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山大王》 第1章 第 1 章 “嘶,这天儿真冷起来了。” 徐然起了个大早,一直在屋里忙着,推开门的瞬间打被寒气冲了个满怀。她立刻缩回屋里,小心地把怀里的小包袱放在一旁,转身去翻角落的箱笼,一阵窸窣,终于从箱笼底扒拉出了一件厚实的粗布上衣。 衣裳的领口和袖口都缝着针脚细密的补丁,布料虽灰不灰蓝不蓝的,但浆洗得干干净净,仔细闻还有浅浅的皂角清香。徐然脱下身上的薄罩衣,换上这件厚实的,再将麻布罩衣套在外面,仔细系好。再次紧了紧小包袱,抱在怀里出门了。 前几日的秋雨将土路泡成了泥塘,昨儿和今儿虽见了日头,但地气还是冷的,路面依旧泥泞不堪。一场秋雨一层凉,后儿就要立冬,这天是该冷起来了。 徐然一边在心里想着,一边格外小心地挪着步子,尽量避开泥泞处。胳膊更是紧紧护着胸前的包袱——里头的东西,是她费了好大功夫才攒齐的宝贝,可千万不能掉进泥坑里。 正走着,迎面走来个高个子农夫,他也穿着洗得发灰的青布夹衣,肩上赫然缀着两块大补丁,腰间缠着条发黑的旧巾子,掮着一根胳膊粗的楠竹并一小担柴禾,脚上全是泥。 “金叔!砍柴回来啊!”徐然主动扬声招呼。 “诶!是小谷啊!”金大贵一边换肩一边应道,“你咋没去磨秋场啊?你金妹子一大早就跑去了占位置了,生怕错过后生赛秋千的热闹!你这是......?”他看着徐然抱在怀里的小包袱,带着点好奇。 “嗐,”徐然脸上立刻堆起不好意思的笑,还作势要把包袱往身后藏,“这不农闲了,想练练针线活,可自己缝得实在不像样子,就厚着脸皮去找盛婶子讨教讨教。” “嘿呦哈!”金大贵一听,忍不住笑出声来。小谷这姑娘机灵勤快,还会瞧些头疼脑热的小毛病,寨里人见人夸,唯独这针线活……补个衣裳都歪歪扭扭的,还不如他家小四五岁的金妹子呢! “快些去吧,”他笑着摆摆手又竖起大拇指,“你盛婶子的针线,寨里是数这个的,先学缝补疤,再慢慢学着绣个花,准没错!” “诶诶嘿。”徐然笑着应和,与金大贵错身而过,继续赶路。 她当然不是真去学什么针线的。缝缝补补,能应付日常就够了,绣花?又麻烦又奢侈。但她不会和寨里人讲这些想法,就像寨里人都叫她“小谷”,她却固执地在心底保留着“徐然”这个名字一样。 因为她是徐然,不是徐小谷。那个刚刚大学毕业,和室友们狂欢痛饮后一身酒气回到宿舍,栽倒在床上,再睁眼就成了一个哇哇大哭的婴儿的徐然。她还记得自己在这个世界听到的第一句话是接生婆的大喊:“可算生了…啊呀!大出血了!” 这辈子的娘没跨过生产这道鬼门关,生下女儿就撒手人寰,徐然甚至不知道她长什么模样。这辈子的爹给女儿起名徐小谷,他还有个儿子,也就是徐然的哥哥,叫徐大谷——大概是指望儿女像稻谷一样讨人喜欢,或者盼着家里永远有吃不完的粮食? 除了徐小谷这个名字,徐然平静地接受了穿越的现实和随之而来的生活。甚至可以说,她为此“准备”过——宿舍里几个熬秃头的工科女生,就曾彻夜畅想过:如果一睁眼穿越了怎么办? 经过一夜激烈的“口腔体操”,在天蒙蒙亮时,大家终于勉强达成共识:如果人生在世非得穿一次,从历史案例数量看,首选古代!穿越前务必熟读并背诵三大神书,目标是回到过去搞生产、种田、反封建! 于是,世界上最闲的大学生们真的把那三本厚厚的书啃了个遍,还做了密密麻麻的笔记。徐然后来翻看自己的笔记时,忍不住捶胸顿足:“我学专业课的时候怎么没这么拼命呢?!要是有这钻研精神,也不至于差一名保研失败啊!” 寝室长当时就把一块饼干塞进她嘴里:“嚎什么嚎!都过去了,咱不是后来又考上了嘛!”然后环视一圈大家的笔记,煞有介事地鼓掌:“恭喜各位完成古代穿越基础必修课!