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柔离开后,沈绫蔓在门边呆立了许久,直到手指被木门上的倒刺扎出了血,才回过神来。
"蔓儿..."母亲在床榻上虚弱地唤她。
沈绫蔓深吸一口气,将染血的手指藏在袖中,转身时脸上已挂上平静的微笑:"娘亲别担心,伯柔不会说出去的。"
"你如何确定?五年了,人心会变。"沈母咳嗽了两声,苍白的脸上浮现病态的红晕,"当年沈家三十八口人,除了我们娘仨..."
"娘亲!"沈绫蔓急忙打断,瞥了一眼门外,压低声音道,"小满快回来了,别说了。"
她走到床边,为母亲掖了掖被角,顺手将伯柔留下的信塞进了自己的衣襟。信贴着肌肤,像一块烧红的炭,烫得她心口发疼。
门外传来小满欢快的脚步声,沈绫蔓迅速抹去眼角的湿意,换上平常的表情。
"阿姐!我买到了王大夫说的那种药!"小满兴冲冲地推门而入,手里举着一个小纸包,"王大夫还说,若是这药见效,娘亲的病就能好大半!"
沈绫蔓接过药包,手指微微发抖。这药她知道,贵得很,小满哪来的钱?
"你...把绣品卖了?"她轻声问。
小满摇摇头,神秘兮兮地从怀里掏出一块碎银子:"我在药铺门口碰到了周掌柜,他说急着要一批绣活,先付了定金。"
沈绫蔓心头一紧。锦绣坊的周掌柜是个精明商人,从不做预付定金的买卖。这银子...莫不是伯柔安排的?
"阿姐,你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小满担忧地望着她。
"没事。"沈绫蔓勉强笑了笑,"你去煎药,我去准备明天的绣活。"
夜深人静,小满和母亲都睡下后,沈绫蔓才敢就着微弱的油灯光,拆开伯柔留下的信。
信纸上是伯柔熟悉的字迹,只有寥寥数语:
"沈家大火非意外。刑部重查旧案,发现火场有火油痕迹。有人要沈家绝技''千丝万缕''不得,遂下毒手。三日后静心茶楼,带绣绷来。"
沈绫蔓的手抖得几乎拿不住信纸。五年了,她一直怀疑那场大火不是意外,如今终于得到证实。父亲临终前将"千丝万缕"的秘册塞给她时说的话犹在耳边:"蔓儿,这是祸根,也是希望..."
她将信纸放在烛火上烧成灰烬,然后从床底取出那本秘册。翻到最后一页,父亲的字迹"千丝万缕,一线生机"在烛光下显得格外刺目。
"一线生机..."沈绫蔓喃喃自语,"父亲,您到底想告诉我什么?"
第二天一早,沈绫蔓决定还是去市集。她需要时间思考是否要见伯柔,更需要维持表面的正常生活,以免引起怀疑。
"阿姐,我跟你一起去吧。"小满主动背起装绣品的包袱。
沈绫蔓摇摇头:"你在家照顾娘亲,她今日该喝第二副药了。"
出门前,她犹豫了一下,还是带上了那方未绣完的蝴蝶帕子。不知为何,她总觉得这帕子或许有用。
绫蔓街依旧热闹非凡,叫卖声此起彼伏。沈绫蔓刚支好摊子,就察觉到不对劲——几个平时对她爱答不理的摊主,今日频频向她这边张望,眼神怪异。
"哟,这不是沈绣娘吗?"一个尖利的女声从身后传来。
沈绫蔓回头,看见绸缎庄的李娘子扭着腰肢走过来,身后跟着两个膀大腰圆的婆子。李娘子是本地出了名的长舌妇,丈夫在衙门当差,平日里最爱欺压小商贩。
"李娘子早。"沈绫蔓低头行礼,不想惹事。
李娘子却一把抓起她摊上的绣帕,夸张地嚷嚷起来:"大家快来看啊,这就是那个要价五十文的帕子!我当是什么稀罕物事,不过就是普通绣活嘛!"
