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元节,大明宫麟德殿的琉璃瓦在暮色中流淌着金红光芒,檐角七十二只铜铃被春风拂动,叮咚声里混着宫娥们点燃的百枝宫灯香气。沈明姝立在嫔妃队列中,淡青色罗裙上的缠枝莲纹在烛光下若隐若现,裙裾边缘还带着前日浣洗时留下的皂角清香,比起身旁贤妃那袭绯红蹙金绣裙上的龙脑香气,显得格外素净。殿中央那幅三丈见方的素绢已在紫檀画架上铺开,像一轴未写就的命运长卷,等待着丹青妙手挥毫落墨。
贤妃款步上前,十二幅蝉翼纱制成的披帛随步履浮动,发间九子金步摇上的南海珠簌簌作响,每一颗都有鸽卵大小,在宫灯下折射出七彩光晕。她接过内侍递来的紫毫笔,玉指轻捻笔杆,指甲上的凤仙花染甲与笔杆上的螺钿缠枝纹相映成趣。对着素绢凝神片刻,忽然手腕翻转,浓墨在绢上勾勒出牡丹主枝,那笔触如惊蛇入草,在众人低低的惊叹声中,已然画出三朵盛放的姚黄牡丹。
"贤妃娘娘这笔法,当真是神来之笔!"德妃率先赞叹,声音穿过缭绕的龙涎香气,引得满殿珠翠附和。沈明姝望着贤妃笔下层层叠叠的花瓣,每一片都用石绿勾边、朱砂晕染,边缘还以金粉提亮,确是皇家画院的正宗没骨技法,只是那富贵气太过张扬,像极了殿外被花匠修剪得规规矩矩的牡丹花丛,华美却失了野趣。
贤妃似乎听见了她的心声,回眸一笑,眼波扫过沈明姝洗得发白的裙角:"作画如做人,总要有些富贵气象才好。"说罢,取来波斯进贡的石青颜料,为牡丹添上叶片,"就像这姚黄魏紫,若非生在皇家御苑,又怎能开得如此恣意?"她特意加重了"皇家御苑"四字,引得身后嫔妃们一阵低笑。
当《盛世牡丹图》完成时,满殿响起如潮的喝彩。姚黄牡丹在烛光下仿佛真能散发出甜香,叶片上的露珠用白粉点染,晶莹剔透。贤妃放下画笔,轻抚鬓边珠花,朗声道:"臣妾不才,献诗一首——"她清了清嗓子,声音婉转如莺啼,带着刻意拿捏的韵律:"国色天香映华堂,东风拂槛露华浓。一朝选在君王侧,独占春光第一重。"诗句将自己比作独占春光的牡丹,毫不掩饰对后位的觊觎。
太宗皇帝抚掌赞叹,龙袍上的金线蟠龙随着动作微微起伏,目光却若有若无地落在沈明姝身上:"沈美人,轮到你了。"
沈明姝上前时,殿内忽然静得落针可闻。她没有像贤妃那样急于动笔,而是走到画架前,闭上双眼。刹那间,江南水患的记忆如决堤洪水般涌来:浑浊的扬子江水卷着倒塌的茅屋,母亲抱着妹妹站在断壁残垣上,鬓发被雨水打湿贴在脸颊,泪水混着洪水一同滑落;父亲跪在县衙前,蓑衣下的单衣被暴雨浇透,脊背在冷风中瑟缩,却依然不肯低头。那些被洪水泡得发胀的稻穗,那些在泥泞中挣扎的流民,那些饿殍遍野的惨状,一一在脑海中闪过。
当她睁开眼时,眸光已变得如寒潭般沉静,带着一种穿透纸背的力量。她没有取贤妃用过的紫毫,而是让内侍取来一支稍显粗陋的竹笔,在砚台中蘸满浓墨。第一笔落下,并非贤妃那般艳丽的花卉,而是两道倾斜的墨线——那是被洪水冲垮的茅屋草顶,笔触粗粝,带着撕裂般的力道。再蘸淡墨,寥寥数笔勾出一头瘦骨嶙峋的耕牛,牛背上还驮着半袋湿透的稻种,稻穗用枯笔扫出,仿佛能听见谷粒霉变的气味。
"她在画什么?"德妃的低语打破寂静,语气里满是不屑,引来身旁嫔妃们的窃笑。贤妃嘴角噙着冷笑,用绣着金孔雀的帕子掩住口鼻,仿佛不愿沾染这破败画面的晦气,护甲在烛光下闪过冷芒。
沈明姝充耳不闻,换了支狼毫细笔,蘸着赭石颜料。她想起妹妹信中写的:"流民如蚁,扶老携幼,道旁饿殍无人收。"于是笔尖在绢上快速点染,一群衣衫褴褛的流民便出现在画面上。她画一个怀抱婴儿的妇人,眉头紧锁如打结的麻绳,干瘪的□□贴在婴儿嘴边,婴儿却早已没了哭声;画一个拄着拐杖的老者,眼中是干涸的绝望,拐杖深深插进泥地里,却支撑不住摇摇欲坠的身体;画几个赤足的孩童,争抢着泥地里一株野菜,指甲缝里全是污泥。这些人物不过寸许大小,却个个神态毕现,衣褶用破笔皴擦,仿佛能触摸到粗布下嶙峋的骨头。
"这...这成何体统!"贤妃终于忍不住,声音尖利如哨,"上元佳节,国泰民安,怎可画这等破败景象,扫了陛下雅兴!"她指着画中流民,绣鞋在金砖上跺得发响,金步摇上的珍珠几乎坠落。