现在宣布:海底捞的号拿到了,火锅走起!” 吃完火锅喝完酒,再睁开眼……徐然就成了这个偏远山寨里刚出生的女婴。她飞速接受了现实,甚至在襁褓里就开始脑补自己如何手持现代知识利剑,冲破封建桎梏,上演一出出可歌可泣的英雄悲歌——流血断头,在所不惜! 然而,书本和现实的差距,就像美食博主镜头下光鲜亮丽的菜肴和自己厨房里那锅焦黑不明物的差距一样巨大。徐然只能安慰自己:没事没事,从生鲜食材到完美图片,中间隔着无数个“炸厨房”小组呢,慢慢来。 就这么一路想着,盛婶子家的篱笆小院已在眼前。 “婶子,婶子!在家嘛?”徐然推开吱呀作响的竹篱笆门,站在院子里扬声问。 “诶...在…在家在家。”屋里传来略带慌张的回应,紧接着盛鹊枝快步跑了出来。她下意识先左右张望了一下邻居的院子,做贼似地,确认没人注意,才略带埋怨地看了徐然一眼,压低声音:“快进来!” 徐然忍俊不禁:“婶子在家就好!不是说好了教我针线活的嘛,您瞧,”徐然拍了拍怀里的小包袱,“针线家伙事儿我都带齐了。咋?还没教呢,就嫌我笨,连屋都不让进了?” 盛鹊枝松了口气,有些嗔怪:“净瞎说!婶子肯定好好教你,保管能学会。”话虽如此,她的眼里依旧带着紧张,手一直捏着门框。 两人进了屋,盛鹊枝反手就轻关上门,仔细插上门闩,又不放心地走到每一扇窗户前检查,确认都关得严严实实,这才转过身。她张了张嘴想问什么,眉头又皱了起来,自言自语道:“院门……院门闩好了没?”说着又要往外走。 “我闩好了,婶子您放心!”徐然连忙拉住她,“咱们得抓紧些,一会儿赛秋千散了,人该回来了。”她示意盛鹊枝坐到炕沿上,目光落在对方的腰带上。 盛鹊枝依言缓缓坐下,嘴里应着:“是是是,赶紧赶紧。”她抬手放到腰带上,捏捏指头又拿开,脸憋得通红眼神闪躲,“要不...要不还是算了吧。哎呀!都怪我昏了头跟你张这个口……你、你还是个没过门的姑娘呢!这……” “婶子,您这话就见外了。”徐然一边利落地解开小包袱,一边正色道,“医者父母心,看病救人,跟过没过门有什么干系?”包袱里露出叠得整整齐齐的细棉布,浆洗过,又用沸水煮过一刻钟,最后在大日头底下曝晒得干燥松软。棉布旁是个巴掌大的小陶罐,里面徐然用丁香、肉桂等药材熬成的温热丁桂膏。 “再说了,”徐然语气加重,带着不容置疑的关切,“您可千万别小瞧了身上的毛病,小病拖成大病就遭罪了……长丰和长岁,可都指着您呢!” 盛鹊枝是个寡妇,长丰长岁是她的一双儿女,是她的命根子。 “……唉,是这个理。”提到孩子,盛鹊枝什么都顾不得了,害臊犹豫瞬间被压了下去。她撇过头,不再看徐然,慢慢解下了腰带。 徐然先用清水、皂角净手,又将一块细棉布浸入盛鹊枝提前备好的、还略烫的滚水里。她转过身,却见盛鹊枝虽解了腰带,双手却紧紧攥着裤腰,衣服依旧裹得严严实实。 徐然刚想开口劝说,盛鹊枝却先一步迟疑地问道:“小谷,你……你来之前,去寨门口……拜过药神娘娘了吗?” 徐然无奈的同时心念电转,声音压得低低的:“婶子,我今可是来学针线的,哪能大摇大摆地去寨门口请神呢,人来人往的,不都猜到我是来瞧病的了?” 边说边转向屋里角落的小神龛,双手合十,虔诚地拜了拜,“上回我专门跟娘娘禀报过您这情况了,娘娘说了,心诚则灵,小请即可,不用大动干戈的。” “啊......那……那行吧。”盛鹊枝紧绷的肩膀终于松了松,缓缓褪下了衣服。 根据盛鹊枝之前的描述——下身总是不爽利,时有坠痛感,不小心压着也疼,加上她生育过两个孩子还曾小产——徐然初步判断是子宫脱垂或盆腔炎。今日来,就是要做进一步检查确认。 徐然用温热的湿棉布轻柔擦拭,指尖带着探查的力道,在关键区域轻轻按压、触摸。 她抬眼看着垂头不语、身体僵直的盛鹊枝,语气尽量放得轻松自然:“婶子,我按这儿您觉着疼吗?