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极殿的鎏金香炉中,海南沉水香焚得正旺,青烟如灵蛇般盘绕上升,在藻井蟠龙的阴影里散作丝丝缕缕,将殿内熏得暖香沉沉。
沈明姝垂首侍立在安乐公主身后三步远,素色襦裙的下摆轻扫过金砖地面,发出极轻微的窸窣声。她捧着的越窑秘色瓷茶盏薄如蝉翼,釉面映出殿中景象——紫檀木雕花长案上,那副用和田玉与墨玉雕琢的棋盘正泛着冷光,如同一块凝固的寒潭,而棋盘中央,黑白棋子交错成两军对垒之势,正是令满朝文武束手的"天地玄黄"杀局。
吐蕃使者禄东赞抚着三绺油亮的墨髯,锦袍上的狮纹刺绣随着动作微微起伏。他眼角的笑纹里藏着毫不掩饰的轻蔑,声音裹挟着高原风沙的粗粝质感,在殿内回荡:"听闻天朝上国人才济济,这局''天地玄黄''已摆了三日,竟无一人敢应?"
说罢,他屈指轻叩棋盘,玉质棋子发出清越的声响,惊得梁上栖息的燕子扑棱棱飞起,翅尖擦过垂落的流苏,将灯影搅得细碎。
沈明姝的目光掠过棋盘,黑白子犬牙交错,看似杂乱无章,实则暗藏《玄玄棋经》中记载的"混沌初开"古局。七年前那个雪夜,父亲曾在扬州老宅的暖阁里摊开这本棋谱,用烤热的酒盏在棋盘上比划:"明姝你看,此局看似处处是路,实则步步皆险,白棋看似占据天元要冲,实则大龙根基未稳,唯有以''置之死地而后生''之法破之。"
此刻棋盘上的纹路与记忆中的图谱渐渐重叠,她甚至能想起父亲指尖沾着的酒渍,如何在泛黄的棋谱上晕开浅黄的痕迹。
安乐公主忽然用银护甲轻叩茶盏,清脆的声响如碎玉落地,让沈明姝瞬间回过神。
公主耳垂上的南海珠坠子轻轻晃动,她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轻咳一声,珍珠抹额下的杏眼飞快地瞥了棋盘一眼。沈明姝心领神会,上前半步,广袖拂过案几边缘时,袖口补丁处的细密针脚恰好擦过一枚墨玉棋子。"殿下,"她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了殿内的寂静,"奴婢曾随家父学过几手粗浅棋艺,愿替殿下分忧解难。"
禄东赞浓眉陡挑,鹰隼般的目光如利刃般扫过沈明姝洗得发白的裙角,在她粗布襦裙的补丁上停留片刻,随即发出低沉的嗤笑:"哦?一个洒扫掖庭的宫女,也敢挑战本使?"
他身旁的吐蕃侍卫们立刻发出附和的低笑,腰间悬挂的金错刀在烛火下闪着寒芒,刀柄上镶嵌的红宝石如滴血般刺眼。沈明姝屈膝行礼,发间唯一的荆钗滑落半寸,她却浑然不觉,只抬眼望向禄东赞,眸光清澈如秋水:"使者大人,棋艺一道本无贵贱之分。奴婢虽身份微末,却也知晓对弈之要,重在本心与谋略。"
当她纤长的手指执起那枚温润的黑子时,指尖触到玉棋的冰凉,竟与父亲书房里那方传世老砚的触感惊人地相似。第一子落在右上角星位,看似随意落子,却如投入寒潭的石子,让禄东赞脸上从容的笑意淡了几分。
安乐公主身后的女官们顿时交头接耳,有人用绣帕掩着嘴,目光在沈明姝的粗布衣裳与精致棋盘间来回逡巡,眼神里满是惊疑。
棋盘上的黑子开始如灵蛇般游走,时而如惊鸿照影般迅捷,时而如老骥伏枥般沉稳。沈明姝想起父亲与波斯商人谈茶引时的模样——对方在价码上步步紧逼,父亲却总能看似退让,实则在关键处落子,最终总能谈成最有利的条款。
此刻她果断弃掉边角三子,看似失地,实则为中央战场腾挪出广阔空间,正是父亲常说的"以退为进,声东击西"之策。她落子时手腕微沉,指尖因用力而泛白,却每一步都精准如丈量,棋盘上的黑子渐渐连成一片活势,如同父亲当年在漕运码头上调度船只,看似散乱的船队,最终总能汇成有序的洪流。
禄东赞的指节在棋盘上叩出越来越重的闷响,原本松弛的坐姿渐渐挺直,锦袍下的胸膛随着呼吸剧烈起伏。
当沈明姝的黑子如灵蛇般缠住白子大龙时,他袖口串着的蜜蜡手串被捏得咯咯作响,琥珀色的珠子在烛火下折射出慌乱的光。
殿内落针可闻,唯有棋子落在棋盘上的"啪嗒"声,与香炉里香灰簌簌落下的轻响,交织成紧张的节奏。太宗皇帝原本漫不经心敲击着龙椅扶手的手指骤然停住,明黄的龙袍上,金线绣制的蟠龙仿佛在烛火下活了过来,随着他前倾的动作微微起伏,眼中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精光。
"啪!"最后一枚黑子稳稳落下,恰好封死了白子所有的气眼。禄东赞盯着棋盘,古铜色的脸庞在烛影下忽明忽暗,良久才缓缓吐出一口浊气,络腮胡剧烈地抖动着,喉间发出不甘的嗬嗬声。
"妙...妙啊!"太宗皇帝突然击掌赞叹,震得案上摊开的《贞观政要》都滑开半寸,龙涎香的气息随着他的动作扑面而来,"朕原以为是个寻常宫女,没想到竟有这般惊世棋力!这手''金蝉脱壳''用得神乎其技,连朕都险些看不出路数!"他探身细看棋盘,手指点在沈明姝最后落子的位置,"此处弃子取势,当真是神来之笔!"