沈明姝置若罔闻,取来花青颜料,将天空染成沉沉暮色,又用淡墨在远处添上几座依稀可辨的城楼,城楼之上,一角龙旗在狂风中瑟缩。最后,她拿起一支更细的紫毫笔,在画面角落题诗。她落笔沉稳,字迹风骨峭峻,与她平日温婉的模样截然不同:"朱门酒肉香满路,荒野饥民泪湿巾。愿借天公霹雳火,烧尽人间不平尘。"诗句铿锵有力,"烧尽"二字墨色浓重,仿佛真有火焰要从绢上燃起。
当最后一个"尘"字落下,殿内死一般寂静。烛火明明灭灭,映着众人震惊的面孔。贤妃的脸由红转白,再转青,手中的绣帕被攥得粉碎,露出指甲上剥落的凤仙花染甲。德妃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眼中满是难以置信。那些方才还在赞叹贤妃的嫔妃们,此刻都噤若寒蝉,目光在沈明姝和她的画之间来回逡巡。
太宗皇帝缓缓站起身,龙袍扫过地面的声音清晰可闻。他走到画架前,负手而立,久久凝视着那幅《流民图》。他的目光从断壁残垣移到流民脸上,又落在那头瘦骨嶙峋的耕牛上,最后停留在那首锋芒毕露的诗上。殿内只听见他沉重的呼吸声,以及香炉里香灰簌簌落下的轻响。
"沈美人,"皇帝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打破了寂静,"为何作此画?"
沈明姝撩起罗裙跪下,额头触到冰凉的金砖,声音却异常坚定:"回陛下,臣妾虽身在宫廷,食君之禄,却不敢忘江南水患之痛。贤妃娘娘画作虽美,描绘的却是皇家一隅的繁华盛景。然臣妾以为,真正的盛世,不应仅存于御苑宫墙之内,更应如陛下所言''视民如伤'',让天下百姓都能安居乐业。"她顿了顿,抬头望向皇帝,眸光清澈而无畏,"此画此诗,不为在陛下跟前争胜,只为请陛下记挂民间疾苦,莫忘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太宗沉默良久,殿外忽然传来更夫打更的声音,已是二更天。他忽然长叹一声,声音里充满了复杂的情绪:"好一个''视民如伤''!好一个沈美人!"他转向贤妃,神色已然肃穆,"贤妃,你的画技固然娴熟,设色亦属上乘,但缺了沈美人这份心系天下的胸怀与胆识。此次诗画之争,沈美人胜。"
"陛下!"贤妃失声惊呼,踉跄后退半步,险些摔倒在金砖上。她难以置信地看着皇帝,又转向沈明姝,眼中充满了怨毒,那目光如毒蛇般缠在沈明姝身上,仿佛要将她生吞活剥。周围嫔妃们的目光更是复杂,有敬畏,有嫉妒,更多的是意识到一场新的权力洗牌已然开始。
沈明姝再次叩首谢恩,心中却无半分喜悦,只有一种大石落地的沉重。她知道,这场胜利已将她推到了风口浪尖,成了所有觊觎后位之人的眼中钉。贤妃怨毒的目光如影随形,那目光里藏着的恨意,比画中沉沉的暮色更加浓重。
回到棠梨宫时,妹妹沈明玥像只雀跃的小鹿扑上来,发间的珠花歪斜着,显然是一路跑来:"姐姐!你太棒了!方才我躲在殿外,听见内侍说,陛下在御书房对着你的画看了半个时辰,还把贤妃娘娘叫去训斥了呢!"
沈明姝接过妹妹递来的热茶,指尖被暖意包裹,心却依然冰冷。她抚摸着妹妹的头发,轻声道:"玥儿,记住,在这宫里,锋芒毕露未必是福。"她望着窗外皎洁的月光,想起父亲常说的"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今日我虽胜了,却也让所有想往上爬的人视我为眼中钉。以后行事,我们都要加倍小心。"
远处传来更夫打更的声音,三更已至。沈明姝望着地图上熟悉的扬州码头标记,眼中闪过一丝泪光,随即是更加坚定的光芒。她知道,在这深宫中,唯有握紧手中的画笔,保持清醒的头脑,在波谲云诡的斗争中步步为营,才能为自己和家族闯出一条生路。而那幅《流民图》,不仅是她艺术的巅峰,更是她踏入更深层权力斗争的开端,前路漫漫,她已没有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