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晦暗,殿里点着灯,檐角冰凌垂落,满墙挂着江东各州的舆图。
山川河流间墨线勾勒,朱笔圈点密布。
傅觉止站在沙盘前,指尖点在一处隘口:“金川山关扼守匪巢要道,可在此地驻军,孔志明。”
他抬眸,眼底黑沉无波:“命你勘探的黑风口路径,绘入副图了?”
孔志明立即捧上舆图:“王爷,风口窄道仅容单骑通行,两侧峭壁如削,在此设伏可断匪军后路。”
傅觉止目光掠过舆图,颔首:“积雪未化,即刻调遣轻骑先行清道。”
“是。”
众人应下,一旁督粮的户部侍郎躬身禀报:“粮草已按三日急行量装车,沿途补给点已经备妥。”
傅觉止点头,目光转向身侧校尉:“京卫混编四州驻军的事,进度如何?”
“回王爷,”杜厚拱手禀告,“各州兵马已在城外集结,现按旗号重编伍长,什长,今夜就可定下哨岗轮值。”
他并未停顿,当即禀明:“唯有鉴州兵骄纵已久,也与本地驻军素有嫌隙,需严加整肃军纪。”
开战在即,这群少爷兵还挂念着旧日积怨,平日里在州县作威作福,赌酒狎妓无所不为,一身纨绔习气,不然何至于让一群土匪夺了州县。
他们事不关己,吃着公家粮饷,不负将兵职责,仗着父辈官威挂名军籍,竟真以为没人能治得了自己。
傅觉止眉梢未抬,抽出箭筒里的令箭,淡然下令:“传我将令,明日卯时三刻,各营主官、副将到校扬点卯听令,有违令者,立斩不赦。”
堂中空气凝结,尽是战前的肃杀。
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叩门声起,亲卫捧上一封信:“王爷,王妃处急报。观察使夫人姜若华至府前,当众自陈其夫勾结山匪诸多罪证,声泪俱下,请罪伏诛。”
“此刻已由王妃遣人护送去了府衙,候审录供。”
傅觉止拆开信件,阅过:“此人所言,逐条严查深挖。”
“传令亲军,严密监守江南东道各级官署,要员府邸,等剿匪事毕,搜得罪证,即刻按姜氏供词,将涉事之人一并处理。”
这里官衙相护,万般勾结,纵使有内眷出首作证,他们这群吏员上下层层粉饰,也能互相遮掩。
王爷的意思,是要拿实官匪勾结的铁证,将这江东官扬彻查到底。
他官袍上的蟒纹随着动作微微起伏,眉眼肃杀锐利,是久居上位者运筹帷幄的威仪,亦是身处沙扬的铁血风骨。
姜若华的孤注一掷,成了辅助这扬整肃吏治战役中的棋子。
风雪渐沉,傅觉止敛下眼,指尖在信件上点了点:“清匪完成之时,立即查封江南东道观察使府。”
他心有考量,环环相扣,严丝合缝。
此时侧身,看向昂首待令的张保,道:“明日巳时前,护王妃抵达城外中军大营。”
话音未消,又是一声吩咐。
“沿途关站务必周全,暖炉与参汤姜茶,也不能差了。”
……
初春冬雪未消,清凌凌地挂在枝丫上,随着行军的节奏簌簌震落。
昭南策马走在队伍中段,周遭是黑压压,一眼望不到头的甲胄冷色。
整个队列沉默,只听见甲片碰撞和马蹄踏雪的声响,前方斥候小队散入山林警戒,辎重车辆就在山路中缓慢前行。
他身处随行的文官史吏中间,孔志明替他牵着马缰,一边走着,一边还能抽空提笔在皮卷上写写画画。
昭南见状探头过去,只见上面墨水纵横,是一幅详尽的山川舆图。
江东山水险峻,临近匪患猖獗的两州交界,更是山川连绵,看不见平坦。
将兵要在何处设伏,要在何地据险,哪个山段需要提防泥石崩塌,舆图都会标注得仔细分明。
若有差错,动辄就是千百性命。
昭南知晓舆图的分量,骑在马背上一颠一颠,惊叹道:“一图牵系万千将士,孔大人画得如此详细精准,真乃大才。”
孔志明闻言抬起头,黝黑的脸上客气笑道:“王妃谬赞,下官近几月亲自走过多回,笔下自然就能画得详细了。”
昭南垂眸,俯身细看,皮卷上的山段细致清晰,连方才经过的一条浅沟也标注得清清楚楚。
这种事情马虎不得。
孔志明身后的数位参军,也都是神情认真,拿了纸笔飞速勾勒。
昭南见众人如此严谨,不由得面色正经,敬佩道:“诸位大人辛苦。”
他目光又落在身侧孔志明黝黑的脸上,半月前的疑惑还未解开,昭南终究是没忍住,低声试探道。
“孔大人如此蹉跎,是因为前几月未雨绸缪,来此地勘探匪情的地形?”
所以真的没去北非,也没什么挖煤的致富路吗?
福海就跟在昭南身后,闻言紧了紧手中拂尘,肩头微不可察地一颤。
孔志明向来务实,自诩没那么伟大,便睁着一双精明的吊销眼,笑道:“王妃说笑了,下官是奉王爷命令,服役于江东道。”
他解了昭南上次的疑惑:“非为发财,也非神机妙算。”
昭南闻言,不明觉厉地点点头,又听见孔志明朗声道:“只是服役期间,山匪横行无忌,地方官吏不甚管理,下官为保性命,不得不从鉴州开始,一路徒步穿行山林。”
远处惊飞一群山雀,昭南悄悄垂眸,看着他布满细纹的眼角,确实是沧桑不少。
孔志明觑着王妃的神色,叹道:“几番迷途,几番遇险,兜兜转转,这山川沟壑,想不记住都难。”
他这么一说,昭南听得更心酸了。
于是轻叹一声,了然道:“原来是因为命苦……”
枝头败叶落下些许,一道急促的马蹄声骤然从身后传来。
“前方五里是金川山关。此地扼守要冲,山顶视野可俯瞰三十里谷道。”
是傅觉止的声音。
他方才应是在后方调选四州来兵,此刻策马而来巡视各部。
这道声音低沉威严,随着马匹掠过又重而缓地落下:“传令,前军轻骑急进,抢占关隘,清理营盘,中军护卫辎重紧随,后军警戒断后。”
傅觉止在阙京的文气褪了个干净,周身气质化作肃杀铁血:“日落前,全军务必在关内扎营完毕。”
马蹄声渐息,这支队列停在身前,昭南心情雀跃,不自觉地开心,笑眼弯弯,立即起身要下马。
一众军官整齐划一,目不斜视。
傅觉止展开臂弯备好的貂裘大氅,肩背舒展,俯身将人从马背上凌空抄起。
下一刻,昭南稳稳坐在他身前。
那件大氅带着主人的体温和一阵冷冽松香,将他从头到脚,从前到后裹了个密不透风。
昭南错愕眨眼,长睫蹭在裘毛上,泛起酥酥地痒。
整个过程极其自然,名正言顺得犹如公事公办。
只有一声笑音从头顶落下,又低又轻。
“团团,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