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家乡叫珠默,是个遍地跑牛羊的地方。
落成的寺院和落户的人家一样多,朱墙和灰壁在青山间交错,乔木和低草在和风里交光,白羊和白牛在坡道中交织。
他热爱珠默的每一寸土地和每一张面孔,热爱年少时的生活,有宽仁的父母可依靠,有知心的青梅可相伴。
三岁那年,家里来了位不速之客,他不知怎么就说出一句“这是从舍离城来的人”,他无法向追问的客人解释识破的原因,反正他就这么说了,能怎么着吧。
客人像个货商,背负着许多物件,悉数在他面前铺开,要他从中选取三件。
他挑了手铃、碰铃、手鼓,响的东西最是有趣。
客人似乎很满意,但并不打算把这三样给他,他很是闹了一场,拉着客人的衣摆说:“这是我的!”
都让他挑了,不是他的又是谁的?
不给他,何必让他挑,挑了又不给,这不耍流氓?
那客人很绝情地把所有物件统统收回,见他闹腾得厉害,安慰着向他许诺,过些日子会有好礼送到。
哪有什么好礼,不过是来了个背书篓的经师,教他念经识字。
他喜欢可以发出声音的东西,不喜欢让他发出声音的东西,他可不情愿诵经了!
可长辈们对免费之物最是容易上当上瘾,对免费的经师,阿爸阿妈奉若神明,对免费的经籍,阿爸阿妈视若珍宝。
殊不知,免费的最贵,好处占多了自是要偿还的。
十四岁那年来了一伙人,说他符合观湖示象的全部特征,当年选的三样全对,全是法王的贴身法器,要拉他去做继任法王。
这事,找谁评理啊!
那时阿爸已经不在了,阿妈一个根本拉不住抢走他的什么摄政。
那时他不知,那日便是他和阿妈的最后一面。
他就这样被推上师子座。
他们如数家珍说,师子座又名莲花宝座,又名法王圣座,又名金刚尊座……
“又名我不想坐。”他真情实感的一句,换得一个时辰的上师亲训,声音好大,他什么都没听清,反正很凶就是了。
再不想坐也得坐,只要摄政一天不倒。
他从此迎来长达十四小时的每日苦学,无需长途跋涉,朝锦垫一坐就日夜兼程。
很快举行大典,由敬本禅师对他授沙弥戒,就是那个背书篓经师,而今成了他的上师,是唯一一个可以向他当众发难的人。
这是严师对弟子自产自销的一种特权。
那日花团锦簇,梵音不绝于耳,袅袅旃檀和漫天花雨争香,势要把乌泱泱的人熏出个无度芬芳。
能容下数千人的道场,容不下阿妈一个农女。那日欢呼声震动八荒,除了他和他全家,每个人都很满意。
他思乡思亲,思念年少的知心相伴,珠默成了回不去的故乡,他们用佛缘斩断他的亲缘。
他日日持念佛名,夜夜魂锁珠默,背书篓上师责备他有口无心,说诵经念佛要总摄六根。
他一气之下走出经堂,面朝西南屈膝长揖,失去的和怀念的早已灌满了他的眼耳鼻舌身意。
宫墙内沿山铺设的玉阶,高高低低地承载着他的悲戚、不甘和血泪。
从此,每当乡愁涌来,西南的方向总有他磕破的膝盖和淤青的额头。
他拜的不是佛,是被迫辞别的亲人和故乡。
他们要他归佛,而佛归他们,可他过于强大地统领着自己的精神,他们便寻求恶法将他摧垮,从施以邪药到肉身惩罚。
他们不懂,饿着的人是不会忘记觅食的。
他曾在除夕夜登上宫顶,迎着缺月在大雪中呐喊,“我生来是有情众生,还我世俗生活!”
然后摄政下达一道仅针对个人的逐令——他的阿妈,永不得进入舍离城。
他想回家。
此佛不灭,此情不销!
