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嘶,这天儿真冷起来了。”
徐然起了个大早,一直在屋里忙着,推开门的瞬间打被寒气冲了个满怀。她立刻缩回屋里,小心地把怀里的小包袱放在一旁,转身去翻角落的箱笼,一阵窸窣,终于从箱笼底扒拉出了一件厚实的粗布上衣。
衣裳的领口和袖口都缝着针脚细密的补丁,布料虽灰不灰蓝不蓝的,但浆洗得干干净净,仔细闻还有浅浅的皂角清香。徐然脱下身上的薄罩衣,换上这件厚实的,再将麻布罩衣套在外面,仔细系好。再次紧了紧小包袱,抱在怀里出门了。
前几日的秋雨将土路泡成了泥塘,昨儿和今儿虽见了日头,但地气还是冷的,路面依旧泥泞不堪。一场秋雨一层凉,后儿就要立冬,这天是该冷起来了。
徐然一边在心里想着,一边格外小心地挪着步子,尽量避开泥泞处。胳膊更是紧紧护着胸前的包袱——里头的东西,是她费了好大功夫才攒齐的宝贝,可千万不能掉进泥坑里。
正走着,迎面走来个高个子农夫,他也穿着洗得发灰的青布夹衣,肩上赫然缀着两块大补丁,腰间缠着条发黑的旧巾子,掮着一根胳膊粗的楠竹并一小担柴禾,脚上全是泥。
“金叔!砍柴回来啊!”徐然主动扬声招呼。
“诶!是小谷啊!”金大贵一边换肩一边应道,“你咋没去磨秋场啊?你金妹子一大早就跑去了占位置了,生怕错过后生赛秋千的热闹!你这是......?”他看着徐然抱在怀里的小包袱,带着点好奇。
“嗐,”徐然脸上立刻堆起不好意思的笑,还作势要把包袱往身后藏,“这不农闲了,想练练针线活,可自己缝得实在不像样子,就厚着脸皮去找盛婶子讨教讨教。”
“嘿呦哈!”金大贵一听,忍不住笑出声来。小谷这姑娘机灵勤快,还会瞧些头疼脑热的小毛病,寨里人见人夸,唯独这针线活……补个衣裳都歪歪扭扭的,还不如他家小四五岁的金妹子呢!
“快些去吧,”他笑着摆摆手又竖起大拇指,“你盛婶子的针线,寨里是数这个的,先学缝补疤,再慢慢学着绣个花,准没错!”
“诶诶嘿。”徐然笑着应和,与金大贵错身而过,继续赶路。
她当然不是真去学什么针线的。缝缝补补,能应付日常就够了,绣花?又麻烦又奢侈。但她不会和寨里人讲这些想法,就像寨里人都叫她“小谷”,她却固执地在心底保留着“徐然”这个名字一样。
因为她是徐然,不是徐小谷。那个刚刚大学毕业,和室友们狂欢痛饮后一身酒气回到宿舍,栽倒在床上,再睁眼就成了一个哇哇大哭的婴儿的徐然。她还记得自己在这个世界听到的第一句话是接生婆的大喊:“可算生了…啊呀!大出血了!”
这辈子的娘没跨过生产这道鬼门关,生下女儿就撒手人寰,徐然甚至不知道她长什么模样。这辈子的爹给女儿起名徐小谷,他还有个儿子,也就是徐然的哥哥,叫徐大谷——大概是指望儿女像稻谷一样讨人喜欢,或者盼着家里永远有吃不完的粮食?
除了徐小谷这个名字,徐然平静地接受了穿越的现实和随之而来的生活。甚至可以说,她为此“准备”过——宿舍里几个熬秃头的工科女生,就曾彻夜畅想过:如果一睁眼穿越了怎么办?
经过一夜激烈的“口腔体操”,在天蒙蒙亮时,大家终于勉强达成共识:如果人生在世非得穿一次,从历史案例数量看,首选古代!穿越前务必熟读并背诵三大神书,目标是回到过去搞生产、种田、反封建!
于是,世界上最闲的大学生们真的把那三本厚厚的书啃了个遍,还做了密密麻麻的笔记。徐然后来翻看自己的笔记时,忍不住捶胸顿足:“我学专业课的时候怎么没这么拼命呢?!要是有这钻研精神,也不至于差一名保研失败啊!”
寝室长当时就把一块饼干塞进她嘴里:“嚎什么嚎!都过去了,咱不是后来又考上了嘛!”然后环视一圈大家的笔记,煞有介事地鼓掌:“恭喜各位完成古代穿越基础必修课!现在宣布:海底捞的号拿到了,火锅走起!”
吃完火锅喝完酒,再睁开眼……徐然就成了这个偏远山寨里刚出生的女婴。她飞速接受了现实,甚至在襁褓里就开始脑补自己如何手持现代知识利剑,冲破封建桎梏,上演一出出可歌可泣的英雄悲歌——流血断头,在所不惜!
然而,书本和现实的差距,就像美食博主镜头下光鲜亮丽的菜肴和自己厨房里那锅焦黑不明物的差距一样巨大。徐然只能安慰自己:没事没事,从生鲜食材到完美图片,中间隔着无数个“炸厨房”小组呢,慢慢来。
就这么一路想着,盛婶子家的篱笆小院已在眼前。
“婶子,婶子!在家嘛?”徐然推开吱呀作响的竹篱笆门,站在院子里扬声问。
“诶...在…在家在家。”屋里传来略带慌张的回应,紧接着盛鹊枝快步跑了出来。她下意识先左右张望了一下邻居的院子,做贼似地,确认没人注意,才略带埋怨地看了徐然一眼,压低声音:“快进来!”
