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然在屋里帮着收拾方桌,盛鹊枝转身去了灶屋端饭菜。不一会儿,桌上便摆开了一碗热气腾腾的馍馍、一碗新腌的脆嫩擦菜子、一碗青绿小葱点缀的蒸熏鱼。
盛鹊枝略一踌躇,又回灶屋切了两片红亮透油的腊肉,小心地码在熏鱼边上。这腊肉本是留着给长丰长岁解馋补身子的,小孩子正长身体,盛鹊枝自己连油星都舍不得多沾。
“呀!婶子,您这是要提前过年呐!”徐然看着桌上这几碗“硬菜”,由衷惊叹。
那馍馍不是寻常的杂粮窝头,而是“包面馍馍”——外面一层是难得的细粮白面,裹着里面的杂粮芯,只有待客时才舍得做。擦菜子一看就是新腌的,青脆爽口,没有陈年老腌菜那股酸苦味。更别提那熏鱼、那腊肉!这可是实实在在的油水!
盛鹊枝眉眼含笑,催促道:“快趁热吃,凉了就没这香劲儿了。”
“嗯嗯!”徐然抓起个馍馍咬了一大口,面香混着杂粮的朴实味道在嘴里散开,“真香!婶子您也吃啊,光看我吃,我都不好意思下筷子了。”说着便拿起一个馍馍塞到盛鹊枝手里。
“还害臊上了?”盛鹊枝笑着接过,掰开馍馍小口吃起来,筷子却只伸向那碗擦菜子,熏鱼和腊肉碰也不碰。
徐然就着菜吃完一个馍馍,便放下了筷子。
“这才哪儿到哪儿?再吃一个!”盛鹊枝急了,不由分说又塞给她一个。
徐然给自己倒了碗水,笑道:“喝口水顺顺嘛。”她抿了口水,试探着问:“婶子,寨里最近传的结田社那事儿,您听说了吧?”
“听……是听了一耳朵。”盛鹊枝低下头盯着衣角。
她其实打听过,说入了社农忙能换工,红白喜事有人帮衬,还要建个“义仓”,丰年存粮,荒年开仓。听着是怪好的,可粮食交出去容易,谁知道还回不回得来?她一个寡妇带着两个孩子,万一有人起了歹心强抢呢?再说,那存粮的仓,指不定哪天就空了,到时要粮?怕是比登天还难。
她只想守着自家这一亩三分地,安安稳稳过日子。
“咱们这田社跟别处不太一样,”徐然打起精神准备宣讲,“是想着像一家人似的,把田土、劳力都归拢起来,统一安排……”
“哎呀,这日子过得好好的,瞎折腾个啥劲儿?”盛鹊枝直接打断,语气带着明显的不认同。
“一家子?亲兄弟还明算账呢,两口子还拌嘴子呢!寨里百十口,心能齐到一处去?就说那金大贵,谁乐意跟他家搅和?他……”提起这人,盛鹊枝一脸嫌弃。
徐然“扑哧”一声笑了:“说起金叔,我前晌过来还碰见他了,大冷天的,扛着楠竹打柴回来呢。”
“哼!”盛鹊枝撇嘴,“他那心眼子跟钩子似的,光会往自家划拉好处,也就剩个勤快能拿出来说道说道,算是个能干的庄稼把式。”
“是人都有长处短处嘛,”徐然赶紧把话题又拽回来,“进了田社,就是要把大家的长处都使出来。您想啊,旱田、水田、零散的畈眼子,各家都有难伺候的地。入了社,统一调配,力气足的就去深耕那难弄的畈眼子,没那么多劳力的,也不至于让田荒着。秧苗一起育,到时候大家分,会育秧的专门育秧,会伺弄牲口的专心养牛,这人多力量不就大了吗?”
“可田还是那些田,人也还是这些人,”盛鹊枝眉头紧锁,想不通其中的关窍,“地里的泥巴没变,老天爷刮风下雨也没变,凭啥凑一起就能多打粮食了?”
