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宫含元殿的琉璃瓦在晨露中折射出七彩光晕,檐角铜铃被春风拂动,叮咚声里裹挟着千株姚黄魏紫的甜香。
沈明姝跪在丹墀之下,素色襦裙被金砖的寒气浸透,却比案上那幅《百鸟朝凤图》更显沉静。殿内三十六盆极品牡丹开得正艳,姚黄如金箔铺展,魏紫似云霞堆叠,却都不及画中凤凰的尾羽夺目——那用孔雀草汁液染就的石绿,在烛火下泛着翡翠般的幽光,仿佛下一刻便要振翅飞出绢帛。
三日前尚宫局送来的颜料盒还摆在兰芷宫的画案上,空了大半的石绿瓷碟像个黑洞,吸走了沈明姝三夜的睡眠。她至今记得打开颜料盒时的惊愕——作为画中凤凰羽翅的主色,石绿竟只剩浅浅一层,连勾勒凤首的轮廓都不够。更夫敲过三更时,她还在画案前踱步,月光透过窗棂,将妹妹沈明玥的信笺照得发亮。信中描绘江南春日:"漫山孔雀草如绿云绵延,茜草爬满竹篱,槐花落满青石板路..."
"植物汁液或许能替代颜料!"这个念头如闪电划过脑海。天未亮她便带着宫女芸香潜入御花园,露水打湿了她们的裙摆,在牡丹花丛后,果然发现了一片被宫匠遗忘的孔雀草。叶片肥厚如翡翠,汁液浓稠似蜜。她们蹲在花畦边,用陶碗捣碎叶片,细绢布过滤出的汁液竟与石绿颜料相差无几,只是多了一丝草木清气。
"娘娘,茜草的红太艳了。"芸香举着染得通红的手指,眉头紧锁。沈明姝却盯着瓷碟里的茜草汁,想起扬州染坊师傅说过"红花需配乌梅水"。
她让小厨房送来酸梅汤,滴入三滴后,刺目的朱红竟沉淀出温润的绛色,如同熟透的石榴籽。槐花需用温水浸泡,加入少量明矾水才能固色,这些从母亲染布手记中翻出的古法,此刻成了救命的稻草。
镶嵌碎云母片的夜晚尤其难熬。她戴着放大镜,用针尖将扬州商船运来的碎云母片一片片嵌入画中祥云处。
云母片薄如蝉翼,稍一用力便会碎裂,她指尖被划出无数细口,血珠落在绢帛上,被她巧妙地点染成凤凰口中衔着的朱砂痣。当第一缕晨光穿过窗棂,照在完成的画作上时,她看见云母片在光线下流转出虹彩,百鸟的羽翼仿佛被赋予了生命,正扑棱着翅膀要飞出画外。
"此画...当真是出自你手?"太后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音,保养得宜的手指抚过凤凰的尾羽,珍珠护甲在云母片上划过,发出细碎的声响。
沈明姝伏在地上,能看见太后裙角的蹙金绣凤纹,与画中凤凰的姿态竟有几分相似。"回太后娘娘,"她的声音带着彻夜未眠的沙哑,"颜料不足,臣妾便想着用些草木汁液替代,虽不及矿物颜料经久,倒也添了几分野趣。"
太宗皇帝绕着画案走了三圈,龙袍下摆扫过地面,惊起一缕尘埃在光柱中飞舞。"妙!"他突然驻足,指尖点在画中衔着牡丹的绿孔雀上,"这孔雀草的绿,比朕府库中的石绿更显灵动。还有这云母嵌饰..."他凑近细看,龙涎香的气息拂过画面,"竟似扬州漆器的螺钿技法,你如何想到?"
沈明姝叩首时,额头触到冰凉的金砖:"臣妾幼时随父经商,见过扬州匠人制漆器,便想着借来一用,望陛下恕臣妾僭越。"她没说的是,为了寻找合适的云母片,她翻遍了尚宫局的废料库,被管事太监骂作"捡破烂的商户女"。
"僭越?"太宗朗声大笑,震得梁上的流苏直颤,"如此巧思,当赏!沈御女不仅画技卓绝,更有这般创新之心,实属难得。来人,晋封沈氏为美人,赐居棠梨宫!"
"谢陛下隆恩!谢太后恩典!"沈明姝再次叩首,心中却无半分狂喜,只有如释重负的疲惫。从采女到美人,这短短数月的跃迁快得像场梦,梦里全是父亲在大理寺门前叩首的白发,和妹妹明玥送别时含泪的眼睛。
棠梨宫的春色比兰芷宫浓了几分。沈明姝踩着飘落的粉白花瓣步入庭院,看见廊下挂着的鹦鹉正梳理羽毛,见了生人便学舌:"美人娘娘吉祥。"庭院正中的棠梨树开得如云似雪,花瓣落在青石小径上,被来往宫女的木屐碾成花泥。她捡起一片完整的花瓣,放在鼻尖轻嗅,那淡雅的甜香里,似乎藏着江南老家的味道。
"姐姐!"清脆的呼喊声从月洞门传来,沈明玥提着裙摆跑过来,藕荷色的襦裙上绣着栩栩如生的蝴蝶,每一步都像要振翅飞起。"方才我在御花园遇见皇后娘娘,她夸姐姐的画''灵气逼人''呢!"明玥的眼睛亮得像含着星光,抓住沈明姝的手直晃,"爹来信说,家里的茶引生意又谈成了,都是姐姐的功劳!"