别忍着,哪儿疼、怎么个疼法,您得告诉我,我才好给您开对症的药啊。” “诶,这儿疼。”盛鹊枝吸了口气。 “不按不疼,一按就疼?” “嗯……是。哎,就这块地方,老早就开始疼了。” “好,我知道了。” 徐然仔细回想指下的触感:双侧附件区域明显增厚,能摸到边界不清的硬结肿块,按压时盛鹊枝有明确的压痛和反跳痛,但并未看见明显的膨出物。结合症状的长期性,基本可以确定是慢性盆腔炎。 慢性病,贵在坚持。首先得让病人树立信心,积极调养,增强自身元气,方能与病邪打持久战,最终战而胜之。 治疗方案需内外兼施。 外敷的丁桂膏正好派上用场,温热散寒止痛。徐然心里遗憾,若有宝珍膏效果更佳,可惜那方子太繁复,她目前还做不来。 内服汤药宜用理气活血之品,当归、赤芍、丹参、红藤、蒲公英这些药材,山里都能采到。 “婶子放宽心,”徐然心中有了计较,一边利落地收拾器具和药罐,一边温言安抚,“这病就是磨人性子,急不得,得慢慢调理着养。” 接着,她细细叮嘱了煎药的方法、外敷丁桂膏的位置和时辰,以及日常用醋或艾草熏蒸下身的疗养法子。盛鹊枝听到熏蒸之法时还算平静,但听到要把药膏贴在腹部的“肿块”上时,脸又窘迫地皱起来了。 徐然见状笑了,解释道:“这样药力才能直达病灶,好得快呀!内服外敷双管齐下,效果才好呢。” 盛鹊枝点点头,算是应下了。眼看徐然收拾妥当准备告辞,她急忙一把拉住徐然的手腕:“干么子!要走啊!晌午饭在这吃,我一早起来就蒸上馍馍了。” “行!”徐然眼睛一亮,笑得眉眼弯弯,她正有事想和盛婶子商量,“那不跟婶子你客气了,我可得吃得肚皮滴流圆!” 第2章 第 2 章 徐然在屋里帮着收拾方桌,盛鹊枝转身去了灶屋端饭菜。不一会儿,桌上便摆开了一碗热气腾腾的馍馍、一碗新腌的脆嫩擦菜子、一碗青绿小葱点缀的蒸熏鱼。 盛鹊枝略一踌躇,又回灶屋切了两片红亮透油的腊肉,小心地码在熏鱼边上。这腊肉本是留着给长丰长岁解馋补身子的,小孩子正长身体,盛鹊枝自己连油星都舍不得多沾。 “呀!婶子,您这是要提前过年呐!”徐然看着桌上这几碗“硬菜”,由衷惊叹。 那馍馍不是寻常的杂粮窝头,而是“包面馍馍”——外面一层是难得的细粮白面,裹着里面的杂粮芯,只有待客时才舍得做。擦菜子一看就是新腌的,青脆爽口,没有陈年老腌菜那股酸苦味。更别提那熏鱼、那腊肉!这可是实实在在的油水! 盛鹊枝眉眼含笑,催促道:“快趁热吃,凉了就没这香劲儿了。” “嗯嗯!”徐然抓起个馍馍咬了一大口,面香混着杂粮的朴实味道在嘴里散开,“真香!婶子您也吃啊,光看我吃,我都不好意思下筷子了。”说着便拿起一个馍馍塞到盛鹊枝手里。 “还害臊上了?”盛鹊枝笑着接过,掰开馍馍小口吃起来,筷子却只伸向那碗擦菜子,熏鱼和腊肉碰也不碰。 徐然就着菜吃完一个馍馍,便放下了筷子。 “这才哪儿到哪儿?再吃一个!”盛鹊枝急了,不由分说又塞给她一个。 徐然给自己倒了碗水,笑道:“喝口水顺顺嘛。”她抿了口水,试探着问:“婶子,寨里最近传的结田社那事儿,您听说了吧?” “听……是听了一耳朵。”盛鹊枝低下头盯着衣角。 她其实打听过,说入了社农忙能换工,红白喜事有人帮衬,还要建个“义仓”,丰年存粮,荒年开仓。听着是怪好的,可粮食交出去容易,谁知道还回不回得来?她一个寡妇带着两个孩子,万一有人起了歹心强抢呢?再说,那存粮的仓,指不定哪天就空了,到时要粮?怕是比登天还难。 她只想守着自家这一亩三分地,安安稳稳过日子。 “咱们这田社跟别处不太一样,”徐然打起精神准备宣讲,“是想着像一家人似的,把田土、劳力都归拢起来,统一安排……” “哎呀,这日子过得好好的,瞎折腾个啥劲儿?”盛鹊枝直接打断,语气带着明显的不认同。 “一家子?