雀扇遮面,趋步前行。
天光乍现,刺得争云飞睁不开眼;热气升腾,冷汗淋漓,蛊毒似乎发作,腹内有利刃翻搅。
争云飞张了张嘴,涂了厚重口脂的双唇不住颤抖,呻吟一声,惊得她连忙咬住嘴唇。
距阵前还有一射之遥,慢毒再次发作,争云飞强忍着疼痛和眩晕,止步。
勒燕迎亲的军队如同从炼狱中的骷髅身着兵甲,阎罗般肃杀,她起了逃跑的念头。
争云飞不在乎草原和中原会不会再干一仗,也不愿放下仇恨,如此顺从地接受自己的命运,嫁给一个六旬老头。
要不,走吧?
天旋地转,争云飞想不管不顾地丢下雀扇扯下头冠花钿,一袖箭射杀这个死老头,然后亡命天涯。温颂玉愿跟着就跟着,反正都没几个月好活。
身后的仪仗一步一趋,敛声屏气。
正当她即将晕倒之时,一声嘹亮的骨笛声划破亘古寂寥,阳光撕破重霄,轻柔挽在争云飞身侧。
混沌尽除,争云飞眼神瞬间清亮起来。
一人,不知从哪里走出,又像是凭空出现。
两军对峙间,勒燕草原莺飞草长,那人骨笛轻飏,面覆盖诡面具,走出闲庭信步的架势。
没人知道他唱得是哪一出,两军皆按兵不动,到是要看看翻出什么花样来。
风起风落,流云快速在空中滑行,日光明灭不停,那人径直走向争云飞,她终于看清鬼面具下那双锐利的眼眸。
……漂亮眼睛。
他说要带她走。
他真来了。
再次相见,幽绿眼眸藏在华丽鬼面之下,深邃含情,强烈的侵略感使争云飞几乎被吸去魂魄。那人逆着烈日,高挑锐利,松石玛瑙辫入发丝,单边血红色的宝石耳坠摇颤得晃眼,身上传来荡荡的青草香。
一吻薄唇轻启,少年音色清冽悦耳:“前方便是间接害死你母后的勒燕王那木仁。
他不笑时阴郁冷漠,笑起来,竟如夏花绚烂:“三条路。
“一,嫁给这个死老头
“二,悔婚,两国交恶战乱再起。”
争云飞眯了眯偏凤目的桃花眼,红色眼线危险又迷人,警告他不要卖关子。
“三,在草原,胜者为王。杀死勒燕王,登基加冕。”
那人靠近一步,将争云飞笼罩在阴影之下,声音似有蛊惑人心的魔力。腹内绞痛和眩晕感顿时消失,她仰面,如同被魇住,鬼使神差地问道:“所以。”
勒燕迎亲军队现已意识到反常,骚动不安。勒燕王那木仁抬手制止勒燕军队的行动,争云飞似乎听到温颂玉在大喊她的名字。
眼前之人高大挺拔,立于苍穹之下,万分珍重地褪去她脸上半具诡面。争云飞感到前所未有的松快平和,如释负重,好似万重枷锁统统卸去。
“在下乌洛兰·阿洛商。”
阿洛商是草原常见的名字。不过,乌洛兰?乌洛兰是勒燕大姓,也是勒燕王的姓氏。
争云飞头晕目眩,喉咙发紧,用力撑住才能有些许思考。
阿洛商单膝跪下,牵起争云飞缠满绷带的手指,生怕弄疼她,吻在唇边,道:“你愿意和我一起,杀死勒燕王,报仇雪恨,建立一个全新的勒燕王朝吗?”
勒燕先王战死沙场,当今的勒燕王那木仁,屠杀贵族强娶寡嫂——勒燕王后为妻,流放先王长女伽西耶,将先王幼子阿洛商入贡召朝为质,才坐稳了王位。
勒燕王无后,那这位乌洛兰·阿洛商,应当是……温颂玉口中那个“你还没他儿子大”的儿子。
“‘阿洛商’在勒燕语,是什么意思?”
