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那些修炼的人是因为什么被选中修炼的？”
“根骨吧。”
“是生下来就决定了的吗？”
“是生下来就决定了的。”
小女孩侧躺在木床上，仰着脸看坐在窗边就着月光低头绣荷包的姑娘：“那为什么我的根骨连普通人也不如？”
“我一点也不羡慕，不羡慕修炼的人。”
“我想和村头钱二丫一样跑，一样跳，这样也不行吗？”
绣荷包的姑娘头未抬，平静地说了句：“也不行。”
“是我生下来就不行吗？”
“……”
小女孩声音极轻：“好难过呀姐姐。”
“原来生下来什么样，就是什么样了吗？”
“……”
静了好半晌，绣荷包的姑娘放下手里的针线，转头问：“姚娘，有什么想吃的吗？”
姚娘被吸引了注意力，一副人小鬼大的样子，颇为忧心地问：“姐姐，我们还有铜板吗？”
思娘嘴角几不可察地扬了扬，温声道：“明日我和秀姑婶去羽云城赶集，可以带些东西回来，至于铜板嘛，东西卖完就会有了。”
“混沌！”
“混沌？什么是混沌？”
姚娘吃力地支起身子，兴奋道：“钱二丫说的，说她爹爹给她带了混沌回来，她说可好吃了。”
思娘走到床边扶着她，低声问：“那这个混沌长什么样子？”
“嗯……听她说是一碗咸汤，里面有十来只圆鼓鼓的小元宝，小元宝的馅儿是肉做的，可香了！”
“二丫说可香了！”
“知道了，到时候我去看看，给你带一碗。”思娘扶着姚娘再次躺下，若有所思地应下这件事。
·
缚灵索发出阵阵嗡鸣，进而被凶悍的鬼气不断撑大，困于缚灵索中的思娘与姚娘二鬼面上带着非同一般的凶戾，姚娘发出的鬼啸声更是有着说不尽的痛苦以及愤恨。
眨眼间缚灵索蓦地解开，随后便犹如金蛇般游回沈子初的广袖内，沈子初不动声色地后退两步，漆黑夜色下他的唇边挂着一抹意料之中的笑意。
思娘与姚娘没了缚灵索的束缚，直直朝着姜寓九和秀姑扑来！
鬼气滔天！
姜寓九察觉离自己越来越近的二鬼依旧不动分毫，低头将秀姑的躯体轻轻放平，她压下心中止不住的惋惜，随后抬眸沉着地看着思娘和姚娘。
怀光不知何时出现在姜寓九身后，幽深的眼眸似有层水雾，流露出些许冷意，碧色袍角在冷风中猎猎作响，他眯起眼抬手准备阻止已有些陷入癫狂的思娘和姚娘。
姜寓九侧过头，声线清冷道：“怀光，不要出手。”
话音刚落，就见思娘和姚娘在距离姜寓九两步远的地方猛地刹住脚，思娘愈发青白的面上透出病态的黑气，两姊妹俯下身定定看着躺在血泊中的秀姑，嘴里只能发出“嗬嗬”声，说不出其他话。
姜寓九蹙眉看着思娘背后的姚娘，见她畸形扭曲的头颅不停地转动，势要将秀姑的样子看个究竟，同时她捂住没有眼珠的左眼眶，而尚且完好的右眼汩汩地涌出黑血泪！
那模样，真真是让人心生哀意。
姜寓九暗叹一声站起身，正要开口，眼神却骤然凌厉地看向二娘身后，那位飞出短刃刺穿秀姑的修士又一次手持佩剑袭来！
思娘与姚娘反应迅速，转身不躲不闪地迎上修士的长剑，伸出手爪一个飞身就要狠狠掏向修士面部。
修士身形一避，瞬息间变换方向，不和思娘与姚娘正面对抗，而是朝着勘石村奔去！
姜寓九意识到什么，对着站在远处的沈子初一字一句道：“别太过分！”
沈子初整张脸隐在夜色下，轻声道：“不知姜道友在说些什么。”
胡扯！一群道貌岸然的家伙，他们分明是看出秀姑和摄青鬼的关系，并趁乱杀了秀姑，彻底激怒摄青鬼，又将其引去村庄，其目的何其歹毒！
姜寓九心念如电，不想同沈子初多说废话，转身去追思娘和姚娘。李师渊几人快她一步，紧紧地跟在二娘身后。