沈明姝笑着刮了刮妹妹的鼻子,却在触到她手腕上的银镯时收敛了笑意。那是父亲托人送来的,说卖了老宅的半亩地才换来。"越是得宠,越要小心。"她将明玥拉到棠梨树下,压低声音,"后宫不是画院,一支笔能画天下,却画不透人心。"话音未落,一阵环佩声由远及近,伴随着刻意拔高的冷笑。
"哟,这不是新封的沈美人吗?"德妃身着绯红蹙金绣罗裙,在一众宫女的簇拥下款步而来,头上的九凤金步摇晃得人眼晕。她捏着绣帕掩住口鼻,仿佛被棠梨花香熏到,"真是恭喜妹妹了,一幅画便从御女升到美人,这路数...倒像是商户家卖货,靠些花哨噱头吸引人。"
沈明姝敛衽行礼,目光落在德妃腕间的羊脂玉镯上,此刻正随着她轻蔑的手势碰撞出清脆的声响。"德妃娘娘安好。"她直起身,语气平静无波,"臣妾拙作能入太后与陛下法眼,是臣妾的福气。至于画作优劣,向来不在颜料贵贱,而在画者心意。"
"心意?"德妃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夸张地笑起来,金步摇上的珍珠簌簌作响,"一个用野花野草当颜料的人,也配谈心意?我看呐,沈家到底是商户出身,连画画都想着怎么省料子。"她上前半步,浓郁的龙脑香气扑面而来,几乎要将沈明姝笼罩,"不像本宫,用的都是岭南进贡的螺子黛,一张画的颜料钱,够你们沈家吃一辈子。"
沈明姝看着德妃妆容精致的脸,突然想起画中用孔雀草汁染就的凤凰——越是鲜艳的颜色,越需要经历捣碎与过滤的痛楚。"娘娘若觉得臣妾的画入不了眼,"她微微侧身,指向庭院中的石案,"不妨也作一幅,让臣妾开开眼界?也好让臣妾知道,这用螺子黛堆出来的画,究竟有多珍贵。"
德妃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眼底腾起怒意。她身后的宫女们吓得纷纷低下头,连廊下的鹦鹉都噤了声。"你...你这是以下犯上!"德妃气得浑身发抖,指着沈明姝的手都在颤,"别以为得了陛下几句夸奖就不知天高地厚!在这宫里,爬得越高,摔得越惨!"她说完,猛地转身,裙摆扫过石案上的茶盏,青瓷杯摔在地上,碎成几片,如同她此刻的心情。
沈明姝望着德妃气急败坏离去的背影,又看了看地上的碎片,轻轻叹了口气。明玥吓得脸色发白,拽着她的袖子直发抖:"姐姐,你怎么能这么跟德妃说话?她可是..."
"我知道她是谁。"沈明姝弯腰捡起一块瓷片,碎片的边缘割得指尖生疼,"但我更知道,在这宫里,一味忍让只会任人欺凌。"她将碎片扔进旁边的太湖石孔洞,仿佛扔掉了什么沉重的东西,"那幅画用了多少心血,只有我知道。就像父亲当年在漕运码头,被人踩在脚下时,也从未弯过脊梁。"
暮色渐浓时,棠梨宫的管事太监送来新制的宫装。月白色的罗裙上绣着缠枝莲纹,比她过去的粗布衣裳柔软得多,却也沉重得多。她抚摸着光滑的衣料,想起画中凤凰的羽毛——每一片都需要无数次的晕染,才能呈现出流动的光泽。
"娘娘,"芸香捧着一个锦盒进来,"这是尚宫局送来的新颜料,还有...这是陛下赏赐的端砚。"沈明姝打开锦盒,里面整整齐齐摆着十二色新颜料,石绿瓷碟堆得冒了尖,旁边的端砚更是极品,砚池里天然形成的鱼脑冻在烛光下泛着温润的光。
她拿起新的狼毫笔,在砚台里轻轻研磨,墨汁在水中晕开,像极了太极殿上那局险胜的棋。"芸香,"她忽然开口,"去把那盆孔雀草搬进来,找个好盆种着。"
"啊?"芸香愣住了,"娘娘,那草...不是杂草吗?"
沈明姝看着砚台里渐渐浓稠的墨汁,想起太后抚摸画时颤抖的手指,和德妃离去时怨毒的眼神。"那不是杂草,"她轻声说,"那是让凤凰展翅的颜色。"
夜深人静时,沈明姝站在棠梨宫的窗前,看着月光下静静绽放的棠梨花。远处德妃宫中的灯火依旧明亮,像一只警惕的眼睛。她知道,封为美人只是开始,德妃的敌意,后宫的倾轧,还有家族的命运,都像未干的墨迹,随时可能晕染开来,将她吞噬。
但她不怕。她有画笔,有从父亲那里学来的坚韧,还有妹妹明玥清澈的眼睛。她提起笔,在新送来的宣纸上落下第一笔,画的不是凤凰,而是一株在春风中摇曳的孔雀草。她要让这深宫里的每个人都知道,商户女的画,不仅能赢得恩宠,更能守住本心,如同这看似柔弱的草木,也能染出最耀眼的颜色。
棠梨花瓣落在画案上,沾了墨汁,成了宣纸上一点意外的胭脂色。沈明姝看着那点红,嘴角微微上扬。她的丹青之路,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