棠梨宫的更漏敲过三更,铜壶滴漏的声响在寂静的庭院里格外清晰。沈明姝临窗对弈,棋盘上"飞燕还巢"的残局已摆了三日,黑子在白子的围剿中左冲右突,恰似她如今在宫中的处境。她捏着一枚墨玉棋子,指尖传来温润的凉意,目光却穿透棋盘,落在窗外摇曳的棠梨花影上。
自晋封美人迁居棠梨宫以来,这样的深夜对弈已成了她梳理心绪的唯一方式,棋子起落间,总能想起父亲在扬州老宅教她"落子无悔"的教诲。
"娘娘!娘娘不好了!"宫女芸香气喘吁吁闯入偏殿,发髻散乱,绣鞋上沾满夜露,手中的羊角宫灯在颤抖中洒下明明灭灭的光。"尚宫局的人堵在棠梨宫门口,说贡品库失窃了!"
沈明姝手中的棋子"啪"地落在棋盘上,震得相邻的白子微微晃动。她起身时带倒了紫檀绣墩,锦垫落地的闷响在寂静中格外刺耳:"慌什么?慢慢说。"
"是太后寿宴要用的东珠!"芸香扶住雕花梨木桌沿,胸口剧烈起伏,"尚宫大人说...说最后见过东珠的人是您!"
夜风卷着棠梨花香灌进窗棂,沈明姝按住狂跳的心脏。午后她确曾应尚宫之邀去贡品库挑选寿宴饰品,当时尚宫局掌事刘尚宫还夸她选的鎏金步摇配色雅致,说那对东珠耳坠与她修补的《百鸟朝凤图》相得益彰。她迅速披上素纱披帛,发间荆钗在烛火下闪过冷光:"走,去贡品库。"
贡品库的鎏金大门洞开,明黄宫灯将地面的细沙照得发亮。库内檀香与樟木气息混杂,上千个描金漆盒整齐排列在黑檀木架上,盒盖上的云纹在灯光下浮动。
尚宫刘尚宫身着紫袍,头戴乌纱花钗,站在中央,银簪上的白玉兰花随着她的呼吸微微颤动。
她身旁的德妃穿着绯红蹙金绣罗裙,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手中鎏金手炉的暖香与库内陈腐的气息格格不入,炉盖上的缠枝莲纹正与她裙摆上的绣纹相映成趣。
"沈美人好大的架子。"刘尚宫的声音如玉石相击,目光扫过沈明姝洗得发白的裙角,"贡品库失窃的可是南海进贡的东珠,每一颗都有鸽卵大小,光采照人,太后寿宴就指着它点缀凤冠呢!"她指向空无一物的紫檀木托盘,托盘凹槽里还留着丝绒衬垫的压痕。
德妃掩着嘴轻笑,金镶玉护甲在烛光下闪过寒光,护甲上镶嵌的红宝石如滴血般刺眼:"我就说嘛,商户出身的人,见了这些宝贝哪能不动心?不像我们,从小见惯了奇珍异宝,哪里会像有些人一样..."
"德妃娘娘此言差矣。"沈明姝屈膝行礼,广袖拂过地面的细沙,袖底补丁处的针脚在光影中若隐若现,"今日午后,臣妾确与刘尚宫在贡品库挑选饰品,但若说偷窃,未免太过牵强。"她的目光扫过地面,瞳孔骤然收缩——平整的细沙上,果然留有几串杂乱的脚印,其中一串的鞋码明显小于她的尺寸。
"牵强?"刘尚宫指着脚印,银护甲重重划过细沙,"这是你进入贡品库的痕迹,你走后不到半个时辰,库管就发现东珠不翼而飞!"
沈明姝蹲下身,指尖拂过脚印边缘。细沙上除了她的缠枝莲纹鞋印,还有几串更小的脚印,边缘沾着几星粉白碎屑。她捻起碎屑放在鼻尖轻嗅,棠梨花特有的甜香钻入鼻腔,与她今日清晨在棠梨树下捡到的落花气息分毫不差:"刘尚宫请看,这脚印边缘的花瓣,可是贡品库该有的?"