李师渊冷声喝道：“都给我站住！”
·
“都给我站住！”思娘颤抖着从牙齿间挤出这几个字。
她手上还拎着一旧布袋，布袋上此刻洇出些深色的水渍，那是姚娘想吃的“混沌”汤洒了些出来，布袋在她手上摇摇欲坠，她抖如筛糠的手几乎要拎不住它。
可那些将姚娘折磨而死的混账东西哪里会听思娘的话，见她和秀姑来了，便四散奔逃离开了。
思娘自母亲走后就不爱笑了，这么难熬的日子哪里还笑的出来，可姚娘不一样，姚娘懂事以来就爱笑，浑身上下唯一的漂亮眼睛对上人就自动弯弯。
那笑里透着讨好。
思娘心里清楚，妹妹爱笑是在讨好她和父亲，姚娘向来早慧，知晓自己和其他人不太一样。
本就是个惹人嫌的畸形儿了，若整天还是一副苦大仇深或者哭唧唧个没完的样子，又有谁能忍受得了呢？
思娘时常在心里想，又有谁能忍受得了呢？
可此时看着姚娘被折磨得不成人样的尸体，不知怎的，思娘止不住地想笑，笑个不停，笑得浑身发颤，笑声逐渐变大，变得放肆，几乎带着痛楚。
一旁的秀姑着急地直晃她的身子，担忧她是不是入了障。
思娘自己也想停下来，但这诡异的情绪不受控制，好似要将思娘自母亲去世后攒下来的笑，一并笑个干净。
·
姚娘浑身的骨节不断地抽搐扭动，已有失控之兆，原本紧贴背脊的硕大头颅猛地折起，留着血泪的眼珠恶狠狠地盯着前方还在奔逃的修士。
她小小的身子从思娘的背上跃起，稚嫩又邪异的脸上透着骇人的怨气，下一刻便猛地攻向那位修士。
铮——
李师渊拔出佩剑一挥而出，闪着雪亮剑光的长剑刺穿挑娘的身体，将其钉在地上！
姚娘发出高亢的尖啸，思娘听到声音转过身，无暇再顾及那名修士，转而朝着李师渊袭去！两鬼面上皆浮现浓郁黑气，可见其已被怨气所控。
那修士见摄青鬼的注意力被成功转移，嘴角勾起一抹得逞的笑，暗自后退两步躲去暗处，准备找准时机回到道隐派其他弟子身边。
就在修士悄无声息地一挪身子，恣意剑破空而至！一道如虹剑光擦着他的面颊而过，斩下修士的一缕发。
“杀一无辜妇人，你还想跑？”姜寓九飘然落至修士身前，伸手接回恣意剑，翻腕一挽剑花，挑眉问道。
修士惊喝道：“你想怎么样！”
姜寓九看着修士满脸错愕的表情，心中不由发笑，他们这些人猖狂惯了，向来没遭过什么报应，现下如此讶异，好似没料到某一天也会有人对他们出手一样。
“一命还一命咯。”姜寓九慢悠悠道。
修士闻言大骇，张大嘴巴刚想高呼“你敢杀我”，尚未出声，便被姜寓九利落地一剑封喉！
鲜血喷涌而出，修士直挺挺地仰面倒去，在泥地上挣扎了三两下，最终没了气息。
姜寓九轻哼一声，慢条斯理地提剑转身，隔着数百米与道隐派站在暗处的几人冷冷对视。
怀光走在姜寓九身侧，顺着她的视线瞥了一眼远处的沈子初，随后身形一动，抬手轻柔地拭去姜寓九脸颊上的一滴血，黑眸中藏着碧光：“姐姐，不用管他们。”
“嗯。”
姜寓九敛眸收了收心神，看向与摄青鬼缠斗着的李师渊与曲不故，不一会儿，她便察觉出异样。
按理来说，就算摄青鬼凶性异常，以李师渊和曲不故的实力，要将其斩杀可以算得上不费吹灰之力。
可如今看来，思娘与姚娘无数次被强悍的剑气所伤，却依旧能够站起身，无知无觉般攻向李师渊与曲不故，哪怕她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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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身体越来越残破不堪。