“写作长风,译为忠诚。”
争云飞垂下手臂,雀扇落地,下意识摩挲着腰间玉带钩。她垂眸凝视这位年轻的王子:四肢修长,气质不凡。对于争云飞会选择哪方阵营,他好像有十足的把握。争云飞带着好奇的眼光,想从那双冷邃的眸子里窥得真心。
见争云飞无动于衷,阿洛商俊脸上闪过一丝失落:“我会将你母国故土——燕云作为封地,全权交于你统治管辖。”
他拿出一枚趴着小麒麟的印,道:“燕云府印,你收下,就是我的王妃。”
看着是在添加筹码,实际上更像是在哄人:好了,别犹豫了,我会好好爱你。你看,这么大一块土地,说给你就给你了。
燕云府,兵家必争,是召朝数百年来的跑马场。凉州战马高大健硕,可论耐力和脚力,燕云战马完胜。得燕云,得战马盐铁,三面环山,易守难攻,这下,有钱有粮田,踏平召朝江山,指日可待。
不过,阿洛商为什么会如此大方?
刚把召朝的燕云夺了,现在又将燕云赠与和召朝皇帝有仇的和亲公主,怎么想怎么不对劲。
争云飞腹内绞痛又起,慢毒似乎在啃噬五脏六腑。她脸色惨白,抖着嘴唇:“你的眼珠子,很好看。我曾有一位故人,他的眼睛比你还好看——可惜死了。至于你……眼珠子挖了给我,看看诚意。”
阿洛商一愣,看着她单薄的身躯,就像是柔软的蒲公英,轻盈,自在,随遇而安。
他失笑。
争云飞凝视着他不同于汉人的眼眸,欺身压向阿洛商捏起他的下巴,两人鼻尖几近相触,低声道:“不敢?那我直说了:我想要的,从来不止燕云。”
“你想要什么?”
争云飞低头嗤笑。
我要什么?
我要高坐庙堂,万世太平。
我要河边无枯骨,四野无豺狐。
我要风,要雨,要……
争云飞眼神睥睨,毫不掩饰自己的野心,嘴角噙笑,什么也没说。
阿洛商却像是知晓一切,正色道:“不需要由我来给。”争云飞单边眉尾撩起,阿洛商灿烂一笑:“你可以凭自己得到。”
“哈哈哈哈哈哈哈!”
争云飞眉尾似要挑断眉骨,抬脚踩在阿洛商肩上将他踹翻,面具滑落,露出一张摄人心魄的脸,争云飞呼吸一滞。
“……说到底是你想凭借召朝公主的势力称王——那我还要你做什么?”
况且我无权无势,你选错人了。
阿洛商无辜眨巴眼,似乎没想到争云飞竟会这样说。他不知恬耻地又牵上争云飞左手,跪好,眼角弯弯,笑道:“那我为你排除万难,开疆拓土。从此,你掌万里河山,享四方拜伏。”
争云飞腹内灼烧,已经疼得迟钝。
她扯下头冠簪钗摔在地上,乌发四散,顺直沁凉,被阳光照出瑰丽的色彩。
“掌万里河山,享四方拜伏?”
她一个字也不相信,乜斜着眼,瞥见勒燕王抬手,他身后的弓箭手拉弓如满月;转头又看到温颂云的世家公子风范尽失,努力挥臂,似乎这样就能让争云飞清醒一点。
“我们之前认识吗?”