德妃脸色微变,绣着并蒂莲的裙摆随身体晃动,上前一步时,裙角扫过旁边的漆盒,发出沉闷的声响:"不过是狡辩!说不定是你故意留下的破绽,混淆视听!"
"是否狡辩,一看便知。"沈明姝从袖中取出一卷宣纸,展开时墨香四溢,纸上还带着砚台的潮气,"这是今日在贡品库与刘尚宫商议寿宴布置时画的草图,上面还有尚宫的朱批。"她指着图纸角落的批注,"从未时三刻到申时二刻,臣妾寸步未离刘尚宫,中间只让小宫女去取过一次颜料,敢问德妃娘娘,臣妾何时有时间偷窃东珠?"
刘尚宫接过图纸,目光锐利如鹰,指尖划过沈明姝勾勒的寿宴陈设图,在鎏金步摇的位置停留片刻,半晌才点头,银簪上的白玉兰轻轻晃动:"确实如此,沈美人今日一直在本官身边,连茶水都是本官亲自斟的。"
德妃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锦缎手套被攥出褶皱,指节泛白:"那这些脚印又作何解释?难不成是本宫偷的不成?"
"脚印之事,臣妾正想请教德妃娘娘。"沈明姝站起身,拍了拍裙摆的细沙,目光如利剑般刺向德妃,"下棋讲究布局谋篇,看似随意的一步,实则暗藏杀机。这些脚印看似指向臣妾,实则暴露了真正的窃贼。"她转向刘尚宫,广袖一挥指向库外,"烦请刘尚宫派人搜查德妃宫中,尤其是各位宫女的鞋底,想必能找到带有相同棠梨花碎屑的鞋子。另外,再搜搜她们的妆奁匣,东珠圆润,定藏在粉盒或胭脂罐里。"
德妃猛地后退半步,手炉险些落地,暖香洒了一地:"你...你血口喷人!刘尚宫,您可别信她胡说!"
半个时辰后,侍卫的脚步声由远及近,铠甲碰撞的声响在寂静的宫道上格外刺耳。为首的羽林卫校尉捧着一个锦盒,单膝跪地,声音洪亮:"启禀刘尚宫,在德妃宫中侍女绿萼的床下搜出了这个。"
刘尚宫打开锦盒,十二颗圆润的东珠在烛光下熠熠生辉,每一颗都映出众人惊愕的面孔,珠身还带着淡淡的胭脂香气。羽林卫又呈上一双绣鞋,鞋底缝隙里嵌着清晰的棠梨花碎屑,与贡品库脚印边缘的碎屑分毫不差,鞋帮内侧还绣着一个小小的"绿"字。
"还有这个,"校尉又递上一个螺钿妆奁,打开后,里面的胭脂膏被挖空,正是藏东珠的痕迹,"在绿萼的妆奁里发现了东珠留下的凹痕。"
德妃瘫坐在地,绯红的裙摆铺散开来,像一滩凝固的血。她指着沈明姝,声音颤抖,发髻上的九凤金步摇歪斜着,珍珠流苏散了一地:"不是我...是她陷害我!一定是她买通了我的侍女!"
沈明姝走到她面前,看着她发髻散乱的模样,想起棋盘上那枚被围困的白子。"德妃娘娘,"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棋局讲究落子无悔,可这宫中的每一步,都关乎生死。您这步棋,走得太急了。"她顿了顿,目光扫过德妃惊恐的眼睛,"绿萼是您从娘家带来的侍女吧?她鞋底的棠梨花,是今日午后您去棠梨宫附近时沾上的吧?"