亲兄弟还明算账呢,两口子还拌嘴子呢!寨里百十口,心能齐到一处去?就说那金大贵,谁乐意跟他家搅和?他……”提起这人,盛鹊枝一脸嫌弃。 徐然“扑哧”一声笑了:“说起金叔,我前晌过来还碰见他了,大冷天的,扛着楠竹打柴回来呢。” “哼!”盛鹊枝撇嘴,“他那心眼子跟钩子似的,光会往自家划拉好处,也就剩个勤快能拿出来说道说道,算是个能干的庄稼把式。” “是人都有长处短处嘛,”徐然赶紧把话题又拽回来,“进了田社,就是要把大家的长处都使出来。您想啊,旱田、水田、零散的畈眼子,各家都有难伺候的地。入了社,统一调配,力气足的就去深耕那难弄的畈眼子,没那么多劳力的,也不至于让田荒着。秧苗一起育,到时候大家分,会育秧的专门育秧,会伺弄牲口的专心养牛,这人多力量不就大了吗?” “可田还是那些田,人也还是这些人,”盛鹊枝眉头紧锁,想不通其中的关窍,“地里的泥巴没变,老天爷刮风下雨也没变,凭啥凑一起就能多打粮食了?” “人凑齐了,功夫就能下得更细啊!说不定还能腾出手来多种一季稻……”徐然说得口干舌燥,端起水碗咕嘟咕嘟喝了几大口,脑子里飞快转着,该怎么用婶子能听懂的话,讲明白小农单干的脆弱以及合作互助共同富裕呢。 没等徐然再开口,盛鹊枝已起身拿来了针线笸箩,不由分说地塞到徐然面前:“好啦好啦,不说这些了。你不是说来学针线嘛,总不能空手回去。来,婶子教你几手实在的。” 她拿起一块布头示范,“针线活儿讲究平、齐、细、密、和、光、匀、顺。这平针最好上手,倒针最结实耐磨,我给长丰缝补都用倒针,那小子能把衣裳磨穿,线都崩不开。再教你个锁边儿,学会了就能自个儿缝衣裳了。练熟了,再学别的花样。” 徐然心里明白,田社这事眼下是说不通了。她也不强求,决定先告辞,日后再慢慢想办法。盛鹊枝便送她出门。 盛鹊枝家的院子四四方方,不大,但收拾得利索。一边立着两对碗口粗的竹尾搭的晒架,架上横搁几根的竹篙,晾着几件洗净的衣裳,也能晒些菜干、肉脯。另一侧是几垄齐整的菜畦。其中一畦韭菜长得正旺,翠绿的叶丛间抽出片片雪白的韭菜花,在阳光下莹莹发亮,像浮着一层薄云,那勃勃的生机看得人心里欢喜,恨不得掐一把嫩叶尝尝鲜。 前几日阴雨连绵,今天难得放晴,盛鹊枝原打算让菜蔬在地里好好晒一天太阳再收。 走到院门边,徐然像是忽然想起,随口道:“婶子,这韭菜要是快能吃的时候,拿东西遮它几天光,再割来炒,那才叫一个鲜嫩呢。像这样敞着晒,反倒亏了那股子水灵劲儿,不如支个小架子挡挡光再割。” 盛鹊枝心里惦记着待会儿的活计,只含糊应着,心思显然没在这上头,只顾着送徐然出门。 送走徐然,盛鹊枝转身回院,目光掠过那畦开花的韭菜,心里却犯起了嘀咕:庄稼菜果不都得靠日头才长得好吗?这遮光……是什么道理?她摇摇头,觉得徐然这话透着古怪。手上却也没闲着,拿起刚才搭在竹架上的几件湿衣裳,抖开晾了上去。那竹竿一横,衣裳展开,不偏不倚,刚好把底下那一畦韭菜遮了个严实。 徐然沿着小路走了没多远,脚步一顿,悄悄折返回来,隐在一棵老树后,透过篱笆的缝隙,正好瞧见盛鹊枝晾衣遮住韭菜那一幕。 嘴角便忍不住地上翘。 重新踏上山间小道,徐然心情莫名地轻快起来,连脚步都变得跳跃,胳膊也不自觉地甩开了,像放学回家的小学生一样蹦蹦跳跳的。 她来到这个世界有些年头了,想象中惊心动魄、力挽狂澜的情节是半点没见着,简直让人怀疑穿了个假越。别人故事里都是振臂一呼应者云集,轮到她,满腔豪情只能对着奶娃娃宣讲,收到一串口水泡泡就是意外之喜;稍大些,大人们也只当她是孩子说故事。 直到她爹去世,她独自撑起徐家的门户(虽说徐家也就剩她一个了——哥哥徐大谷多年前便杳无音信),春耕秋收,砍柴种菜,把里里外外打理得井井有条,村里人才渐渐把她当个正经“大人”看待。