阿洛商似笑非笑,不答。
勒燕军躁动不安,冲突一触即发。
越是危急,争云飞越是清醒,迅速捋清前后因果:勒燕王本名乌洛兰·那木仁,勒燕先王的弟弟,自小爹不疼娘不爱,转场时跑丢了,在狼窝里被头狼奶大,直至十二岁才被找回来,学习人话直立行走。
先王战死后,那木仁坑杀勒燕贵族,手刃召朝使节,强娶寡嫂——召朝的和亲公主辉夜、勒燕王后为妻,称霸勒燕草原十余年。
先王幼子乌洛兰·阿洛商,曾入召朝为质,后逃亡,现在是认贼作父的落魄王子,唯有依靠召朝的兵马才有可能复仇,解救母亲;而自己是皇家耻辱、落魄公主,即没有母族支持,也没有皇家撑腰。
阿洛商来找她真是失策。
争云飞遗憾地摇摇头,随即怔住:不对不对,为何送亲队伍中有三位将军?
为何阿洛商能混到送亲队伍中?
为何老皇帝差点把她打得失去行动能力,又为何笃定争云飞能送来勒燕草原的军情?
阿洛商在这里,那他的姐姐呢?
争云飞的眼睛一转轮在阿洛商面上,他依旧满怀期待地仰望着自己。
她合理怀疑,如果阿洛商张了尾巴,现在肯定是摇得快旋转起来。
下意识摸向腰间玉带钩,终于想起它的形状像什么了。
虎。
——虎符。
虎斗飞雁。
铁雁营。
争云飞错愕。
原来如此。
怪不得一路上那些送亲的将军都对温颂玉这个文官毕恭毕敬的,原来是自家少主啊。
铁雁营,温颂玉之父温大将军的旧部,八千精骑,绝对忠诚,绝对服从,认符不认人,现在归于争云飞,从此听调不听宣。
争云飞万感意外:不应该啊。虽然历代公主和亲都有属于自己的军队,但铁雁营,可谓是召朝最后一支精锐部队。难道皇帝那死老头良心发现?
不可能。他怎么会把铁雁营的兵权交给自己。
八千精骑,战马、兵器、战士都是顶配,就她那点微薄的和亲嫁妆,全部填进去也养不了半年——所以,阿洛商将燕云作为筹码。
争云飞再次审视阿洛商。
好大一盘残棋,黑白不定,先手不知。棋子是自己。
事已至此。
两国交战则以我祭旗……若我是王呢?
对峙的两军像是不复存在,四海宇内只剩云洛二人。
争云飞随意接过燕云州印,再次捏起阿洛商的下巴,若有所思。
阿洛商已知晓争云飞的决断,嘴角的弧度越来越大,争云飞被其感染,跟着笑起,取出公主和亲的信物——红叶状的金玉珐琅,在指尖翻转一轮,丢给阿洛商。
“公主抬爱。”阿洛商万分珍重地收下信物,放在最靠近心脏的位置。
见召朝和亲公主交出信物,勒燕军队哗然一片!
说时迟那时快,勒燕王那木仁射出一只冷箭,穿云破空,带着凌烈的呼啸声直指阿洛商面门被他偏头躲开!
暗箭擦破阿洛商脸颊,留下一道细微的血印。
“啧。”争云飞蹙眉,抬手咬破指尖抹在阿洛商嘴唇,吻过他脸上伤口又印在他双唇,眼神明媚笔直:“红叶为誓,歃血为盟。”话音未落,阿洛商一把将争云飞抱离地面:“受命咸宜,百禄是荷!”不等她反抗,用力回吻。
“你!”争云飞诧异,奈何腹内绞痛再度来袭。
她呆滞片刻,转眼见阿洛商回眸一笑璨若星华,舔去嘴角血腥,俯身摘一把花瓣塞进嘴里,手按马头弯刀,大步刺向为首的勒燕王!
“疯子……”
争云飞自嘲一笑,说得跟自己是正常人一样。
见状,勒燕王仰天长笑:“竖子!你是要来挑战狼王吗!是要挑战勒燕王位吗!”
阿洛商鄙夷道:“狼王?就你?”说罢抽刀如斩日,携千钧之力砍向勒燕王!
