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其从未见过如此黑心的老板，也从未打过如此伤身的黑工。
不，他从前就没给谁打过工。
被关押在此处后，周其每日天还没亮就会从睡梦中拽被起来，填鸭式地吞下早饭，接着就被继续按在桌前，开始为期一整天的工作——画图，直至深夜。
虽然他对机关术确实痴迷，但也架不住这么消耗，除了短暂的睡眠时间，他整个人几乎就没离开过那张堆满图纸的桌子，几天下来憔悴得不行。
葛青萝把他当驴使，她虽看不懂机关术，但亲自监工，哪怕他喝水比平时多用了一秒，也要面对她笑眯眯的温和“关心”。
“是不是茶水太烫咽不下喉？让人换成冰镇参汤好了，还能提神醒脑。”
周其：“……”
这人还有良心吗，大冷天的靠冰参汤吊着口气上工，驴也不能够这么糟践。
另一边，那个被葛青萝称为“龙叔”的独眼男子，也争分夺秒地跟他一并钻研那卷轴，甚至效率比他还高。
桃山在榜通缉犯中，有独眼特征的就那么一个，名字几乎也能对上，周其并不难猜到他就是单龙。
周其手中的这份卷轴，里面只有地牢中很少一部分的机关结构图，但单龙看过后，竟依照这份卷轴，凭空构建出许多他从未见过的其他图式。
他起初还不明白那些都是什么机关，直到在单龙的指引下，将其转化成一张张图纸后，研究过才发现，那些机关运用的结构序列竟跟卷轴上的一模一样，极可能是地牢中的其他机关！
这个除了探讨机关术外，就没跟他说过其他任何一句多余的话的单龙，居然能凭空画出地牢的机关构造图？
此人到底什么来头？
午饭时，周其忍不住频频看向单龙。
单龙不堪其扰，终于放下筷子问他：“何事？”
葛青萝也看他一眼，心想吃饭不积极，定是上午用脑过少在偷懒，下午得好好鞭策一番，催催进度。
“……无事！”无意间瞥见葛青萝不怀好意地眯起眼睛，周其浑身冷汗连连，赶忙低头速吃，生怕被她抓住把柄疯狂压榨。
这里只有周老六的精神是完全放松的，他不像周其和单龙那般需要烧脑，也不用盯梢，甚至在牢里待过后，都不觉被关在这里无聊了，起码人够多。他只觉得这里饭菜挺好吃，还有点熟悉口味，每天都吃得香睡得好，在牢里瘦的那几斤早就添了回来。
他给周其夹了一大筷子菜：“哥，你多吃点！你都瘦了，精神也不好。”
闻言葛青萝微笑看过去：“什么意思？难道我们对你哥哥很坏吗？”
周老六缩了缩脖子，连忙摇头，几天相处下来，他已经一点儿也不觉得葛青萝是什么百姓口中的大善人，温温柔柔的萧夫人了，她跟桃山那帮子山匪就没什么很大区别，不愧是一窝的。
午休时间短暂如泡沫，转瞬即逝，周其顶着硕大的黑眼圈，再次投身研究事业。
第七日夜晚。
在周老六的鼾声中，单龙和周其终于完成了所有的图纸，再有一日时间，单龙就能将那些部分的机关破解。
周其瘫坐在椅上长吁一口气，擦了擦额角的虚汗，心里却是从未有过的满足感。
这几日虽过得苦不堪言，可得到的成果却也让他万分惊喜。不出意外的话，叶鸣给他的那份卷轴本已是他能接触到地牢的极限了，姜城都在传他以后极可能是叶元的传人，但实际上他能察觉出，叶元并无那个想法。
周其从没想过，有朝一日自己能将地牢的机关研究到这种程度，从另一层面上来看，他甚至都有点想感谢葛青萝，不过这个念头仅有一瞬便消散了，毕竟怨念也很多。
“你到底怎么知晓的我有这卷轴？”周其问葛青萝，这个问题他好奇很久了。
“梦到的。”葛青萝伏在另一张桌上，手里唰唰快速写着什么，旁边已经垒起厚厚一沓纸。
周其：“……”耍谁呢，谁做梦会梦到这个。
葛青萝自然是信口胡说，理由她也没必要告诉周其，因为已经超出他理解范畴。
前些天在督尉司，石焱跟她闲聊唠嗑，说到在聚宝楼揍周老六的细节时，石焱顺便提了那么一嘴，当初他萍湖落水后跟着周老六的马车回了姜城，还在周府守着周其画了一夜的地牢机关图，结果周其还画错几处。
想到这里，葛青萝停笔抬头，对单龙郑重道：“龙叔，你好好检查一下周其的那部分，看看有无错处，我信不过他的水平。”
周其从椅子上弹起来：“？？？”
压榨完还要贬低他，这人还是人吗她是！
谁知单龙竟真听她的检查起来，过了会儿道：“嗯，确实错了几处。”
周其：“……”
葛青萝叹气：“唉，要不是时间紧迫，龙叔独自做不完，我都不想去绑你。”
周其难以置信，他怔怔凑到单龙身边，看单龙将那几处重新计算修改，他的自信忽然受到了极大的打击：“……真错了？”
单龙没抬头，继续修改：“真错了。”
目不转睛地看了许久，自己也对着单龙修改之处再次试算后，周其终于接受了现实，他苦笑着放下笔，对单龙拱手一礼：“多谢前辈指正。”