“人凑齐了,功夫就能下得更细啊!说不定还能腾出手来多种一季稻……”徐然说得口干舌燥,端起水碗咕嘟咕嘟喝了几大口,脑子里飞快转着,该怎么用婶子能听懂的话,讲明白小农单干的脆弱以及合作互助共同富裕呢。
没等徐然再开口,盛鹊枝已起身拿来了针线笸箩,不由分说地塞到徐然面前:“好啦好啦,不说这些了。你不是说来学针线嘛,总不能空手回去。来,婶子教你几手实在的。”
她拿起一块布头示范,“针线活儿讲究平、齐、细、密、和、光、匀、顺。这平针最好上手,倒针最结实耐磨,我给长丰缝补都用倒针,那小子能把衣裳磨穿,线都崩不开。再教你个锁边儿,学会了就能自个儿缝衣裳了。练熟了,再学别的花样。”
徐然心里明白,田社这事眼下是说不通了。她也不强求,决定先告辞,日后再慢慢想办法。盛鹊枝便送她出门。
盛鹊枝家的院子四四方方,不大,但收拾得利索。一边立着两对碗口粗的竹尾搭的晒架,架上横搁几根的竹篙,晾着几件洗净的衣裳,也能晒些菜干、肉脯。另一侧是几垄齐整的菜畦。其中一畦韭菜长得正旺,翠绿的叶丛间抽出片片雪白的韭菜花,在阳光下莹莹发亮,像浮着一层薄云,那勃勃的生机看得人心里欢喜,恨不得掐一把嫩叶尝尝鲜。
前几日阴雨连绵,今天难得放晴,盛鹊枝原打算让菜蔬在地里好好晒一天太阳再收。
走到院门边,徐然像是忽然想起,随口道:“婶子,这韭菜要是快能吃的时候,拿东西遮它几天光,再割来炒,那才叫一个鲜嫩呢。像这样敞着晒,反倒亏了那股子水灵劲儿,不如支个小架子挡挡光再割。”
盛鹊枝心里惦记着待会儿的活计,只含糊应着,心思显然没在这上头,只顾着送徐然出门。
送走徐然,盛鹊枝转身回院,目光掠过那畦开花的韭菜,心里却犯起了嘀咕:庄稼菜果不都得靠日头才长得好吗?这遮光……是什么道理?她摇摇头,觉得徐然这话透着古怪。手上却也没闲着,拿起刚才搭在竹架上的几件湿衣裳,抖开晾了上去。那竹竿一横,衣裳展开,不偏不倚,刚好把底下那一畦韭菜遮了个严实。
徐然沿着小路走了没多远,脚步一顿,悄悄折返回来,隐在一棵老树后,透过篱笆的缝隙,正好瞧见盛鹊枝晾衣遮住韭菜那一幕。
嘴角便忍不住地上翘。
重新踏上山间小道,徐然心情莫名地轻快起来,连脚步都变得跳跃,胳膊也不自觉地甩开了,像放学回家的小学生一样蹦蹦跳跳的。
她来到这个世界有些年头了,想象中惊心动魄、力挽狂澜的情节是半点没见着,简直让人怀疑穿了个假越。别人故事里都是振臂一呼应者云集,轮到她,满腔豪情只能对着奶娃娃宣讲,收到一串口水泡泡就是意外之喜;稍大些,大人们也只当她是孩子说故事。
直到她爹去世,她独自撑起徐家的门户(虽说徐家也就剩她一个了——哥哥徐大谷多年前便杳无音信),春耕秋收,砍柴种菜,把里里外外打理得井井有条,村里人才渐渐把她当个正经“大人”看待。这就让她抓住时机,准备按照书上写的合作社,推动寨里办田社!
......虽然眼下连田社的影子都还没摸着,但能让人听进去一句半句,能悄然影响一点点,能解决一个个小问题,就能一步步攒起话语权。
嗯!就酱!小小的老子已经很厉害啦!
没走多远,徐然就遇见了回家的长丰长岁。十岁的长丰是哥哥,七岁的长岁是妹妹。两人原本一路飞奔,看见徐然却猛地刹住脚。
长岁嘴快,急得话都说不利索:“小谷姐!他们……他们拉拉扯扯的,不要脸唔——!”
长丰似乎已经明白了什么,脸腾地一下红到了耳根,一把捂住妹妹的嘴,声音急促又窘迫:“姐你快回家看看吧!出事了!杜嫂都气得啐他们了!”说完,拉着还没反应过来的长岁,一溜烟跑没影了。
什么跟什么啊,徐然听得一头雾水,脚下加快了步子。她家也没进,先直奔隔壁杜嫂家。
只见杜嫂正坐在自家门槛上,一手攥着拳头重重按在膝盖上,胸膛起伏,那架势活像下一刻就要冲出去找谁拼命。
她的遗腹子邦邦,此刻异常识相地缩在院角,眼珠子滴溜溜转,瞅准机会就想开溜。
徐然压下疑惑,笑着走近:“嫂子,这是咋了?谁惹你生这么大气?”
