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市的冬天，总是带着一种湿漉漉的阴冷。
那冷风裹挟着水汽，嗖嗖地专挑衣服缝隙里钻。
像是无数细小的冰针，刺得人皮肤生疼。
路灯早早亮起，在湿漉漉的人行道上投下昏黄却并不温暖的光晕。
“啊……好冷啊。得快点找到。”
凌零零把羽绒服的领口使劲拉拢，围巾又抽得更紧了些，几乎要裹住半张脸。
她今天约了远房表姐颜炎一起吃火锅。
就在一家新开的、据说经常排长队的网红店。
说起颜炎表姐。
那可是凌零零从小到大的人生标杆，是悬挂在前方熠熠发光的指明灯。
高中报考志愿时，她的语气斩钉截铁。
“我要像颜炎姐一样学法律，以后毕业做律师，年薪百万。”
虽、虽然现在凌零零距离那两个宏伟目标，暂时还是一个都没能圆满达成。
咳咳，想远了。
“今天一定要好好和颜炎姐聊聊，说说我的理想和……额……”
想到“理想”二字。
凌零零滔滔不绝的内心独白猛地卡壳，脚步也不由自主地慢了下来。
问题是，聊什么？
她毕业后工作的这几个月，都具体干了些什么？
出谋划策帮着卖掉了一套全粉红装修的房子？
兼职找车位然后撮合几个业主找到了停车位？
帮咖啡馆引流最后举办了娃娃化妆主题沙龙？
......
还有最近。
她积极投身运动，参与了某个小区的羽毛球区超比赛？
啊？！
这些事，单拎出哪一件想想，似乎都……都透着一股子不务正业的气息。
哪一件像是能拿出来，当作她立志成为律师。
好在颜炎姐面前畅谈理想、表功炫耀的？
凌零零越想，就越觉得自己的胃在微微抽搐。
一种混合着羞愧、焦虑和无所适从的情绪。
像店外湿冷的空气一样，一点点渗进四肢百骸。
原本凌零零还嫌弃这家火锅店离地铁口太远，要多吹十分钟冷风，实在不人性化。
现在却恨不能这中间再多隔上两个路口，甚至希望导航突然失灵。
让她能在这寒冷的街头多徘徊一会儿，晚一点面对即将到来的、可能暴露自己“毫无长进”的谈话。
只是想归想，脚步磨蹭归磨蹭。
那家灯火通明、人声鼎沸的火锅店，终究还是不容抗拒地出现在了视野里。
凌零零瞄了眼手机右上角的时间。
18:30。
正好是约好的时间。
再拖下去，迟到可就太不礼貌了。
她站在门口，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
然后心一横，用力推开了那扇沉重的、贴着红色福字的玻璃店门。
霎时间，喧嚣的人声、锅底沸腾的“咕嘟”声、筷子碟碗的碰撞声、还有那浓郁霸道的香气。
如同海浪般扑面而来，瞬间将店外的寒冷与寂静隔绝开来。
“您好，几位？”一位笑容可掬的服务员立刻迎了上来。
“那个，我预定了2个人的位置。”
凌零零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镇定些，报出了手机尾号。
服务员熟练地查看着平板电脑，然后做出“请”的手势。
“好的，这边请。”
凌零零的心跳有点快，跟着服务员穿过拥挤的过道
目光不由自主地瞟向那个预定的卡座——
位置上空空如也！
颜炎姐还没来！
一股巨大的、近乎侥幸的狂喜瞬间冲散了凌零零心中的忐忑。
机会来了！还有缓冲时间！
她连肩上的包都来不及放下，立刻侧身挤进卡座，迅速掏出手机，对准桌上的二维码“嘀”地一扫。
页面弹出，她手指如飞，“啪啪啪”一顿操作，眼神锐利得像是在进行一场至关重要的抢购。
高钙羊肉、手打虾滑、毛肚……颜炎姐爱吃的，一样不能少！
特色炸豆皮、现切吊龙……店里的推荐爆款，统统点上！
还有APP首页飘着的、那些挂着“必点”“口碑精选”标签的，也一个不漏！
凌零零几乎是以一种破釜沉舟的气势，飞速勾选、下单、确认。
然后毫不犹豫地点击了“立即支付”，输入密码，一气呵成。