他不知不觉睡去,于梦乡里又为可爱的亲人流泪。
张行愿的指腹轻轻划过他的眼角,他无须睁眼就精准捕捉,牢牢将手揣进颈窝。
她无声叹息,任凭他握着,深藏在心里的乡愁被他掀了个底朝天。
她也想家想妈,想有人相伴,她的故乡也是一个回不去的地方。
他始终没睁眼,朝里挪了挪,为她腾出足以容身的空间。
她没有挣扎,在他身旁躺下。
她曾和他出生入死,如今也和他同病相怜。
朦朦胧胧陷进睡意时,一个想法伺机而入——
她要帮他过上理想的夜生活。
她要让他有家可归,有亲可偎。
皎双,你有张行愿了。
她会是他最坚固的盟友。
晴窗栖鸟,晨光锐意闯来,让梦中人下意识躲闪,一只大手便应运覆上她的双眼。
她想推开那掌心,逮住他时,她的指尖也悉数落入他的指网。
她侧转脸看他,晴光中俊逸而柔美的笑脸一下就冲散了她正在聚拢的理智和意志。
一瞬间,神离即神往。
“姑娘,我退热了。”
她下意识把手探向他的额头,被他按下,紧接着他靠了过来,两颗额头轻轻一碰,他和她就紧密相依。
她躺着,他趴着。她本能地用双手抵住他的胸膛,既阻拦了稍有不慎的意外,又使唐突的亲密更进一步。
他的熠熠的眼眸里闪烁着她的警惕和接纳,当他全部占据她的视线时,他的世界也仅容得她一人。
她脸颊一热,浑身滚烫,他亦如是,一阵高烧又向他袭来,灼人的呼吸在仅余的间隙里交融。
相遇那晚的月下暗昧,竟在朗朗乾坤下潜入幽阁对影。
他勾着不合身份的媚笑退开,“看来我没好,姑娘好像也病了。”
张行愿旋身一立退至屏风,神志虽有迷散,态度尚算从容,“下回不必对我行如此大礼,我担不起佛爷的磕头,只能以身直谏。”
佛爷躺倒大笑。
她翩然绕出屏风,“我去弄点吃的来,在这等我。”
圣宫那位隔着屏风说:“姑娘还怕我跑了?”
“不怕,但不提倡。”她在寝裙外套上藏青衣袍,马尾辫子一扎,活脱脱成个女道士。
一回头,发现那谁早已走出屏风,峨峨倚窗看她梳妆。
她朝向晨旭朝向他,这回是不容有失的叮嘱,“在这等我。”
他认真得像是许下一个关乎未来的承诺,“在这等你。”
她这才放了心,甩着马尾辫子出门去。
今日非得把他留在身边不可,她有许多事项需要借助法王神通。
他愈发觉得她非比寻常,若旁人知悉他的身份,早就诚惶诚恐催他回去,她却供他藏身,与他同居,不问祸福。
她总是让人捉摸不透。他以为她会探究衣茉二三事,可她对此不露声色。
是已然放下,还是沉得住气?