宛如两具傀儡。
姜寓九暗道，思娘和姚娘的心性已经被鬼气蚕食大半。她们的鬼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腐败，发出腥臭，流出黑色的液体，却依旧无法停止行动。
这样下去，哪怕将思娘和姚娘砍成肉泥，也无法完全将其杀死。更何况，这么一剑又一剑，何其残忍。
“师姐，杀不死该怎么办。”李令望皱眉看着眼前一幕，悄然问姜寓九。
姜寓九没有应答，只足尖轻点，上前两步想要看清思娘和姚娘脸上的神情，忽而，她随意一瞥，便捕捉到了一骇人景象！
思娘无声嘶吼时，她黑洞洞的口中溢出滴滴黑血，而一颗沾满黑血的漂亮眼珠，正好卡在其咽喉处，正直勾勾地与姜寓九对视！
·
汤已经冷了，上面还浮着一两块白色的荤油，思娘坐在木桌旁，看着地上姚娘的尸体。
真像一滩烂肉，她想。
如今思娘已经平息下来，不再想笑了。
秀姑回家去了，说要找一件漂亮的衣裳给姚娘穿上，而后便可以将她好好地安葬。
好好地安葬？
哪里是“好好”，哪里是“安”？
思娘此刻思绪已被冻住，无法再想其他，她垂眸看向已经冷掉的“混沌”，心道原来这个叫馄饨，根本不是什么“混沌”。
思娘和姚娘从未吃过什么馄饨，更是没见过，村中条件好一些的人家或许吃过见过，知道这个叫什么。
可惜，她们家连野菜都要数着吃，又怎么会见过这种带着肉馅的馄饨呢？
半晌后，思娘麻木地吃着买来的馄饨，连汤都喝得干干净净。她吃完擦了擦嘴，不知为何，肚子还是很饿！还是很饿！
思娘走到姚娘身边，蹲了下来，细细看着姚娘惨白的脸和挂在脸颊旁的眼珠。她心里明白，等到秀姑回来，姚娘就要被“好好安葬”了。
再也没有人陪着她，也再也没有人拖累她了。
思娘感觉眼前开始变得模糊，逐渐看不清姚娘的样子，而她的肚子依旧很饿。
她伸出手，在姚娘脸上摸索着，摸到一颗湿润的，圆圆的东西，思娘没有任何犹豫，猛地一拽，将那个东西托到嘴边……
下一瞬，思娘将其一口吞下。
·
“师叔！曲师妹！”姜寓九飞身至李师渊和曲不故身侧，冷静道，“同时刺向姚娘的右眼珠和思娘的喉咙！”
李师渊没有问缘由，淡然地点了点头，转瞬间便掠至摄青鬼面前，还未等思娘和姚娘做出反应，李师渊白纱衣袂翻飞，她轻抬指尖，泄出悍然灵力，其本命剑昂然悬空，与那道灵力一同刺向摄青鬼，贯穿了姜寓九所说的位置。
剑锋刺入鬼躯的刹那，思娘和姚娘身形突然一凝，狰狞的面孔竟浮现出一丝解脱之色。
思娘与姚娘被贯穿的地方开始飘出黑雾，而后迅速蔓延至鬼躯其他部位。
“姐姐，别扔下我！”姚娘恢复了神智，她的头已经消失大半，只能凭借记忆跌跌撞撞地跑向思娘。
思娘听到这句话有一瞬间的恍惚，她身为人类的记忆开始断断续续地重现。
她在加入落魄小山后，资质并不突出，甚至算得上平庸。
而在某一天，一个女人找到了她，说可以帮助她拥有梦寐以求的根骨，只要思娘意志力足够坚定，可以渡过洗筋伐髓的痛苦。
思娘毫不犹豫地同意了。
在洗筋伐髓最为痛苦的时刻，昏昏沉沉中，思娘眼前出现了两条路。
而姚娘，就站在其中一条路上，睁着仅剩一颗眼珠的漂亮眼睛看着她，冲她露出最为熟悉的，讨好的笑。
“姐姐！别选我！”姚娘蓦地大喊。
真是完蛋……
思及此处，思娘的鬼躯只剩下一半，她张开手臂稳稳接住飞奔而来的姚娘。
“姐姐不会扔下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