懵懂,已然心有恻隐,只是还不明白,这便是下意识夫妻间的嗔怪。
只是王爷还守着人不明说,他们这些做下人又哪敢多嘴。
福海了然笑笑,又贴心宽慰了几句,不再多言。
昭南侧躺在榻上,脚边煨着一只暖乎乎的汤婆子。
他舒服得微眯双眼,决定再等傅觉止一会儿。
随后是一句带有不满的气音。
“他不睡觉,老先生年纪大了,也是要睡觉的。”
……
“王爷,这战后政策若是能成,江东可安三年,乃至数三年。”
谭元凯话锋一转,语气沉重:“只是过于酷烈,触动利益太大。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朝中那些与江东牵扯的势力,或是地方豪强残余,甚至那些觉得您权势过重,心生忌惮之人,都将您视为眼中钉,肉中刺。”
他目光复杂,有激赏,有凝重,也有一丝忧虑。
窗外风雪嘶吼,两道身影投在帐内的烛光之下。
谭元凯年轻时骁勇善战,为了大昌什么都做得,平匪清边,从来都是拼着劲也要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
可他年近六旬,身子不再热,血也不再滚,早认为自己没了那种想要力挽狂澜,却令人啼笑皆非的信念。
谭元凯抬起一双浑浊老眼,看着身前端坐在帅旗前的年轻权臣,不由得又想了许多。
大昌的江山,蛀虫不除,谈何稳固?江东的民怨,放任不平,谈何长治?
朝中风浪汹涌,暗箭难防,可总有人在这万马齐喑的烂世里逆流而上。
他眼前的镇北王目光平静,治下安民的手段层出不穷,可一人端坐在高处,却又显得万分孤独。
良久,谭元凯终是弯下佝偻的一把老腰,如释重负地长长吐出一口白气。
“王爷。”
他双手作揖,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释然,笑道:“此役一平,臣再无憾。”
……
帅帐的隔帘后一片温热。
傅觉止悄声走进,将两只手浸入备好的热水里。
指尖的寒意退散,恢复温润,便拿了一块软帕擦干净。
里面的软榻上静静躺了一个人。
隆起一个小小的,安静的轮廓,只露出一片睡得乱翘的碎发。
山里的雪夜并不静谧。
傅觉止动作放得轻,修长身形在榻边投下一道阴影。
他垂着眼,俯身,怕惊着人,低声唤着:“团团?”
昭南毛绒绒的头顶露在被褥外,发丝随着呼吸微晃,身子纹丝不动。
应是没等到人,熬不住睡了。
傅觉止牵起唇角。
他身子俯得更低,温热的手往被褥里探,轻轻碰了碰昭南蜷起来的小腿。
里面放着一只新换的汤婆子,妥帖放在被子里,暖得那一小片肌肤温热。
傅觉止垂眸,将手缓缓收回。
火盆传来细微的炭火噼啪声。
榻上鼓起的团包忽然动了动。
昭南探出头,睡眼惺忪,似是清醒了,疑惑地轻哼一声,目光茫然地在帐顶掠过。
他向来睡得沉,雷打不动。
像今日这般浅眠惊醒,倒是头一遭。
傅觉止眉心一蹙,修长指尖抬起,宽大的掌心虚虚盖着昭南骤然接触光亮的眼。
一手顺势探入他身下,压了压厚实的垫褥,低声问:“垫子薄了?让团团睡不舒服了?”
昭南眼睫在他的掌心下轻颤,又盖着被褥扭了扭,上半张脸被傅觉止盖住,只露出一张睡得殷红的唇,一张一合,看起来困顿得很。
“不是…”
他似是清醒了些许,双手摸索着捧住傅觉止的手腕,轻轻往下扒拉。
暖黄光线跃进昭南的眸里,映出眼底残留的睡意和一点依赖。
“我本来在等你……然后不小心睡着了。”
傅觉止垂眸,一错不错地看着他。
榻上的流苏微动。
昭南似是想起了什么,倏地坐起身,想要掀了被子。
傅觉止抬手,拢住他的侧脸:“做什么去?”
昭南嘿嘿一笑,正要解释:“我睡前喝了茶……”
话没说完,眼前的光影一动,是傅觉止俯身,将稍微掀起的被褥重新缠回他的腰下。
昭南畏寒,应是在湿气肆虐的南疆落下病根,冬日里手脚容易冰凉,得精心养着。
下人们认真照顾,傅觉止也格外上心。
他不让人离了被子,起身,从一旁取了温水回来。
微润的杯沿递到唇边,昭南微微一怔,听见傅觉止轻声道:“团团,漱漱口。”
他回过神,顺从地含了一口,又在傅觉止递来的小盂里吐出来。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昭南连手指尖都没伸出被褥,是一点一点养出来的理所当然的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