勒燕王毫不在意阿洛商嘲讽,全然不将云落二人放在眼里,朴刀一甩,道:“我等这一天很久了!你们一起上吧!”
回首,争云飞果然见到送亲队伍果然是军队假扮,抛下仪仗礼器,取出藏匿一路的刀剑,弓箭手蓄势待发!
温颂玉一脸茫然地混杂其中,不知被谁拉到暗处,看不见身影。
争云飞旋身,扯断玉带钩丝绦高举虎符,朗声道:“众将听令——取勒燕王首级者,赐千金,邑万户!”
话音未散,一呼百应,厮杀滔天。
争云飞旋身上步,直直冲向正与阿洛商缠斗的勒燕王!
只见她身法轻灵诡变,行步走转,一套推、截、拿、扣、让,至臻至善,行云流水;阿洛商一改勒燕蛮横、势大力沉的刀法,从上风主导陡然转为配合辅助。
犹如失落多年的凤、凰终于重聚,二人竟如天作之合,左右夹击,在数十回合内将勒燕王逼入绝境!
勒燕王神色大变,用勒燕语惊道:“阴阳八卦掌?!”
阿洛商连连恨劈,嫌恶道:“闭嘴!谁允许你和她讲话!”委身砍断马腿,勒燕王翻滚在地。
勒燕王踉跄几步稳住身形,换做汉语:“你可能怎么会阴阳八卦掌?难道他没死?”
“谁?谁没死?什么阴阳八卦掌?”争云飞一头雾水,诧异勒燕王的汉话怎么说得如此流利。
勒燕王脸上露出一丝诡异的奸笑,堪堪格挡阿洛商的杀招,喘息道:“恨我吗?”一时间,阿洛商和争云飞分不清他在跟谁讲话,勒燕王接着道:“中原来的公主,你恨错人了。”
“什么?”
“阴阳八卦掌二十年前分两家:阴阳掌、八卦掌。阴阳八卦掌掌主背叛师门,流落勒燕,将两掌分别传授给一对兄弟。十七年了……我明明亲手将他推下悬崖,八卦掌怎么会传到你手上?!”
“……”
争云飞迷茫,数次失手,心道:什么八卦掌,我的武功,是皇陵边村子里的弥屠户教的杂拳啊……
“原来如此。”勒燕王胡子拉碴的脸上笑出虫蛀黄牙。
争云飞似乎闻到一股腐朽的膻味,心绪愈发不宁。她恍然觉得自己就要找到翻山越岭所寻求的东西了。“……如你个头,故作玄虚。信不信我把你和死皇帝烧成灰,拌在一起,先喂猪后施肥!”
勒燕王出招不断,挖向争云飞双目,继续道:“想想,教你那人是不是个面容尽毁的独眼龙?”
被说中,不知是风太大还是争云飞走神,她像是被冰锥刺中,前所未有的不安感袭来!
他怎知道弥屠户的长相!
“别跟他说话!”阿洛商闪身,一把拉过掉拍子的争云飞,才使得她躲过勒燕王刺喉一扼。
恨错人了……为什么会错人?
争云飞听不见阿洛商吼了什么,只觉心烦意乱,招式终于露出破绽!勒燕王得逞,即刻在争云飞腿股上一刺一剜一朴刀,将其撂翻在地!
鲜血淋漓,争云飞闷哼倒地,倏然听到马蹄飒沓乘风而来,一人俯身贴地,一把将她拽起提至马上揽在怀里,吼道:“抓紧!”
“你是谁?放开我!”争云飞强忍剧痛,抬眼看到一张坚毅美艳的脸。
“我叫伽西耶!阿洛商胞姐!”
那双和阿洛商一模一样的冷邃眸子落在争云飞脸上,左耳血红的耳坠晃进争云飞心里。
只见伽西耶扬唇一笑:“从今往后,也是你姐姐了!”
“驾!”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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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