直到手机屏幕弹出“支付成功”的界面。
她才长长地、无声地舒了一口气，身体向后靠进柔软的卡座里。
空气中弥漫的火锅香味变得真切而诱人起来。
“嘿嘿嘿。”
凌零零暗自盘算着，嘴角忍不住弯起一点狡黠的弧度。
“一会儿等颜炎姐来了，我就抢着干活，使劲给她涮肉涮菜，让她的碗里永远堆得跟小山一样高。”
“嗯，吃人嘴软，拿人手短。等下颜炎姐吃得开心了，肯定……肯定就不好意思太深入地盘问我，更不好意思嘲笑我了吧？”
一阵带着过分热情、几乎能穿透火锅喧嚣的呼唤。
猛地打破了她美滋滋的想象。
“零零！哎呀，你这么早就到啦！”
凌零零闻声抬头，最先闯入视线的，便是自家颜炎表姐那一头极具标志性的短卷发——
那是天生的、倔强又充满生命力的自然卷，此刻似乎因为店外的湿气而显得更加卷翘了几分。
可她的视线很快就被其他东西吸引了过去。
颜炎手上大包小包地拎了好几个纸袋，脸上居然堆着一种……
凌零零从未在她脸上见过的、近乎于灿烂到有些过分的笑容？
那笑容里似乎还掺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和，嗯……谄媚？
凌零零下意识揉了揉眼睛，怀疑是店内蒸腾的热气模糊了自己的判断。
就在她愣神的功。
颜炎已经动作迅捷地将那些袋子放在卡座空着的一边，利落地脱掉外套，在她对面坐了下来。
“哎呀呀，零零，好久不见，可想死我了！你看你，好像又瘦了！工作是不是特别辛苦？”
颜炎语速快得像开了二倍速，一边说着，一边豪爽地抓起手机。
“来来来，想吃什么随便点，放开了点！”
“今天这顿必须颜炎姐请客，别跟我抢！”
凌零零见状，忙不迭地伸手拦住她快要扫上码的手机：“那个……颜炎姐，等一下！我、我已经买过单了。”
仿佛是专程为了印证她这句话的真实性。
话音刚落。
一位服务员便恰逢其时地出现，将一道道色泽诱人的食材流水似地端上桌。
很快，原本宽敞的桌面就被铺得满满当当，几乎看不到底色。
实在放不下了，服务员又麻利地在桌旁添了一个移动小架子，层层叠叠地继续堆。
颜炎脸上那热情洋溢的笑容瞬间僵了一下，虽然只有极短的一瞬。
快到凌零零几乎以为是错觉。
但她确实捕捉到了那片刻的停滞和一丝……计划被打乱的懊恼？
不过颜炎很快就调整好了表情，那笑容又重新绽放开来，甚至比刚才更热烈了些。
“你看你！动作这么快！都怪颜炎姐来晚了，错过表现机会了！”
她语气里带着夸张的懊悔，随即立刻将注意力转向带来的那几个袋子。
“没事没事，姐给你带了礼物！”
“这些是给你的，还有这些是给阿姨的。一会儿你都带回去哈！”
说着，颜炎就开始如数家珍般地往外掏东西：
某个知名品牌的坚果礼盒、一套包装精致的护手霜……
“喏，这个耳机降噪效果特别好，地铁上公交上戴着，整个世界都清静了！要不我现在就给你拆开试试？”
她拿起耳机盒子，手指已经抠向了包装边缘。
那积极的样子，仿佛凌零零一点头，下一秒包装就被能撕开。
凌零零彻底懵了。
这剧情发展……跟她一路上预演的完全不一样啊！
她原本在肚子里打了无数遍草稿，准备用来随时打岔、转移话题的闲话。
——关于申市的天气、关于地铁的人潮、关于这家火锅店的排队。
居然一句也没能派上用场。
颜炎姐这攻势，密集得根本插不进话！
凌零零甚至产生了一种极其诡异的感觉：
貌似……颜炎表姐比她还紧张、还热情、还急于用物质填补？
这种反常的积极，让她心里那点因为“工作”而产生的小心虚。
反而被一种更大的困惑取代了。
嗯……一定是因为我们太久没见了，颜炎姐太想我了。
对，一定是这样，错觉，都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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错觉。