贡品库的风波随着德妃被禁足而平息,沈明姝回到棠梨宫时,天边已泛起鱼肚白。芸香捧着新沏的茶汤进来,见她望着棋盘出神,轻声道:"娘娘,还好您没事。奴婢刚才听见尚宫局的人说,德妃娘娘被禁足后,她宫里的太监正在查绿萼的家人,听说她哥哥欠了宫外赌坊一大笔钱..."
沈明姝拿起那枚险些跌落的黑子,放在掌心摩挲。棋子的冰凉触感让她想起贡品库细沙下的寒意:"今日若不是那几片棠梨花,恐怕我早已被打入冷宫。"她想起德妃鞋底若有若无的棠梨花香,想起刘尚宫审视的眼神,心中泛起一阵寒意。德妃为何如此急切地栽赃?仅仅是因为嫉妒吗?
"娘娘,德妃娘娘为何要栽赃您?"芸香不解地问,为她披上狐裘大氅,"就因为陛下夸了您的画?"
"因为嫉妒。"沈明姝将黑子放回棋盘,恰好补上"飞燕还巢"的最后一个缺口,"她嫉妒陛下的恩宠,嫉妒我一个商户女能与她平起平坐。更因为..."她想起昨日在御书房看到的奏折,德妃的父亲在漕运上与沈家素有积怨,"她背后的势力,容不下沈家在朝中站稳脚跟。"
午后,尚宫局送来新的份例,除了各色绸缎珠宝,还有一匣上等的徽墨。沈明姝打开墨匣,墨锭上"轻胶十万杵"的刻字清晰可见,旁边还放着一张小笺,是刘尚宫的笔迹:"美人聪慧,望好自为之。"她摩挲着光滑的墨锭,想起贡品库中刘尚宫那一闪而过的复杂目光,那目光里除了威严,似乎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欣赏。
"娘娘,掌事太监说,陛下让您明日去御书房侍墨。"芸香递上烫金的旨意,语气带着欣喜。
沈明姝展开圣旨,明黄的绢帛上是太宗刚劲的笔迹,命她临摹《九成宫醴泉铭》。她想起贡品库中那些东珠的光泽,想起德妃怨毒的眼神,指尖微微收紧。这次化险为夷,靠的是对细节的观察和下棋培养的逻辑,但她知道,这仅仅是开始。德妃背后的势力绝不会善罢甘休,下一次的陷阱,只会更加隐蔽,更加致命。
夜深人静时,沈明姝再次摆开棋盘。这一次,她不再执着于"飞燕还巢"的残局,而是随意落子。黑子与白子在棋盘上交错,渐渐形成新的格局。她想起父亲的话:"棋无定法,水无常形。"在这暗流涌动的后宫,唯有保持清醒的头脑,灵活的思维,才能在一次次危机中找到生路。
忽然,窗外传来极轻微的响动。沈明姝屏息吹灭烛火,躲在窗后望去,只见一道黑影从棠梨宫墙头掠过,手中似乎拿着什么东西。她摸出藏在袖中的银针,却见黑影在墙上留下一封信笺,便迅速消失在夜色中。
展开信笺,上面是陌生的笔迹:"德妃党羽未绝,望美人小心。东珠案后,有人欲染指江南漕运。"沈明姝捏紧信笺,漕运二字刺痛了她的眼睛。看来,这后宫的争斗,早已与前朝的利益纠葛在一起。她走到窗前,望着沉沉夜色中的宫墙,远处德妃宫中的灯火已灭,唯有刘尚宫所在的尚宫局方向,还有一盏孤灯亮着。
棠梨宫的更漏再次响起,这一次,沈明姝没有抬头。她知道,属于她的棋局,才刚刚开始。而她手中的棋子,不仅是黑白两色,更是她在这深宫中安身立命的根本。每一步落子,都要深思熟虑,因为她不仅要赢,还要护住身后的家族,在这波谲云诡的宫闱中,走出一条属于商户女的生路。窗外的棠梨花在夜风中轻轻摇曳,仿佛在低语着深宫之中,永不停息的暗流与杀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