这就让她抓住时机,准备按照书上写的合作社,推动寨里办田社! ......虽然眼下连田社的影子都还没摸着,但能让人听进去一句半句,能悄然影响一点点,能解决一个个小问题,就能一步步攒起话语权。 嗯!就酱!小小的老子已经很厉害啦! 没走多远,徐然就遇见了回家的长丰长岁。十岁的长丰是哥哥,七岁的长岁是妹妹。两人原本一路飞奔,看见徐然却猛地刹住脚。 长岁嘴快,急得话都说不利索:“小谷姐!他们……他们拉拉扯扯的,不要脸唔——!” 长丰似乎已经明白了什么,脸腾地一下红到了耳根,一把捂住妹妹的嘴,声音急促又窘迫:“姐你快回家看看吧!出事了!杜嫂都气得啐他们了!”说完,拉着还没反应过来的长岁,一溜烟跑没影了。 什么跟什么啊,徐然听得一头雾水,脚下加快了步子。她家也没进,先直奔隔壁杜嫂家。 只见杜嫂正坐在自家门槛上,一手攥着拳头重重按在膝盖上,胸膛起伏,那架势活像下一刻就要冲出去找谁拼命。 她的遗腹子邦邦,此刻异常识相地缩在院角,眼珠子滴溜溜转,瞅准机会就想开溜。 徐然压下疑惑,笑着走近:“嫂子,这是咋了?谁惹你生这么大气?” “呸!不要脸的玩意!”杜嫂恨恨地又朝地上啐了一口,仿佛这样能解点气。 她抬眼皮瞧了眼邦邦,猛地一指院角剁鸡草的木墩子:“把那堆鸡草给我剁了!剁细点!” 邦邦如蒙大赦,麻溜儿地蹿了过去,远离这低气压中心。 杜嫂忍着怒起把徐然拉进屋,哐当一声合上门,这才竹筒倒豆子般把事情原委说了出来。 今日磨秋场赛秋千,寨子里老老少少都去瞧热闹了。 赵小山拔得头筹,得意忘形,荡秋千时用力过猛,竟把象征头筹的红布球甩脱了手,掉进了旁边的小树林。一群人嘻嘻哈哈地去找,红球没找着,倒撞破了一对“野鸳鸯”——王翠芹和牛大壮正依偎在林子里,互诉衷肠呢!看那情状,若非被人撞破,怕是都要亲上了! 少男少女谈情说爱本也寻常,可坏就坏在,这牛大壮是跟徐然定了亲的!是徐然她爹徐金临终前亲口嘱托,牛家也点头应承下的亲事!如今闹出这种事,不是活活打徐然的脸吗? 徐然听完,心里没有任何波澜。 她本就不喜欢牛大壮,而且大壮和翠芹也不是最近才谈上的,早在徐金“乱点鸳鸯谱”之前,她就偶然见过两人偷偷在小树林约会,只是村里人不知晓罢了。 何况她从没把徐金的婚约嘱托放心上,作为一个受过教育的现代人,“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那一套连她的耳朵边都碰不着,这些糟粕的最好归宿就是博物馆哈。非要把这婚约和她扯上什么关系,她只会觉得是个负担。 可眼下杜嫂正在气头上,满脸通红,眼睛喷火,根本听不进任何解释。徐然只能顺着她的话头安抚,连声说“嫂子消消气”、“这事急不得”、“等明儿一早再看吧”,好说歹说才把人暂时劝住。 眨眼便到了第二天。 杜嫂这口气憋了一整夜,天刚蒙蒙亮就起来了。生火做饭,叮叮当当,动静都比平日大了几分。饭罢,她抄起扫帚就在院子里扫了起来。哗哗哗扫得尘土飞扬,那架势不像扫地,倒像要把心里的火气全撒在地上。 邦邦敏锐的生物本能让他从昨天起就异常“乖巧”,此刻瞅准娘亲背身的空档,泥鳅似的贴着墙根溜出了门,逃之夭夭。 “他们怕不是铁了心要悔婚,合伙欺负你个孤女!”杜嫂紧紧攥着扫把,目光像钉子一样钉在大门口,仿佛在等着牛家人上门来磕头认错、给个交代。就等着有人上门来给道歉给说法。目光扫过徐然时,又充满了心疼和愤懑。 徐然:“......” 她很爱杜嫂,是真的把她当家人的那种爱,徐金去世后她就和杜嫂、杜爷爷和作一家过日子,她相信杜嫂也是这样,杜嫂的愤怒,正是源于对自己的爱护。可对于所谓的“悔婚”,徐然内心毫无波澜,甚至觉得有些啼笑皆非的尴尬。 “不行!不能干等着!走,小谷,咱们现在就找他们说道说道去!不能这么不明不白地算了!”杜嫂猛地转头看向徐然,抿着唇,目光坚定。 “小谷!小谷!你听见我说话没?!”见徐然只顾埋头专心致志地喂鸡,一副充耳不闻的样子,杜嫂眉头紧锁,一脸恨铁不成钢。 “出嫁是女人一辈子顶顶要紧的大事!你不能这么穰!你爹临走前千叮万嘱定好的事,他们牛家凭什么说反悔就反悔?还有没有王法了?!” “哎——眼看就晌午、该做饭了!小谷你又要跑哪儿去!”杜嫂见徐然利落倒完鸡食往院外走,急得大喊。 “天暖和了,我去趟地里,看看墒情。”徐然声音轻快,一抹身扭出院子。 “都立冬了地里还能有什么活!昨天说这事儿你就拖到今天,今天说这事你又跑!人欺负到头上来了还笑眯眯的,就你好脾性!哎,大牛多好,牛家弟兄多……” 在杜嫂忿忿不平的声音里,徐然快步往外跑,直到那声音彻底消失在风里,她才停下脚步,长长叹了一口气。 第3章 第 3 章 徐然走在蜿蜒山路上,两旁群山连绵,巍峨高耸,虽已是冬天,普山普岭还是满眼的青翠。山上一片一片白洁的茶子花,点缀在青松翠竹间,太阳洒下,像闪烁的细瘦残雪。林里山边,弥漫着落花、青草与朽叶混杂着雨后泥土的微腥,潮润润的。 望着山色,徐然心中无奈:如何才能让杜嫂明白,她是真的不在意也不想要她爹口头定下的婚约,让翠芹和大壮有情人终成眷属不好嘛! “哎!”徐然轻叹,对这古今鸿沟倍感无力。 “小谷!正找你呢!” 肩膀猛地被人一拍,徐然吓了一跳 “想啥呢,我刚喊你都没听见!”孙大妞嗓门洪亮,不等徐然开口,便露出一副了然的神情,摆摆手,“甭说,我知道!准是牛大壮和王翠芹那档子腌臜事!这对……” “打住打住!”徐然赶紧截断她越发不堪的话头,“找我啥事?就为说这个我可走了啊!” “不说不说了,找你是正经事。”孙大妞忙道,“是我娘,她打麦罢起就不舒服,吃不下睡不着,这两天还喘不上气,想请你瞧瞧。” “走走走,去你家。”徐然转身就往孙家方向去,“除了喘,你娘还有什么别的症…不爽利的?” “唉!气糊涂了吧?”孙大妞一把挽住她胳膊,朝村口拖,“神仙还没请呢!”她双手合十比划了一下,又忍不住嘀咕,“那俩货真不是东西!可你也不能气坏身子呀。” 徐然装听不见,拉着孙大妞快步走到寨口,一块刻着“大山寨”三字的浑圆石墩立在那里。 这石墩有些年头了,经年累月被摩挲,石面早已褪去粗糙,变成了油亮的玄青色,透着股笨拙的敦实感,看久了莫名觉得可爱。 徐然面朝石墩子坐下,装模做样地闭上眼打坐。 这“大山寨”的村名,是当年流民们聚在此地时议定的。他们来自四方,为逃赋税、避灾荒、躲劳役……九死一生遁入这深山。姓氏繁杂,百家姓都占了一半了,没办法叫张/王/李/赵家村的。先到的王老汉见坡上有旧寨提议叫“寨子”,曾是乡老的杜爷爷说挨着山该叫“山寨”,徐然的便宜爹徐金说叫“大山寨”,讨个人丁兴旺的好彩头。这彩头赢得了满堂彩,寨名就这样定下来了。 当年徐然尚在襁褓,只觉得这名起得着实草率,如今坐在这里装神弄鬼请神治病,再看这石墩,她觉得面前的“大山寨”三个字,更像是对自己的嘲讽。 默数了一百个数,徐然睁眼,捏着兰花指煞有介事地“收功”:“好了!走,看你娘去!” 来到孙家,孙大娘躺在板床上。 徐然拿布擦擦手,三指搭上她右腕,边“诊脉”边细细询问:“怕热还是怕冷?出汗多吗?哦,睡着出虚汗……睡得浅。口里发苦发淡?大便稀不稀?……嗯,换左手我再摸摸。” 她心里飞快盘算:小便清长色白、盗汗、乏力、便溏、舌苔薄白——典型的脾虚气弱。看着大娘蜡黄的脸,徐然暗叹:哪是什么大病,分明是这年收成差,又劳又饥,身体亏虚耗尽了! “小谷啊,你老看我干啥?莫不是……没治了?”孙大娘见她沉吟,有些慌。 “嗐,我琢磨方子呢!您可是要长命百岁的,别说那丧气话!”徐然连忙宽慰。 孙大娘一笑,气喘得急了,又咳嗽起来。 孙大妞连忙给她拍背。这时有人端了碗热气腾腾的鸡蛋羹进来,是孙大娘的儿媳妇,徐然一直叫她程嫂子。 “娘,刚炖的,您快趁热吃。”程嫂子把碗捧到床前,塞进孙大娘手里。 “不吃不吃,你们吃!”孙大娘连连推拒。 “娘!专给您炖的!”孙大妞皱眉,和程嫂子合力把碗塞回她手里,“凉了再热费柴火!” 孙大娘勉强吃了两口,又推:“给小宝吧,娃长身体……”她转向徐然,“小谷,开个见效快的方子吧!立了冬转眼就到年关,我这病病歪歪的,可不能沾着病气过年啊,那多不吉利!” 程嫂子柔声劝:“娘,您只管安心养着,过年自有我们操持。”又拍拍她的手,“你多想想自己,快趁热吃吧。” “嫂子说得是呀!”徐然接口,“大娘,您这病就得靠养靠补,脾虚气弱,得补中益气。用干姜、红枣、黄芪、茯苓、甘草煮水,滚开后熬半刻钟,当茶喝。别累着。”她顿了顿,“有山参最好了,补中益气的良材。” 孙大娘苦笑:“年根儿底下……我这穷身子,倒得了个富贵病,没劲干不了活,还得吃老参那富贵药。” “娘别急,”程嫂子道,“我后山仔细寻寻,兴许有呢。定让您好利索了过年。” “对对,嫂子我跟你一起去!”孙大妞急忙附和。 “你们两个女娃子,逞什么能!”孙大娘忙拦,“等大郎打柴回来叫他去!你在家看好小宝。” 嫂子笑着应了,给徐然添了水:“小宝估计要醒了,我去瞧瞧。”说完便出了屋子。 孙大妞转身塞给徐然一个果子,竟扭捏地福了福身,细声细气:“多谢你呀~谷子!” 徐然吓得一哆嗦:“咦惹!你中邪啦?鸡皮疙瘩掉一地!” 孙大娘乐得直咳,孙大妞羞恼跺脚:“娘!你还笑!不是您说我脾气爆嫁不出去,让我学着温柔点嘛!到头来您又乐得欢!” 孙大娘顺了顺气,笑道:“平时不烧香,临了抱佛脚,没用!哎呀,我看你这炮仗脾气,嫁出去少不得受气,你要成亲的话,最好是招个女婿回来!说到成亲,小谷你那头咋回事儿?是不是牛家要和你悔婚,娶王家的翠芹?” 徐然正感慨孙大娘为女儿用心良苦,没防备话题突袭,忙摆手:“不是!大娘您误会了,他们俩两情……” “什么不是,就是!”孙大妞抢白,一脸愤然,“昨赛秋千,多少人瞧见牛大壮和王翠芹手拉手躲在林子里,恨不能黏成一个人!今天牛家没来给你说法,反倒钻进了王家门!这不是悔婚是啥?三伏天卖不掉的肉——一群臭货!小谷,只要你一句话,我这就跟你打上门去!叫全村人都来评评这个理!没这么欺负人的!” 孙大娘听得拍床坐起:“当真!牛家这么欺负小谷?这还了得?得闹!必须闹个明白!” 孙大妞义愤填膺:“可不嘛,小谷就是性子好,可他们太欺负人了……” “没...不是...真没...停!听我说!!”徐然扯着嗓子喊出来,总算压住了母女俩的义愤填膺。 孙大妞愕然:“小谷?你要说啥?” 徐然深吸了口气,她有正事要问,不想把时间耗费在这些轶事上,但看现在这架势,不给个态度大娘大妞没心思听别的,于是道: “你们别急。这事儿……许是另有隐情。大娘您先养好身子要紧,我的事不急。”又安抚地拍拍孙大妞紧绷的手臂,“放心,我吃不了亏。若真有人欺到我头上,我定闹他个天翻地覆,到时你可要来给我壮声势!” “那当然!你有什么事儿一定告诉我!”孙大妞立刻应道。 “对,小谷,受了委屈千万别忍着!”孙大娘也道。 徐然眉眼弯弯,语气轻松:“一定!你们也消消气。事儿还没落定呢,乡里乡亲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不好背后论人长短。”她故意看向孙大妞,“你更不行,你哪会背后说人?向来都是当面锣对面鼓地指着人鼻子骂!” 