周围渐渐聚拢了看热闹的人。沈绫蔓强忍怒气,轻声道:"李娘子若不喜欢,放下便是。"
"放下?"李娘子冷笑一声,"我听说你这绣活有古怪,用了什么邪门针法。我家老爷说了,近来城里出了妖人,专会用针线下咒。你这帕子,莫不是也下了咒?"
沈绫蔓心头一震。这话绝非空穴来风,分明是有人指使李娘子来找茬。难道是伯柔?不,不会是她...
"李娘子慎言。"沈绫蔓挺直腰杆,"小女子靠手艺吃饭,从不做那等龌龊事。这帕子上的绣法虽特别,却是正经苏绣技艺。"
"苏绣?"李娘子嗤笑一声,"你一个街边绣娘,也配说苏绣?谁不知道苏绣是苏州沈家的绝技,沈家五年前就死绝了!"
沈绫蔓如遭雷击,指甲深深掐入掌心才忍住没变色。李娘子这话,分明是试探!
"李娘子既然不信,不妨请个懂行的来看看。"沈绫蔓强作镇定。
"好啊!"李娘子突然一把抓住沈绫蔓的手腕,"让我看看你这双手有什么古怪!"
沈绫蔓猝不及防,被拽得一个趔趄。李娘子趁机夺过她手中的银针,狠狠往她指尖一扎!
"啊!"沈绫蔓痛呼一声,鲜血顿时从指尖涌出。那针正好扎在她最常用的食指上,对绣娘来说,这简直是灭顶之灾。
"住手!"
一声厉喝从人群外传来。围观者自动分开一条路,一个身着靛青色长袍的男子大步走来。他约莫二十五六岁年纪,面容俊朗,眉宇间带着不怒自威的气势。
沈绫蔓抬头一看,顿时如坠冰窟——来人是伯翰,伯柔的兄长,如今在刑部任职。五年前,他是沈家常客,与沈绫蔓的大哥交好,也曾手把手教过她写字...
"这位官爷..."李娘子见来人衣着不凡,气势顿时矮了半截。
伯翰冷冷扫她一眼:"当街伤人,按律当杖二十。你是自己去衙门,还是我让人来拿你?"
李娘子脸色煞白,慌忙丢下银针,带着两个婆子灰溜溜地逃走了。
人群散去后,伯翰才转向沈绫蔓,目光复杂:"姑娘没事吧?"
沈绫蔓低着头,将受伤的手指藏在袖中:"多谢大人相助,小女子无碍。"
她刻意改变了声音,用市井妇人那种粗俗的语调说话。五年流亡生活,这些伪装早已深入骨髓。
伯翰却突然伸手抬起她的下巴,逼她直视自己:"绫蔓,别装了。"
沈绫蔓浑身一颤,几乎站立不稳。他认出她了!怎么办?逃跑?否认?
"大人认错人了。"她强撑着说,"小女子姓陈,是本地人..."
"你右耳后有一颗红痣。"伯翰轻声道,"沈绫蔓从小就有。"
沈绫蔓哑口无言。这个特征极少人知道,连伯柔都不一定记得,但伯翰却...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伯翰松开手,恢复了官腔,"姑娘的手伤了,我送你回家吧。"
沈绫蔓知道再否认也无用,只得默默收拾好摊子,跟着伯翰离开市集。
一路上,两人都沉默不语。沈绫蔓的指尖火辣辣地疼,但比起手上的伤,心中的惊涛骇浪更为剧烈。伯翰为何会出现在绫蔓街?是巧合还是有意为之?他与伯柔是一伙的吗?