看了眼已经昏睡得不知天地为何物的周老六，周其犹豫再三，还是没能压住心底那个疑惑，趁着弟弟睡着提了出来。
“晚辈心中有一疑问，想冒昧请前辈解惑。”
单龙放下笔，颔首示意他说。
葛青萝听周其忽然如此恭敬，也奇怪抬头瞟了他一眼。
“曾听闻家中长辈提及，多年前督尉司中曾有一位督军，不仅武艺高超，还精通机关术。他本是下任总督的有力竞选者，可惜最终惜败叶元，被其安排前往城郊，此后再未回城，后来再有消息，便是他在一场剿匪之战中身亡……”
听周其说着，葛青萝仿佛意识到什么，她渐渐停下笔，凝眉看向二人，只见单龙沧桑而平静的脸上，仅剩的那只眼，眼角不自然地抽动了一下。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那位督军的名字叫……”周其也看出单龙眼底的情绪并不像他面上那般毫无波澜，他顿了很久，才接着说下去。
“……尚荣。”
这两字刚被念出口，葛青萝就愣住了。
尚荣，单龙，两个名字的读音很是接近……
听到这个名字，单龙置在桌上的手也下意识动了动，平淡道：“既然已经死了，何必再提此人。”
周其沉默片刻，道：“姜城人皆道，地牢是总督叶元的作品，但我研究过那卷轴后，发现制作那部分机关之人的手法跟叶总督并不相似。我曾有幸得到几张尚荣当初留下的图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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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比后发现，那一部分竟然……更像出自尚荣之手。”
距离周其拿到那卷轴已经数月有余，图纸早已画了出来，在试着研究破解的同时，他也在一点一点地对照手法。
由于每个制作者自身习惯不同，哪怕做出来的东西效果一模一样，但在某些地方也会有细微的区别。许多钻研机关术的人并不在意这些不怎么重要的地方，但周其例外，他对这些带着个人特征的小区别很感兴趣。
“其实这几日我也暗中观察过前辈画的图，意外发现前辈的手法，竟也与那制作机关之人极其相似，相似到……就好像是同一人。”周其低声喃道。
“没有人能仅以一组序列，凭空画出从未亲眼见过的机关构造图，再天才的人都不可能做到，除非——是制作者本人。”
说完他看向单龙，等待回答，哪怕他的心里早已有了答案。
屋子里除了周老六的鼾声，再没有任何其他声音，三人谁都没说话。许久，单龙才摇头笑了一笑，有些释然地道：“尚荣已经死了，就算那部分机关确实是他所做，他也已经死了。世间再无尚荣，这里只有桃山的单龙而已。”
他的手不自觉地抚了抚失去的那只眼，声音很轻：“虽有双目，识人不清，眼瞎目盲，反得真情。”
这般回应也算验证了周其的猜想，他目光呆滞地盯了单龙半晌，怔然呢喃：“竟然真……”
当年的尚荣在督尉司中口碑极好，正直程度跟叶鸣有得一拼，居然能把尚荣这样的人逼上桃山，再加上这句识人不清的叹言，周其很难不去想象他身上到底有着什么旧事。但他不敢问，他只想知晓尚荣是否还活着，并不想了解更多，否则容易惹祸上身。
然而，他没想到祸事会来得如此之快。
只见葛青萝倏然拍桌起身，严肃问道：“龙叔，要灭口吗？”
周其：“……”
单龙：“……”
“不必——”看葛青萝已经要去角落提刀，单龙赶紧摆手示意她坐下，“也不是什么非得隐瞒的秘事，不必如此。这孩子机关术天赋不错，再假以时日也能有一番成就。”
得到单龙的夸赞，周其不好意思地摸了下脸，因葛青萝的举动而骤然升到嗓子眼的心脏也半落回肚子里，他指天发誓道：“前辈放心，我绝不会多说一个字！”然后紧张地看向葛青萝。
见他似乎也老实，葛青萝挑了挑眉，又坐了回去，继续写自己的东西。
周其这才松了口气。
看葛青萝已经独自坐在那里写写画画许久，他忍不住问道：“我看你昨晚就一直写个不停，是在写什么？”
“挑战书。”葛青萝头也没抬。
周其顿时不解：挑战书？挑战什么？挑战谁是姜城最无良的黑心包工头吗？
那她赢定了呗。
似乎不用看也能感受到他身上忽然涌出的强烈怨念，葛青萝瞟他一眼道：“我的员工们就没有说我这老板不好的。”
薪资待遇可都是杠杠的。
好吗？周其一点没觉得，质疑道：“他们觉得这样很好？”不可能吧。
葛青萝：“这样当然不好，但时间紧迫，我赶着救人，况且你是绑来的，不是雇来的，就没把你当员工。”
“那把我当什么？”周其不由得问。
“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