孙大娘噗嗤笑了,孙大妞抱着胳膊“哼”了一声,脸上怒意稍缓。 徐然顺势递过水碗,软声道:“好啦,知道你为我着急。但答应我,没弄清楚前,千万别冲上去骂人,万一骂错了,还得给人赔不是,多憋屈?” 孙大妞忍不住小声嘀咕:“有什么不清楚的……” 见火气稍平,徐然立刻话锋一转:“对了大娘,今年收成不老好,等开了春,咱们这锄社还接着办?还照今年的章程来?” 孙大娘的注意力顿时被移开,斩钉截铁道:“办,当然办!你们这些小辈啊,就是沉不住气!收成好坏,是老天爷说了算。今年天时不正,雨水不调,跟锄社有啥相干?” 提起锄社,她脸上带了点光,“几家田挨着,打通了田埂,小丘变大块,连我家那块半荒的坡地也秧上了豆子!秋里一片金灿灿,看着就喜兴!虽说收了粮几家分,可算下来,比往年自家零敲碎打强多了!这锄社当然得办!” 徐然心里乐开了花,这正是她要的效果。 小丘并大丘,因地种植,按劳/需分配——这锄社正是她心心念念的田社雏形!没人比她更想推广田社了!她早察觉到寨里几户心动了,要么想自己组社,要么想加入进来。 尤以王家为甚。 王家定居最早,子孙多田产厚,是寨里有头有脸的大户。要是能把王家拉进社,田社推广必能迈进一大步。 不过,王家阿翁自然不会跟她这个小辈细谈,多半会跟孙大娘这样有分量的人透口风。孙大娘泼辣爽利,急公好义,心里有杆公平秤,更难得的是,她是寨里唯一能摆弄织布机的能人,说话极有分量! “那敢情好!”徐然顺着话头接下去,“过了年咱再规整规整,各家哪块地种啥都商量妥帖了,秧苗也一起育!还有啊……”她试探着放轻了声音,“我听说,寨里别家也有心思入社?好像……王家阿翁也提过一嘴?” “哼,是提过。”孙大娘翻了个白眼,“王家老头儿是拐着弯儿问过我。我正琢磨呢,人多力大是不假,可麻烦事也多。田是庄稼人的命根子,搅和在一起,弄不好就是一身臊!……怎么,也有人找过你打听?” 徐然故作随意地挠挠头:“嗐,路上碰见随口问了两句。” 孙大娘撇撇嘴,带着点鄙夷:“原先瞧着王老头还算个明白人,可看他家翠芹丫头干的这事儿……” 这正是徐然最担心的——怕私事耽误了正事。 她赶紧劝道:“大娘,话不能这么说!人多才好调配田亩人手啊,规整好了,说不定还能赶着插两季稻呢!咱可不能因为旁的事儿,就把正经想入社的人往外推,耽误了大事不是?” “你这孩子...也太敞亮了!”孙大娘半是无奈半是赞赏,“成,这事我留心着呢。但你对自己的终身大事更得上点心!这才是女儿家顶顶要紧的正经事,别的都是闲篇儿。” 又看见一脸迷糊的大妞,忍不住伸手戳她脑门:“你也跟小谷学学,长些稳重,别天天炮仗似的!” 孙大妞满不在乎:“有人脾气好,就得有人是炮仗!不然都闷着,受欺负了谁出头?” 徐然内心无奈:我的正经事就是办好田社啊大娘!旁的才是闲篇轶事! 可这话没法跟古人掰扯。 她只面上乖巧应道:“诶,知道啦!”随即起身告辞,“您好生歇着,药按时喝,身上不爽利千万别硬扛,小病一拖就成大病了。家里还有活儿,我先回了。” “欸好!大妞,送送小谷。”孙大娘吩咐。 “别别别,”徐然按住要起身的孙大妞,“跟我客气这些干嘛,赶紧给大娘熬药是正经。走了,有事叫我来啊!” 徐然利落地挥挥手,转身出了门。 不知不觉已是晌午了。日头当空,天冷气清。徐然脚步轻快,张开手指,感受带着潮润凉意的山风。 这缕风吹过少女的指尖,冷中带上了柔,吹过群山间的僻静村寨,一路北上,吹到京城,吹醒了永昌侯府屋檐下的麻雀。 “啪!”屋子杯盏碎裂声骤起,麻雀受了惊,扑闪着翅膀飞走了。 “你给我跪下!逆子!”永昌侯胸膛剧烈起伏着,冲着眼前丧头巴脑的人怒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