"你住在哪里?"走到一个岔路口,伯翰问道。
沈绫蔓犹豫了一下,还是指向城南的方向:"菊花巷。"
伯翰点点头,突然说:"菊花巷...我记得那里有家豆腐坊,豆腐脑做得极好。五年前我来苏州时,还特意去吃过。"
沈绫蔓心头一震。五年前,正是沈家出事前一个月,伯翰确实来过苏州。那时他还带着新婚妻子,沈家设宴款待。宴后,一群人确实去了菊花巷吃豆腐脑...
记忆如潮水般涌来,沈绫蔓仿佛又看到了那个夏夜:伯翰与大哥把酒言欢,伯柔拉着她在院子里赏月,父亲兴致勃勃地展示新创的"千丝万缕"针法...
"到了。"
伯翰的声音将她拉回现实。沈绫蔓这才发现,他们已经站在了自家破旧的茅屋前。
"多谢大人相送。"她低声道谢,转身就要进门。
伯翰却突然抓住她的手腕:"绫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但相信我,现在不是翻案的时候。"
沈绫蔓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震惊和愤怒:"大人说什么,小女子听不懂。"
"你懂。"伯翰从怀中取出一块玉佩,正是沈家当年的信物,"三日后,静心茶楼。伯柔会告诉你更多。在此之前,不要相信任何人,包括我。"
说完,他不等沈绫蔓回应,转身大步离去。
沈绫蔓站在门前,手中的玉佩冰凉如雪。她认得这玉佩,是父亲送给大哥的成年礼,上面刻着沈家的家训"心如丝细,志比钢坚"。
"阿姐?你站在门口做什么?"小满的声音从屋内传来。
沈绫蔓慌忙将玉佩藏好,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没什么,刚回来。"
进屋后,她发现母亲已经醒了,正靠在床头绣着什么。见绫蔓回来,沈母立刻放下手中的活计:"蔓儿,你的手怎么了?"
沈绫蔓这才注意到,袖口已经沾上了血迹。她摇摇头:"没事,不小心被针扎了。"
沈母却不由分说拉过她的手,看到那触目惊心的伤口后,眼眶顿时红了:"这哪是自己扎的?分明是有人..."
"娘亲别担心,已经有人帮我教训那恶婆子了。"沈绫蔓安慰道,隐瞒了伯翰的事。
沈母却突然压低声音:"是不是...有人认出你了?"
沈绫蔓沉默片刻,终于点了点头:"是伯翰。"
沈母倒吸一口冷气,手紧紧抓住被角:"他...他说了什么?"
"他说..."沈绫蔓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不说出静心茶楼之约,"他说沈家的事另有隐情。"
沈母突然剧烈咳嗽起来,咳得脸色发青。沈绫蔓慌忙给她拍背,小满也闻声跑来,手忙脚乱地倒水。
"蔓儿..."好不容易平复下来,沈母死死抓住女儿的手,"答应我,别去查了...沈家已经没了,我只剩下你们俩了..."
沈绫蔓看着母亲枯瘦如柴的手,心如刀绞。她知道母亲在怕什么——怕剩下的家人也遭遇不测。
"我答应您。"她轻声说,却在心中默默补充:但沈家三十八口人的冤屈,不能就这么算了。
夜深人静,沈绫蔓悄悄取出伯翰给的玉佩,就着月光仔细端详。玉佩背面有一道新刻的痕迹,像是用利器匆忙划上去的。她辨认了半天,才看出是个"危"字。
危?危险?还是...警告?
沈绫蔓将玉佩贴在胸口,闭上眼睛。五年来,她第一次感到如此迷茫。伯翰和伯柔究竟是敌是友?沈家的真相到底是什么?她该不该去静心茶楼?
窗外,一轮明月高悬,与五年前那个夏夜何其相似。只是物是人非,当年欢声笑语的沈家大院,如今只剩灰烬中的回忆。
沈绫蔓轻轻抚摸着绣绷上未完成的蝴蝶,做出了决定。无论如何,她都要知道真相。为了沈家,为了父母,也为了...那一线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