安乐公主得意地晃了晃头上的九子金步摇,珠翠碰撞发出清脆悦耳的声响,仿佛要将满殿的惊叹声都压下去。"父皇,"她拽着沈明姝的袖子往前送了送,鎏金护甲在沈明姝补丁摞补丁的衣袖上划过,留下一道细微的痕迹,"儿臣就说沈氏是个妙人吧?前儿在掖庭修补宫灯,那手艺才叫绝呢!"她顿了顿,眼波流转,故意提高了声音,"除了棋艺,她的画工更是..."
"哦?绘画?"太宗饶有兴致地打量着沈明姝,目光在她沾着淡淡浆糊痕迹的指尖停留片刻,又扫过她略显局促的神情,"朕倒要见识见识。三日后,你到御书房来。"他的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却又藏着一丝好奇,仿佛在审视一件意外发现的璞玉。
回到掖庭的路上,暮色已如墨汁般浸染了宫墙。沈明姝摸着怀中妹妹送的玉佩,冰凉的玉质让她想起扬州老宅后院的那口古井。方才在殿上,禄东赞退兵时那淬了冰的眼神,像针一样扎在她心上。她知道,这一步棋虽然赢了,却也将自己推到了风口浪尖。
路过浣衣局时,传来老宫女们捶打衣裳的闷响,那有节奏的"砰砰"声让她恍惚想起父亲被押走时,衙役们的棍棒敲在青石板路上的声音,一样的沉重,一样的让人心悸。
三日后辰时,沈明姝踏入御书房时,晨雾尚未完全散去。紫檀木书架上摆满了卷轴,从先秦竹简到本朝名家墨宝,空气中弥漫着陈年墨香与樟脑的混合气味,厚重得仿佛能拧出水来。太宗皇帝身着月白常服,正对着一幅展开的《千里江山图》凝神细看,听见脚步声,他头也不回,声音带着晨露的清冽:"就以长安城为景,画一幅吧。"
案上的素白绢帛铺开如瀑,十二色颜料盒静静打开着,石青、石绿、赭石等矿物颜料在晨光中闪烁着细微的光泽。沈明姝深吸一口气,指尖划过光滑的绢面,忽然想起幼时在扬州画舫上,偷偷看江南画师作画的情景,那些昂贵的颜料曾让她看得入迷,此刻却只觉得掌心微微出汗。
她提笔蘸墨,先勾勒出朱雀门的轮廓,运笔时手腕微沉,将记忆中城门的巍峨与沧桑一并融入笔端,墨线在绢帛上流淌,仿佛能听见夯筑城墙时的号子声。
画至曲江池时,盛放朱砂的瓷碟已见了底,只剩最后一点丹砂,如同秋日西沉的残阳,随时会消失在绢帛之外。沈明姝望着窗外盛开的石榴树,火红的花瓣在晨风中轻轻摇曳,忽然想起母亲曾在端午时节,用石榴花汁为她染指甲,那颜色鲜艳却不媚俗,带着草木的清气。
于是她悄然移步至窗前,摘下数瓣最饱满的花瓣,放在干净的砚台里细细捣碎,用细密的绢布层层过滤出汁液,又混入微量的胭脂膏,在瓷碟中反复调试。当那抹带着淡淡草木清香的朱红出现在绢帛上时,竟比昂贵的矿物朱砂更多了几分灵动的暖意,仿佛能闻到曲江池畔石榴花开的芬芳。
太宗不知何时已站在她身后,明黄龙袍的下摆轻轻扫过她的裙角,带来一阵龙涎香的气息。"这抹红..."他的手指悬在绢帛上,指着曲江池畔那几个嬉闹的胡商,"用的是石榴花?"沈明姝搁笔行礼,才发现指尖已被染成淡淡的嫣红,如同沾染了朝露的花瓣:"回陛下,颜料不足,奴婢只好取法自然,望陛下恕罪。"
整幅《长安盛景图》完成时,已近午时,阳光透过雕花窗棂,在画上投下竹影婆娑。绢帛上的朱雀大街车水马龙,西域胡商的驼队正缓缓经过,卖胡饼的小贩扬起围裙吆喝,骑驴的书生在酒肆前驻足,甚至连街角打盹的黄狗都栩栩如生。
而那抹用石榴花染成的朱红,让街市的喧嚣陡然有了温度,仿佛能听见画中传来的吆喝声、驼铃声,还有酒肆里琵琶女拨动琴弦的细响。
"好!好!好!"太宗连道三个好字,亲自取来御用玉印,印泥按在绢帛上的刹那,那抹朱红与石榴花汁的嫣红相互映衬,竟分不清哪一抹更鲜艳。"既有如此才华,怎能屈居宫女?"太宗的声音带着赞赏,"着封为御女,迁居兰芷宫!"