凌零零这么努力说服着自己，试图压下心头那丝古怪感。
她深吸一口气，决定重新夺回一点主动权，至少尽到请客者的义务。
便伸手想去拿那壶热饮，给颜炎倒上。
然而，凌零零的动作刚进行到一半，目光无意间扫过斜后方某个卡座时。
整个人如同被瞬间冻结，血液都凉了半截。
“倒霉！怎么在这里都能遇上……”
她几乎是本能地猛地一低头，整个人缩了一下。
试图用桌上那堆得小山一样的肥牛和蔬菜拼盘挡住自己的脸，心跳骤然加速。
“怎么啦零零？”
颜炎正和耳机包装盒较劲，注意到她突兀的动作和瞬间变化的脸色。
立刻停下了手，关切地压低声音问。
“姐，别动，千万别往那边看……”
凌零零的声音从食材后面闷闷地传出来，带着明显的紧张。
“那边，大概十点钟方向，那个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的男人…”
“他们律所，正在死磕我们律所眼下最重要的一个大客户！”
之前在孔教授家那短暂而不愉快的碰面。
这位律所主任那副居高临下、语带嘲讽的模样。
凌零零至今都还记忆犹新。
今天她只想安安静静吃顿火锅。
实在不想再被卷入那种令人窒息的职业交锋里，太倒胃口了。
“谁啊？这么不长眼，敢抢我们零零东家的大客户？”
颜炎下意识地调笑着，试图缓和气氛。
一边说着，一边自然地顺着凌零零刚才瞥过的方向抬眼望去。
“让姐看看是哪路……”
“要命！”
她的调侃戛然而止，如同被掐住了脖子。
只看了一眼，颜炎的脸色也“唰”地一下变了。
几乎是触电般猛地回过头，作出了和凌零零一模一样的标准躲避动作。
迅速低头，缩起肩膀。
恨不得把整张脸都埋进那盘手打虾滑里。
“抢……抢你们客户的，是幻岩所啊？”
颜炎的声音压得极低，气息都有些紊乱，透着一股和凌零零同款的做贼心虚。
凌零零的眼睛瞬间瞪得溜圆，惊讶暂时压过了紧张。
“颜炎姐，你认识他？！”
“就看一眼，你就知道他是幻岩律所的主任？”
这辨认速度也太快了吧！
颜炎脸上的表情复杂得难以形容，混合着尴尬、懊恼和一丝后怕。
“何止认识……”
她咽了口唾沫，声音更低了，几乎成了气音。
“我……我之前去幻岩律所面试过。”
“他，就是金正主任，亲自面试的我。那场面我实在忘不了……”
颜炎顿了顿，似乎有点难以启齿，但还是硬着头皮说了下去。
“后来……后来他们律所人事确实打电话通知说我被录用了。”
“但……但我给拒绝了。”
不知是不是因为店里太热，还是因为回忆起了紧张的场面。
她的额头上渗出了一层薄薄的细汗，下意识地抬手抹了一下。
“我后来还私下打听过……”
“听说金正主任因为被我拒了，觉得特别没面子，为此发了很大的脾气，在所里放话说……”
“等等！面试？幻岩律所？”
凌零零猛地抓住了最关键的信息，也顾不上躲藏了。
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盯着对面把自己缩成一团的表姐，声音里充满了错愕。
“颜炎姐，你……你去幻岩面试？你换律所工作了？！”
她记得颜炎姐明明在另一家挺不错的律所啊。
“额……这个……”
颜炎的脸上瞬间写满了心虚，眼神开始飘忽，不敢直视凌零零探究的目光。
她张了张嘴，似乎在进行激烈的思想斗争，最后终于破罐子破摔般极小声道。
“准确说……我不是换律所工作了。”
颜炎深吸一口气，像是要宣布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我是……换工作了。完全换了个行业。”
“我现在，算是一个……呃……短视频内容的博主。”
她停顿了一下，艰难地补充了最关键的那个词。
“主要讲……动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