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白昼,都尉夫人姜若华为王妃好友设下选婿宴。
孔志明承了昭南的意思,刻意将镇北王妃亲临的消息放了出去。
宴起之初,先是从一批人里筛出几个形迹可疑者,随后正如所料,又乌泱泱涌来一群。
这些人虽作斯文打扮,言语间略通文墨,可举手投足间有一股无视礼法规矩的跋扈。
王府的人早就去了宴席内外,待孔志明眼色一落,当即拿人。
现扬骚乱未起,便被府衙以雷霆之势压下,以“寻衅滋事”为名,将这群狂徒尽数捉拿。
人犯辗转押去暗牢,孔志明亲自坐镇熬审。
这群乌合之众心志不坚,各怀鬼胎,言语放荡狂妄,一般手段压不住人。
刑讯再加攻心,熬鹰一般磨到日落西山,终于撬开了他们的牙齿,逼着吐露出一些东西。
孔志明不敢耽搁,连夜赶到山庄,本就青黑的眉宇更添几分疲累。
他步入书房,向着二人行礼,道:“王爷,王妃,事涉重大,容下官深夜禀报。”
傅觉止漫不经心一颔首:“讲。”
“所擒二十九人已验明真身,确系易伟诚麾下匪众,其中六人乃头目心腹。”
孔志明道:“他们奉命混入宴席,伺机挟持王妃,以备东窗事发时充作人质脱身。”
昭南闻言心中一紧,随后有些庆幸,认为自己几日前那种不妙的直觉还不错。
烛火跳跃,傅觉止微微侧首,方才的闲适褪尽,添了几分深不见底的阴冷。
他手臂一伸,将昭南放在案下的手扣入掌心。
似是心神不宁,要看着,碰着,贴着昭南,才觉得确实安然。
傅觉止声音低沉简短:“继续。”
孔志明看着王爷的面色,不敢停顿:“有匪首亲信及江东内线口供交叉印证,其一,官匪确已勾连,半月前便通过衙内吏员探知王爷车架已抵江东,更知您在接风宴上当众杖杀数名要官,手段雷霆。”
他略一停顿,思路清晰:“其二,易伟诚拥匪号称三万,放言西进破关,实乃虚张声势。其内裹挟逃户五千,粮秣、军械匮乏,人心涣散。听闻王爷坐镇江东,内部已生异心,溃散在即。”
“其三,鉴、爻两州近日确有大规模销赃动向。部署匪兵乔装混入宴会,伺机劫持王妃或重要京官为质,同时主力携赃,意图沿海道遁入东瀛。”
昭南几乎快要听笑了。
他从前被南疆使团绑过一回,现在到了江东,匪兵也把主意打过来,也是要绑了自己带回去做人质。
昭南垂着头,忽地抬眼,诚恳问道:“我看起来很好绑吗?”
屋里的烛火倏地一跳。
傅觉止的眉眼早已黑沉。
他指尖微蜷,掌心扣着昭南的手腕,指腹在那处跳动的脉搏细细摩挲。
随后扯出一抹笑。
孔志明连忙垂头。
“官匪勾结。”
傅觉止声音不高,一字一顿,指尖在案几上轻轻叩了叩。
这便是这群豺狼能堂而皇之踏进官眷宴席的根由。
大昌日渐疲敝,便是被这群人吃空了国库,杀光了民生。
傅觉止闭了闭眼,心中杀意更甚,是要拿下这江东官扬所有心怀不轨,为虎作伥之人的脑袋。
他声色阴冷,只两个字,却近似阎罗判命。
“名单。”
孔志明忙从袖间拿出一纸密函,双手奉上。
昭南下意识凑过去,下巴支在傅觉止的小臂上,目光扫过那纸上的人名。
为首就是江南东道观察使,上官承安。
这位最高长官如今出现在了名单上,昭南蹙起眉,心中觉得复杂荒唐。
他想起半月前,一众夫人在宴席上的叹息,和那一番隐晦的话。
整个江东成了一张网,网下牵扯之人众多,官官勾结,无人清白。
这些本是为民请命的父母官,却纵容土匪杀伤抢掠,坐地分赃。
昭南盯着信纸上一个又一个人名,再往一侧看清他们名下所属官职,不由得升起一股冰冷的讽刺。
追名逐利,贪得无厌,终将这大昌吃得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江东如此,阙京如此,各地更是如此。
昭南忽地抬眼,目光稳稳落在身侧,傅觉止微凝的眉间。
那处眉骨依旧凌厉,此时却轻轻蹙起,好似里面藏了难以言喻的无可奈何。
他终于看明白了。
傅觉止承着老王爷的寄托,背负着摇摇欲坠的江山,明知大厦将倾,却只能一寸寸修补,一日日苦撑。
这份沉重无日无休。
昭南抿紧唇,无端替傅觉止觉得委屈心酸。
原来他一直这么累。
经年累月,无时无刻,都是在忧心这些事情。
贪官杀不尽,腐吏除不绝,可大昌的气数,傅觉止的心力,却总有耗尽的时候。
昭南长睫低垂,右手反扣住傅觉止的指尖,将他冰凉冷硬的指骨包裹在自己温热的掌心。
夜里起了风,窗外倒映出婆娑的海棠树影。
傅觉止垂眸,看着二人交握的指尖,心中翻腾的杀意和麻木似乎逐渐消弭。
他眉宇间的戾气悄然和缓,心中杀伐已定。
山庄的夜漆黑浓稠,恰如傅觉止此刻压抑的心绪。
他道:“匪首易伟诚聚众三万,僭号为王,杀官造反。”
“今复胆大包天,图谋劫持王妃,人罪并获,无可辩驳。”
傅觉止声色冷硬:“后日发兵清剿,破关之日斩易伟诚首级悬于关隘,以儆效尤,传示四方。”
昭南听得心头一紧,扬起眼,直直望进傅觉止黑沉的眸里。
一截指骨碰了碰他的面颊。
江东境险,昭南必须要在目之所及的地方。
寸步不离,傅觉止才能安心。
檐下熟睡的鸟雀惊醒,扑棱棱地一群飞去夜空。
昭南扬起眼尾,似是感觉到了傅觉止深藏的情绪。
他的声音紧绷,问。
“团团随军同行,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