徐然忍俊不禁:“婶子在家就好!不是说好了教我针线活的嘛,您瞧,”徐然拍了拍怀里的小包袱,“针线家伙事儿我都带齐了。咋?还没教呢,就嫌我笨,连屋都不让进了?”
盛鹊枝松了口气,有些嗔怪:“净瞎说!婶子肯定好好教你,保管能学会。”话虽如此,她的眼里依旧带着紧张,手一直捏着门框。
两人进了屋,盛鹊枝反手就轻关上门,仔细插上门闩,又不放心地走到每一扇窗户前检查,确认都关得严严实实,这才转过身。她张了张嘴想问什么,眉头又皱了起来,自言自语道:“院门……院门闩好了没?”说着又要往外走。
“我闩好了,婶子您放心!”徐然连忙拉住她,“咱们得抓紧些,一会儿赛秋千散了,人该回来了。”她示意盛鹊枝坐到炕沿上,目光落在对方的腰带上。
盛鹊枝依言缓缓坐下,嘴里应着:“是是是,赶紧赶紧。”她抬手放到腰带上,捏捏指头又拿开,脸憋得通红眼神闪躲,“要不...要不还是算了吧。哎呀!都怪我昏了头跟你张这个口……你、你还是个没过门的姑娘呢!这……”
“婶子,您这话就见外了。”徐然一边利落地解开小包袱,一边正色道,“医者父母心,看病救人,跟过没过门有什么干系?”包袱里露出叠得整整齐齐的细棉布,浆洗过,又用沸水煮过一刻钟,最后在大日头底下曝晒得干燥松软。棉布旁是个巴掌大的小陶罐,里面徐然用丁香、肉桂等药材熬成的温热丁桂膏。
“再说了,”徐然语气加重,带着不容置疑的关切,“您可千万别小瞧了身上的毛病,小病拖成大病就遭罪了……长丰和长岁,可都指着您呢!”
盛鹊枝是个寡妇,长丰长岁是她的一双儿女,是她的命根子。
“……唉,是这个理。”提到孩子,盛鹊枝什么都顾不得了,害臊犹豫瞬间被压了下去。她撇过头,不再看徐然,慢慢解下了腰带。
徐然先用清水、皂角净手,又将一块细棉布浸入盛鹊枝提前备好的、还略烫的滚水里。她转过身,却见盛鹊枝虽解了腰带,双手却紧紧攥着裤腰,衣服依旧裹得严严实实。
徐然刚想开口劝说,盛鹊枝却先一步迟疑地问道:“小谷,你……你来之前,去寨门口……拜过药神娘娘了吗?”
徐然无奈的同时心念电转,声音压得低低的:“婶子,我今可是来学针线的,哪能大摇大摆地去寨门口请神呢,人来人往的,不都猜到我是来瞧病的了?”
边说边转向屋里角落的小神龛,双手合十,虔诚地拜了拜,“上回我专门跟娘娘禀报过您这情况了,娘娘说了,心诚则灵,小请即可,不用大动干戈的。”
“啊......那……那行吧。”盛鹊枝紧绷的肩膀终于松了松,缓缓褪下了衣服。
根据盛鹊枝之前的描述——下身总是不爽利,时有坠痛感,不小心压着也疼,加上她生育过两个孩子还曾小产——徐然初步判断是子宫脱垂或盆腔炎。今日来,就是要做进一步检查确认。
徐然用温热的湿棉布轻柔擦拭,指尖带着探查的力道,在关键区域轻轻按压、触摸。
她抬眼看着垂头不语、身体僵直的盛鹊枝,语气尽量放得轻松自然:“婶子,我按这儿您觉着疼吗?别忍着,哪儿疼、怎么个疼法,您得告诉我,我才好给您开对症的药啊。”
“诶,这儿疼。”盛鹊枝吸了口气。
“不按不疼,一按就疼?”
“嗯……是。哎,就这块地方,老早就开始疼了。”
“好,我知道了。”
徐然仔细回想指下的触感:双侧附件区域明显增厚,能摸到边界不清的硬结肿块,按压时盛鹊枝有明确的压痛和反跳痛,但并未看见明显的膨出物。结合症状的长期性,基本可以确定是慢性盆腔炎。
慢性病,贵在坚持。首先得让病人树立信心,积极调养,增强自身元气,方能与病邪打持久战,最终战而胜之。
治疗方案需内外兼施。
外敷的丁桂膏正好派上用场,温热散寒止痛。徐然心里遗憾,若有宝珍膏效果更佳,可惜那方子太繁复,她目前还做不来。
内服汤药宜用理气活血之品,当归、赤芍、丹参、红藤、蒲公英这些药材,山里都能采到。
“婶子放宽心,”徐然心中有了计较,一边利落地收拾器具和药罐,一边温言安抚,“这病就是磨人性子,急不得,得慢慢调理着养。”
接着,她细细叮嘱了煎药的方法、外敷丁桂膏的位置和时辰,以及日常用醋或艾草熏蒸下身的疗养法子。盛鹊枝听到熏蒸之法时还算平静,但听到要把药膏贴在腹部的“肿块”上时,脸又窘迫地皱起来了。
徐然见状笑了,解释道:“这样药力才能直达病灶,好得快呀!内服外敷双管齐下,效果才好呢。”
盛鹊枝点点头,算是应下了。眼看徐然收拾妥当准备告辞,她急忙一把拉住徐然的手腕:“干么子!要走啊!晌午饭在这吃,我一早起来就蒸上馍馍了。”
“行!”徐然眼睛一亮,笑得眉眼弯弯,她正有事想和盛婶子商量,“那不跟婶子你客气了,我可得吃得肚皮滴流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