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伯气得浑身发抖,拐杖在地上重重一顿,发出“咚”的闷响。
“脚滑?”
“你起夜起到我徒弟的院子里?脚滑能把墨桶滑到绷架跟前?”
他活了这把岁数,什么腌臢事没见过,可这么下作的手段,还是让他怒火攻心。
“我没有!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沈秋月还在嘴硬,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
林晚意却没看她。
她缓缓走到绷架前,伸出手,指尖轻轻抚过那只尚未完成的、捏着细针的手。
动作很轻,像在安抚一个受了惊吓的孩子。
“沈小姐。”
她终于开口了,声音很平,平得没有一点波澜。
“你说你脚滑,那你的鞋底,怎么是干的?”
沈秋月下意识低头,那双精致的绣花鞋底干干净净,根本没沾上半分墨迹。
她整个人都僵住了。
“你说天黑,”
林晚意又问,
“可今晚月色这么亮,院子里的灯也一直没关,你是怎么做到,在这亮堂堂的地方,精准地滑倒在我的绷架旁,还把墨汁,分毫不差地‘滑’到我作品上的?”
她每问一句,就朝沈秋月走近一步。
沈秋月被她那冷冰冰的问话逼得连连后退,直到后背抵上了冰冷的墙壁,退无可退。
这边的动静,终于惊动了旁人。
刘峰第一个跑来,他刚准备睡下,听到这边的吵嚷声,魂都快吓飞了。
“哎哟喂!这是怎么了这是?”
刘峰一进院子,看到地上一片狼藉和剑拔弩张的三人,头皮都麻了。
紧接着,隔壁几个院子的参赛者也披着衣服围了过来,一个个探头探脑,看到院中的情景,都露出看好戏的神情。
“那不是苏记的沈秋月吗?她大半夜地在魏老他们的院子里?”
“你看地上那是什么?墨?哎呀,那绷架上是不是也溅到了?”
“这下有好戏看了,明天就决赛了,作品要是毁了,那可就……”
议论声不大,扎进沈秋月的耳朵里。
她被众人围观,羞耻和恐惧交织在一起,终于崩溃了,抱着头蹲在地上嚎啕大哭。
“都给我让开!”
一声清冷的呵斥传来,人群自动分开一条路。
李佩兰穿着一身真丝睡袍,外面披了件外套,在一众人的簇拥下走了进来。
她脸上没有一丝睡意,目光如电,先是扫了一眼地上狼狈不堪的沈秋月,随即落在了那副被墨点玷污的绣品上。
当她看清那绣品的全貌时,整个人都顿住了。
那双绣出来的手,一刚一柔,一刀一针,明明还未完成,却已经透出一种震撼人心的力量。
那种力道,那种神韵,是她教了一辈子徒弟,都未曾见过的。
沈秋月像是看到了救星,抱住李佩兰的腿。
“老师,救我!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是她,是她林晚意陷害我!”
李佩兰的视线从绣品上收回,低头看着自己这个丑态百出的徒弟,只剩下失望。
她苏记绣庄的脸,今天算是被这个蠢货丢尽了!
技不如人也就罢了,竟然还用这种上不了台面的手段!
输了手艺,现在连人品都输得一干二净!
“啪!”
一声清脆的耳光,响彻整个院子。
所有人都惊呆了。
李佩兰一巴掌扇在沈秋月的脸上,让她整个人都摔倒在地。
“我苏记绣庄,传承百年,教的是手艺,更是德行!”
李佩兰气得胸口剧烈起伏,指着沈秋月的手都在发抖,
“你这种心思歹毒、手段下作的东西,不配做我的徒弟!从今天起,你被逐出师门,我李佩兰没有你这样的弟子!”
她这番话,掷地有声,等于当着所有同行的面,亲手清理了门户。
沈秋月彻底傻了,捂着火辣辣的脸,不敢置信地看着自己的老师。
她以为老师会护着她,至少会找个由头把这件事压下去,却没想到等来的是最无情的抛弃。
李佩兰说完,不再看她,转身对着魏伯,身子躬了下去。
“魏兄,我苏记绣庄门风不正,是我李佩兰的过错。”
魏伯没吭声,只是冷冷地看着她。
李佩兰直起身,最后看了一眼绷架上的绣品,那双绣出来的手,力道和神韵都让她心里一沉。
“可惜了。”
说完这句,她便转身要走。
所有人都默认了这残局。
林晚意却摇了摇头,她甚至没去看李佩兰,只是借着灯光,仔仔细细地打量着那几滴墨点。
一滴溅在握刀的手背上,黑乎乎的,像一块丑陋的伤疤。
院子里静得可怕。
就在众人以为她要认命的时候,林晚意忽然笑了。
那笑声很轻,在夜里听着有些古怪。
“谁说它可惜了?”
“我正愁这双手,还少了点魂儿。现在,有了。”
她从针线包里,拿出了一把小巧的剪刀。
有人倒吸一口凉气,以为她受不了刺激,要亲手毁了心血。
可她没有。
她拿起一根极细的银线,对着那滴最显眼的墨点,飞针走线。
她没有遮盖,也没有躲避,反而是顺着墨点的轮廓,用银线细细密密地勾勒、填充、交错。
黑色的墨迹成了底,银色的丝线成了纹理。
不过片刻功夫,那滴丑陋的墨点,竟然成了一块凸起的、饱经风霜的老茧!
那老茧带着一种粗粝的质感,让那只握刀的手,瞬间有了灵魂。
它不再只是一幅绣品,而是一双真正干过活、吃过苦的手。
院子里,一片死寂。
所有看热闹的人,脸上的表情从同情、幸灾乐祸,变成了震惊和难以置信。
已经走到院门口的李佩兰,也停住了脚,她猛地回头,死死盯着林晚意手下的针线,。
决赛当天,天刚蒙蒙亮。
林晚意一夜未眠。
她眼睛里全是红血丝,脸色也透着一种疲惫的白,但那双握着针的手,却稳得吓人。
当最后一针落下,她用剪刀轻轻剪断丝线时,窗外,第一缕晨曦恰好穿透云层,照在了那副焕然一新的绣品上。
那块粗朴的靛蓝土布,像一片沉默而辽阔的大地。
大地上,一双布满老茧、沾染着尘土与汗渍的手,正在专注地劳作。
一刀一针,一刚一柔。
所有的光,都汇聚在了那针尖和刀刃上。
“妈妈。”
小宝不知什么时候醒了,揉着眼睛,光着小脚丫跑了过来,轻轻地拉着她的衣角。
“妈妈,你的眼睛变成小兔子了。”
小宝心疼地伸出小手,想要摸摸她的脸。
林晚意笑了笑,弯腰将女儿紧紧抱进怀里,脸埋在女儿温热的小颈窝里,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魏伯从屋里走出来,他看着石桌上那副已经完成的作品,看了很久很久,什么都没说。
“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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