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啸的北风裹挟着沙砾,终于抵达京城时,已成了宫阙间穿梭的、带着椒兰香气的熏风。
谢家商队庞大的车队停在巍峨宫门外,历经风尘的货物被宫人仔细接管。
程栀混在进献贡品的谢府随从队列里,低垂着头,一身粗布青衣洗得发白,如同角落不起眼的尘粒。她的心,却在胸腔里擂鼓。
自那夜药库惊魂,她深知谢楚衍不会放过自己。
这随队入宫的机会,是她主动向王管事“请缨”换来的——以“通晓香料、精研上品胭脂秘方,可助呈献之物更添风韵”为名。
她知道谢楚衍必会应允,他要看她在这龙潭虎穴里如何挣扎。
她随身的行囊,除了几件替换衣物,便只有那副沉水石算盘和一枚贴身藏匿的青瓷胭脂盒,不再是普通的脂膏容器,内里精巧夹层中,藏着她耗费数日,用仅存的霜星草花粉混合数味中和药材重新调配的、更强效的凝露。
这是她的解毒药,亦是最后反击的武器,更是靠近那株“百年雪山灵芝”的唯一希望。
目的地是西偏殿的暖阁。
今日是皇后生辰前的暖席小宴,来的皆是亲贵皇子、心腹重臣,席面铺陈并不张扬却处处透着皇家气度。
谢家作为皇商之首,贡献的新一批御贡胭脂水粉,便是此刻由一位宫中教引嬷嬷引领、程栀托着朱漆托盘呈上席面的点缀。
低眉垂眼地步入暖阁,浓郁的龙涎香混合着酒食气息几乎让人窒息。
程栀强迫自己眼观鼻、鼻观心,指尖却冰冷,紧紧攥着托盘的边缘。
她能感觉到数道或审视、或漫不经心的目光落在身上,其中一道来自上方不远处的谢楚衍,他端坐于皇帝右下首不远处,一身玄色暗金云纹蟒袍,正从容自若地与身边一位面容温润的亲王低语,目光却如同寒冰磨成的利刃,似有似无地扫过她托盘中那一盒盒青瓷胭脂。
就在程栀将托盘奉至皇后近侍宫女面前时,异变陡生。
主位御座之上,当今圣上面色温和,正欲举杯祝词。
七皇子赵煜,正是那夜在谢家商队中被程栀无意炸出暗桩的主角。
面带春风笑意,离席执壶,要为父皇亲自斟酒以表孝心。
他的位置本就紧邻御座,动作恭谨流畅。
皇帝含笑看着他,眼中带着慈爱。
一切都那么和乐融融。
然而,程栀的眼角余光却死死锁定了七皇子身侧、一位端盘侍酒的小宫女。
就在赵煜执壶、身体微侧挡住皇帝视线的那一刹那,小宫女手腕翻转,一根细如发丝、顶端蘸着一点极淡樱粉光泽的金签,以快得不可思议的速度,在赵煜手边玉杯边缘极隐秘地一点。
那点樱粉色的液珠瞬间浸入温润的白玉内壁,融入刚斟满的琥珀色美酒之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无色。
遇热则融。
程栀的瞳孔在巨大惊骇中骤然收缩,这手法……这毒光的色泽……分明是《程氏祖训残篇》中提过的、前朝宫廷秘传的奇毒——“红拂醉”。
此毒遇热转淡,无形无味,一旦入喉,初始如醉酒熏然,令人神志飘忽放松警惕,半个时辰后心脉滞涩,无声无息便似醉酒酣睡而亡。而最致命的提示在于,这种毒,唯有以特殊药引朱砂七钱混合淬炼数种珍稀香料方可成功,解法也极为特殊。
恰与程苇每日服食的镇惊药引一脉同源,她脑中轰然炸响。
药库记录,贞元五年的朱砂七钱秘制,与七皇子遇刺,毒杀,红拂醉……所有线索瞬间串联,指向一个令人头皮发麻的结论。
当年程家血案中可能也混入了此毒,这根本就是同一股势力灭口的凶器。
几乎是同一时刻!
御座之侧,坐在七皇子席位稍后的三皇子赵焃,目光如鹰隼般锐利,瞬间扫视全场。
他那张俊美但线条过于锋利的脸上,嘴角似乎极快地上扬了一下。快得如同错觉!随即又恢复了一贯的高深莫测。
而七皇子赵煜毫无所觉,端起那杯融合了樱粉死意的美酒,笑意盈盈正要敬献给御座上的父皇:“父皇……”
“啪嗒!”
一声突兀的、清脆的响声陡然打断了这温馨的致命画面。
程栀端着托盘的胳膊,因“紧张”而猛地一颤!