她到附近的杂货铺,给圣宫那位选了个专用夜壶,生怕被谁瞧见她手里的宝贝,她从后院跑进羌仓,找了一身弃用的旧衣遮羞,顺道向央珍讨了些热包子,提着一壶甜茶回去。
甜茶是用马奶或羊奶浇入茶油煮茶而成的,按个人口味可加入黄糖或食盐,可咸可甜,口味很怪,但越喝越离不开。
张行愿把这当作咖啡,一日至少两壶。
人虽迁移,感情犹在,央珍早把她视作羌仓亲人,当她需要就有路可退。
但她知道自己回不去了,她接下来办的事哪一件都是要命的,她绝不能牵连央珍。
回到阁楼时,那位正坐在案前细读《空花万行》,似乎迷进去了,连她回来都没察觉。
她踱至案前,把吃的喝的放了上去,他一恍回神就劈头盖脸问:“他们最后在一起了吗?比丘尼同悲,与比丘川之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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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对戏剧人物的关心超过所有人,他是感同身受了?他最有理由感同身受。
张行愿说:“我还在想,还在想,未有定数。”
“原来姑娘早就写了皎双的故事。”他移不开眼地看她,一时间感触良多,“过去听衣茉说起,只以为是两派斗争之事,今日有幸得睹书稿,才知姑娘写的是个人对压迫的抗争。川之翎与同悲,连相爱都是抗争之举,与我的遭遇颇有相似之处。”
她从他手里夺回稿件,“你的人生不会像我的故事那么无奈。”
“姑娘真这么认为?”他难掩心头苦涩。
她毫不犹豫说:“我坚信不会,我们会改变它。”
顿了顿,她笃定、笃信、笃诚说:“它会变好的,虽然它沉重,但它还在你手里。”
专属于她的胸有成竹且志在必得的那股劲儿,又一次在她的身上焕发出迷人的风采。
他想拥抱她,意念越克制越汹涌。
方才无意中提及衣茉,他发现她是在意的,这让克制更难克制,汹涌更加汹涌。
她当然也觉察到,有种说不明道不清的情绪在他的眼底里发酵,她并不畏缩,坦然到他身边去,把怀抱了一路的旧衣双手奉上,“打开看看,我给你带的好东西。”
他瞧那裹衣,又想起了衣茉,半信半疑揭开,不禁失声一笑。
阁楼有两扇竹编屏风,一扇用于寝室之隔,一扇用于盥室之隔。
她以外交之庄重请君便宜行事,“佛无一虑,人有三急,快些办事,洗手用膳。”
他并不难为情,提着“好东西”走进隔间,等私有的声音一响,难为情的就是某女。
阁楼真的太小,两个人在一处,连最私密的声音都藏不住。
但某女还是很有觉悟且格外奔放地说:“好东西用完放一边,我自会处理,不劳佛爷涉事尘劳。”
他紧抿薄唇,不许自己再走漏笑声。
她不嫌他费事,他也不嫌亲密羞耻。
侍女为他做这些事他从不在意,同样的事换她来做,竟多出些难忘的意义来。
除去侍女,她是他告别母亲后唯一一个为他安排起居的人。
她的安排不是出于必要,只是出于关心。即便是稍嫌卑微的事,她也用心真挚。
他走出屏风,见她靠在案侧站着用膳,把唯一的靠椅留给了他,便在经过她时扣住她的双肩,直接把那倩倩瘦影送上靠椅。
她旋即站起,拉他坐下,“我有许多事要交代,你坐着听好。”
她绕到对面,双手撑着案几看他,见他作一副洗耳恭听的乖巧模样,便握起一个热包子给他,“边吃边听。首先,杂役每三日会来打扫阁楼,所以,这里的一切用度都是一人份两人用,以免引起怀疑,让谁知道我在这里私藏男人。”
他吃着包子,思绪转到亲密羞耻上,“好东西怎么安排?”
她早就想好了,“我会锁进暗屉,和我的手稿放在一处。”
她似乎有的是逗他开怀的妙法,他又险些没憋住,“连旁枝末节都考虑到了,那姑娘应当知道,窝藏圣宫逃犯,罪不容诛。”
他在帮她敲响警钟,可她泰然自若说:“他们欺人太甚,我跟他们杠上了,我无惧让你作我软肋,你不是一个人在战斗。”
她无惧让他作她软肋。
他不是一个人在战斗。
他上前把人抢进怀里,指尖朝她唇上一抹,他向她征求许可。
她转开脸无声拒绝。
他心里一急,脱口而出:“衣茉是摄政的人,我从未对她有唐突之举,我和衣茉如何相会,姑娘也是羌仓的旁观客。”
行,有她料到的,有她没料到的,衣茉竟是摄政那边的!
她微扬起头,任长吻印唇,如雨簌簌落下,密密麻麻。
绵柔玉体入怀,那些压得他透不过气的围困,在她这里得到了喘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