“呸!不要脸的玩意!”杜嫂恨恨地又朝地上啐了一口,仿佛这样能解点气。
她抬眼皮瞧了眼邦邦,猛地一指院角剁鸡草的木墩子:“把那堆鸡草给我剁了!剁细点!”
邦邦如蒙大赦,麻溜儿地蹿了过去,远离这低气压中心。
杜嫂忍着怒起把徐然拉进屋,哐当一声合上门,这才竹筒倒豆子般把事情原委说了出来。
今日磨秋场赛秋千,寨子里老老少少都去瞧热闹了。
赵小山拔得头筹,得意忘形,荡秋千时用力过猛,竟把象征头筹的红布球甩脱了手,掉进了旁边的小树林。一群人嘻嘻哈哈地去找,红球没找着,倒撞破了一对“野鸳鸯”——王翠芹和牛大壮正依偎在林子里,互诉衷肠呢!看那情状,若非被人撞破,怕是都要亲上了!
少男少女谈情说爱本也寻常,可坏就坏在,这牛大壮是跟徐然定了亲的!是徐然她爹徐金临终前亲口嘱托,牛家也点头应承下的亲事!如今闹出这种事,不是活活打徐然的脸吗?
徐然听完,心里没有任何波澜。
她本就不喜欢牛大壮,而且大壮和翠芹也不是最近才谈上的,早在徐金“乱点鸳鸯谱”之前,她就偶然见过两人偷偷在小树林约会,只是村里人不知晓罢了。
何况她从没把徐金的婚约嘱托放心上,作为一个受过教育的现代人,“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那一套连她的耳朵边都碰不着,这些糟粕的最好归宿就是博物馆哈。非要把这婚约和她扯上什么关系,她只会觉得是个负担。
可眼下杜嫂正在气头上,满脸通红,眼睛喷火,根本听不进任何解释。徐然只能顺着她的话头安抚,连声说“嫂子消消气”、“这事急不得”、“等明儿一早再看吧”,好说歹说才把人暂时劝住。
眨眼便到了第二天。
杜嫂这口气憋了一整夜,天刚蒙蒙亮就起来了。生火做饭,叮叮当当,动静都比平日大了几分。饭罢,她抄起扫帚就在院子里扫了起来。哗哗哗扫得尘土飞扬,那架势不像扫地,倒像要把心里的火气全撒在地上。
邦邦敏锐的生物本能让他从昨天起就异常“乖巧”,此刻瞅准娘亲背身的空档,泥鳅似的贴着墙根溜出了门,逃之夭夭。
“他们怕不是铁了心要悔婚,合伙欺负你个孤女!”杜嫂紧紧攥着扫把,目光像钉子一样钉在大门口,仿佛在等着牛家人上门来磕头认错、给个交代。就等着有人上门来给道歉给说法。目光扫过徐然时,又充满了心疼和愤懑。
徐然:“......”
她很爱杜嫂,是真的把她当家人的那种爱,徐金去世后她就和杜嫂、杜爷爷和作一家过日子,她相信杜嫂也是这样,杜嫂的愤怒,正是源于对自己的爱护。可对于所谓的“悔婚”,徐然内心毫无波澜,甚至觉得有些啼笑皆非的尴尬。
“不行!不能干等着!走,小谷,咱们现在就找他们说道说道去!不能这么不明不白地算了!”杜嫂猛地转头看向徐然,抿着唇,目光坚定。
“小谷!小谷!你听见我说话没?!”见徐然只顾埋头专心致志地喂鸡,一副充耳不闻的样子,杜嫂眉头紧锁,一脸恨铁不成钢。
“出嫁是女人一辈子顶顶要紧的大事!你不能这么穰!你爹临走前千叮万嘱定好的事,他们牛家凭什么说反悔就反悔?还有没有王法了?!”
“哎——眼看就晌午、该做饭了!小谷你又要跑哪儿去!”杜嫂见徐然利落倒完鸡食往院外走,急得大喊。
“天暖和了,我去趟地里,看看墒情。”徐然声音轻快,一抹身扭出院子。
“都立冬了地里还能有什么活!昨天说这事儿你就拖到今天,今天说这事你又跑!人欺负到头上来了还笑眯眯的,就你好脾性!哎,大牛多好,牛家弟兄多……”
在杜嫂忿忿不平的声音里,徐然快步往外跑,直到那声音彻底消失在风里,她才停下脚步,长长叹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