托盘最外侧的一盒青瓷胭脂盒倾翻掉落,不偏不倚,正正砸落在那侍立在三皇子赵焃身旁、替他捧痰盂净手的另一位宫女脚边。
青瓷碎裂的清脆声响彻暖阁,粉嫩色的胭脂膏溅了出来,宫女惊呼着狼狈躲避。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被这意外的声响引了过去,连皇帝都微微蹙眉看向声音来源。
程栀立刻扑通跪倒,声音带着惊恐的颤抖:“奴婢该死!奴婢一时手滑冲撞贵人!罪该万死!”
她在叩头谢罪、身体伏低的瞬间,借着宽大宫女衣裙的遮掩,手腕以一个几乎无法察觉的角度轻轻一推。
那颗沾着胭脂的青瓷碎片,精准地划着一道弧线,贴着冰冷光滑的金砖地面,无声地滑到了正端着毒酒、也被这变故惊得略微分神的七皇子赵煜的脚边,位置恰到好处,他只需稍一挪步就能踩到。
混乱与目光的焦点瞬间转移到了程栀和三皇子身边那一片狼藉的宫女身上,程栀的突然惊扰和那抹粉色胭脂的炸开,完美掩盖了滑向七皇子的那个小小“信号”。
也就在这瞬息万变的混乱中,另一道目光的主人动了。
谢楚衍一直未曾移开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从程栀托盘打翻引起混乱,到她刻意滑出胭脂碎片精准定位七皇子脚边,这一切细微的动作都未能逃脱他的捕捉。
他看见了程栀在看到七皇子酒杯被下毒那一刹,身体极其细微的惊颤。
她认识这毒,她极度在意七皇子的生死。
谢楚衍心中冷笑一声,面上却依旧波澜不惊。
眼看七皇子被碎片分神,端着那杯毒酒的动作有了瞬间的迟滞。
电光火石间,一个让程栀心脏几乎停止跳动的情景发生了。
就在皇帝有些不耐烦,准备开口让赵煜继续敬酒的当口。
一直侍立在御座侧后方的谢楚衍,忽然姿态无比恭谨地离席,上前半步,对着七皇子赵煜极其自然地深深一揖。
“殿下孝心感天动地,然圣体微恙忌生冷,此酒恐太凉伤身。微臣斗胆,恳请殿下容臣略试酒温,再为陛下奉上!”他声音沉稳恭敬,话语间滴水不漏,更将“试温”这份担风险的事揽在了自己身上,显得无比忠君体国。
皇帝刚被程栀那边的插曲打断,本有些不悦,闻言神色稍霁,微微颔首默许。
谢楚衍在朝中深得帝心,行事沉稳,他开口必有道理。
七皇子赵煜愣了一下,似乎有些意外谢楚衍的“体贴”,但转瞬便温和一笑:“谢大人有心了。”
竟真的将那杯融入了樱粉色死神的酒,自然而然地递向谢楚衍。
暖阁内,除了不知情的皇帝和三皇子隐晦不明的眼神,所有暗知此行深水的人,心脏都提到了嗓子眼。
程栀跪伏在地,指甲深深掐入掌心。
他要干什么?!他要当众饮下这杯毒酒?为了嫁祸?还是有恃无恐?
她藏有解药的胭脂盒就在袖中,可此刻众目睽睽,她怎么可能公然送药给谢楚衍。
只见谢楚衍神色如常地接过那杯玉杯。
就在他宽大的蟒袍袖口微微抬起、似要举杯轻嗅试温的刹那。
他那只骨节分明、无比稳健的右手手腕,极其隐蔽地以肉眼几乎无法追及的速度轻轻一颤、一抖、一倾!
杯中的酒液如同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牵引着,瞬间汇聚成一道细小水线,无声无息地沿着酒杯内壁流进了他早已准备好的、袖口内衬中一个特殊缝制的吸水囊袋之中。
整个过程快若惊鸿,甚至因为酒液未曾溢出杯壁,在外人看来,他仅仅是将杯子优雅地捧到了唇边稍近处,做了一个轻轻嗅闻的动作。
“尚温。无妨了。”谢楚衍平静无波的声音响起,仿佛真的只是尝了一口。
他将那只内里酒已偷梁换柱的空杯,依旧恭敬而自然地递回给了正有些怔愣的七皇子赵煜。
暖阁内短暂的寂静落针可闻,七皇子下意识接回了杯子,眼神深处掠过一丝极度的困惑,但随即被涌上来的复杂情绪掩盖。
三皇子赵焃那张原本带着胜券在握般微妙弧度的嘴角,彻底僵住。
一丝无法置信的惊疑瞬间被强力压下,快得无人察觉。
程栀趴在地上,后背已被冷汗浸透。
她看清楚了整个过程,谢楚衍精准地倒掉了毒酒,他没有嫁祸七皇子,他也没有自己冒险,但他在众目睽睽之下玩了一场瞒天过海的魔术,他为什么要救七皇子?测试自己是否认识这毒。
“继续吧。”皇帝温和的声音打破了寂静。
七皇子赵煜握着那只内中藏刀、外表无恙的玉杯,深吸一口气,终究不敢再耽搁,重新调整姿态,恭敬地将“酒”献给了御座。
皇帝含笑浅酌。
一场毒杀风波,似乎被一场小小的宫女失手意外和谢楚衍“忠心”的试温举动,悄然消弭于无形。
~