迁居兰芷宫那日,秋风正紧,卷起的落叶在宫道上打着旋儿。沈明姝抱着父亲留下的旧棋谱,走过太液池。水面波光粼粼,倒映着琉璃瓦覆盖的宫墙,也映出她略显单薄的身影。她摸出怀中的玉佩,上面刻着的"玥"字被体温捂得温热。
"妹妹,"她对着池水轻声呢喃,"姐姐定会在这宫里站稳脚跟,让沈家重新兴旺,护你周全。"秋风卷起她的发梢,吹得远处的柳丝簌簌作响,却吹不散她眼中的坚定——那眼神,像极了当年在扬州码头,父亲望着漕船远去时,眼中不肯熄灭的光芒。
兰芷宫的院门吱呀一声打开,露出院内两株亭亭玉立的白芷,叶片上还凝着昨夜的露水。送她来的女官面无表情地指着东厢房:"御女就住这里吧,虽不如正殿华丽,倒也清净。"沈明姝踏入房中,只见一桌一椅一榻,墙角孤零零地摆着个空花瓶,瓶身上的缠枝莲纹已斑驳不清。
她将棋谱放在桌上,转身欲谢,却见女官已悄然退去,院门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和压抑的窃笑:"一个商户女也能封御女?等着瞧吧,有她好受的..."
沈明姝走到窗前,推开雕花木窗。窗外是个逼仄的小庭院,几株瘦弱的兰草在风中摇曳,叶片上布满了虫蛀的痕迹。她想起父亲说过,兰草虽生幽谷,却自有风骨。于是从行囊最深处取出临行前妹妹塞进来的那株干兰,小心翼翼地放进空花瓶。就在这时,院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一个小宫女气喘吁吁地跑来,髻上的红头绳散了一根,随着动作晃荡:"御女娘娘,安乐公主有请,说是...说是德妃娘娘也在那里等着呢。"
沈明姝闻言,心中一凛。她走到铜镜前,整理了一下衣襟,又理了理鬓发。镜中人眉眼清秀,虽无珠翠装饰,却自有一股沉静之气,只是脸色略显苍白。她深吸一口气,推开房门。
兰芷宫的石子路在脚下发出细碎的轻响,秋日的阳光透过梧桐叶,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明明灭灭,如同她此刻的心境。她知道,封了御女,不过是跨进了另一重更华丽的牢笼,真正的较量,从这一刻才刚刚开始。而她手中的画笔,胸中的棋艺,还有父亲教给她的"以退为进"之道,都将是她在这深宫中行走的依仗。
走到回廊转角,忽然一阵穿堂风过,吹落了几片金黄的梧桐叶。沈明姝下意识地抬头,却见廊下阴影里,一个身着绯红蹙金绣罗裙的女子正冷冷地盯着她,头上的九凤金步摇随动作轻轻晃动,每一粒珍珠都反射着冰冷的光。
那是德妃,她曾在太极殿上见过的,此刻对方眼中的轻蔑与那日禄东赞如出一辙,甚至更多了几分怨毒。德妃身旁的宫女捧着鎏金手炉,炉盖上的缠枝莲纹与兰芷宫空花瓶上的图案惊人地相似,却更显华贵逼人。
沈明姝定了定神,提起裙摆,迎着那道冰冷的目光,一步一步走了过去。兰芷宫的风,比掖庭的更冷,也更急,但她的脊背,却挺得比任何时候都直。她知道,这是成为御女后的第一个考验,而往后的路,只会更加荆棘丛生。手中的棋谱仿佛传来父亲的温度,那上面的每一道棋路,都在告诉她:落子无悔,步步为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