宫宴终散,灯火渐稀。
谢楚衍刚步出暖阁,便被一名内侍恭敬引至一侧幽静的抄手游廊转角。
“谢大人留步。”温和的声音自身后响起。七皇子赵煜独自一人立于廊柱阴影下,月光透过雕花窗棂落在他身上,更显清贵,只是眼底有着难以掩饰的惊悸和后怕。
“方才……多谢大人援手。”他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劫后余生的沙哑和疑惑,“赵焃那杯酒……”
他没有说下去,但意思再明显不过。
“殿下言重了。”谢楚衍微微躬身,姿态无可挑剔,声音平稳如常,“酒确实无恙。微臣职责所在。”
他顿了一下,意有所指地抬眼看向七皇子,说:“倒是殿下,圣前侍奉,当更为警醒。宫中虽大,未必无风。”
他点到即止,目光扫过游廊深处。
游廊另一端的阴影里,程栀正被一名掌事嬷嬷训斥着“毛手毛脚冲撞贵人”的罪责,罚她在廊下清扫污迹。
那嬷嬷训斥完毕便自行离去,只留下程栀形单影只,拿着湿布弯腰擦拭地上的胭脂渍。
谢楚衍不动声色地朝程栀的方向略略抬了抬下颌,低沉的嗓音意味深长:“殿下可知,方才若非那位‘粗心’的小宫女闹出一场风波,引开了三殿下那锐利的眼神片刻,微臣……恐怕也没那么容易替殿下‘试温’呢。”
七皇子顺着谢楚衍的示意看去,廊下灯光昏暗,程栀正吃力地清理着地上的狼藉。
他恍然,却又更加困惑,巧合,还是刻意!
“她?”七皇子不解,“一介粗使宫女……”
“粗使宫女?”谢楚衍的嘴角勾起一抹没有温度的弧度,忽然提高了一点声音,在寂静的回廊里清晰可闻,却恰巧能让程栀勉强听清,“若她只是个粗使宫女,又怎会在刚才那杯毒酒差点入殿下喉间时,吓得连手中贡品都拿不稳呢?殿下可瞧见了,打翻的,可是能解……朱砂七钱引子毒的霜星花粉胭脂呢。”
轰——
一句话,如同平地惊雷!
朱砂七钱!
霜星花粉!
程栀擦拭的动作骤然僵住。
全身的血液仿佛在瞬间涌上头顶,又在刹那间冻僵,他果然识破了,他不仅知道那晚是她,他更知道朱砂七钱和霜星草的关系。
他甚至在那千钧一发的宫宴上,利用了自己的惊恐反应引开三皇子视线,他方才一番轻飘飘的话,是在向七皇子点明她的身份……还是……在向她谢楚衍摊牌。
七皇子赵煜更是浑身剧。瞳孔骤缩,难以置信地看向廊下那个单薄的背影,又猛地转向谢楚衍。
游廊中,月光如水银泄地,照亮了青砖上残留的胭脂痕。
谢楚衍高大挺拔的身影静静立在光影交界处,眼神深幽如寒潭,静静注视着僵立原地的程栀。
指尖不经意地把玩着袖中那粒从吸水囊袋里凝出的“红拂醉”剧毒冰珠,丝丝寒气缠绕指节。
程栀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如同擂鼓般的心跳。
她缓缓、缓缓地直起身子,转过身,第一次在如此近的距离、毫无遮拦地迎向谢楚衍的目光。
清冷月色下,她沾着胭脂的手指紧握成拳,指缝间,一缕未燃尽的、卷好的纸条微末一角若隐若现那是她从怀中青瓷胭脂夹层中取出的、记录着贞元五年谢府药库朱砂七钱取用疑点的血书复抄。
她本想在今夜冒险传递给任何有可能扳倒谢家/皇室的线索点,却没想到,先被撕开的,是这鲜血淋漓的旧账一角。
谢楚衍的目光掠过她指缝间那抹深谙的纸角痕迹,又落回她那双燃烧着冰冷火焰的眼眸深处,一字一句,低沉得如同来自九幽:“程姑娘,你为妹妹求的那株雪山灵芝……此刻正搁在我的书案之上。是救她性命的琼浆玉露……还是送她最后一程的鸩酒……“
他微微一顿,月光在他眸中切割出锐利的光影,指向的却是程栀攥紧的手心。
“抑或是,你手中那点染血的字迹,够资格换的药引?”
夜风穿廊而过,吹不散那一触即发的、以人命和真相为砝码的冰冷对峙。
远处宫阙的灯火辉煌,映照不清这幽暗回廊里,三人之间纠缠的命运锁链与那无声指向十五年前灭门惨案的致命“药引”。
三皇子:身份尊贵,母妃是圣上宠妃
希望不会被我写成傻子男女主
我要吃灵芝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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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蛛网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