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露水还未散去,沈绫蔓已经支好了她的绣摊。
百越街是城南最热闹的市集,青石板路两旁挤满了卖菜的、卖肉的、卖杂货的小贩。沈绫蔓的摊位在最不起眼的角落,一块洗得发白的蓝布铺在地上,上面整整齐齐地摆着七八件绣品——帕子、香囊、扇套,每一件都精致得与这嘈杂的市集格格不入。
"姑娘,这帕子多少钱?"一个穿着粗布衣裳的妇人蹲下身,手指小心翼翼地抚过一方绣着梅花的帕子。
"五十文。"沈绫蔓头也不抬地回答,手中的银针在阳光下闪着冷光,针尾的红线随着她的动作上下翻飞。
妇人倒吸一口凉气:"这么贵!隔壁王婆子的帕子才十文钱。"
沈绫蔓这才抬起头,露出一张清秀却略显苍白的面容。她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眼角却已有了细纹,那是常年熬夜刺绣的痕迹。
"大娘,"她声音轻柔却坚定,"王婆子的帕子用的是普通棉线,花样也是寻常花样。我的帕子用的是苏州来的真丝线,绣的是沈家独有的''雾里看花''针法,您看这梅花,远看是花,近看每一片花瓣里还藏着更小的花。"
妇人将帕子举到眼前仔细端详,果然发现那梅花花瓣中隐约还有更精致的花形,不由得啧啧称奇。
"三十文,我就买了。"妇人讨价还价。
沈绫蔓摇摇头,不再言语,低头继续绣她的新作品——一方绣着蝴蝶的帕子,那蝴蝶翅膀上的纹路竟是由无数细小的福字组成。
妇人悻悻地放下帕子走了。沈绫蔓并不在意,她的绣品从来不是卖给这些市井妇人的。每隔半月,城东锦绣坊的周掌柜会来收走她的大部分作品,付的价钱虽然压得低,但足够她和娘亲、弟弟维持生计。
日头渐高,市集上的人越来越多。沈绫蔓揉了揉酸痛的脖颈,从怀中掏出一个粗布包着的小包袱,里面是两个冷掉的馒头。她小口小口地吃着,眼睛却警惕地扫视着人群。
这是她养成的习惯。五年前那场大火后,沈家三十八口人只剩她一人逃出生天。从那天起,她就学会了时刻保持警惕。
"卖糖葫芦嘞——又甜又脆的糖葫芦——"
熟悉的叫卖声传来,沈绫蔓脸上浮现一丝笑意。不一会儿,一个约莫十岁的男孩蹦蹦跳跳地跑到她摊前,手里举着两串红艳艳的糖葫芦。
"阿姐,我给你带糖葫芦来了!"男孩兴奋地说,眼睛亮晶晶的。
沈绫蔓赶紧放下手中的绣活,掏出手帕擦了擦弟弟沈小满脏兮兮的小脸:"又乱花钱,娘亲的药钱攒够了吗?"
"没花钱!"小满骄傲地挺起胸膛,"我帮糖葫芦张叔收拾了一早上摊子,他送给我的。这串给阿姐,这串给娘亲。"
沈绫蔓心头一暖,揉了揉弟弟的脑袋:"娘亲不能吃甜的,你替她吃了吧。阿姐这个也给你,你正在长身体。"
小满刚要推辞,市集那头突然传来一阵骚动。一顶华丽的轿子缓缓行来,轿夫大声呵斥着让路的人群。这种轿子在这市井之地极为罕见,人们纷纷侧目。
沈绫蔓只瞥了一眼,就如遭雷击般僵在原地。那轿子侧面的小窗纱帘被风掀起一角,露出一张她再熟悉不过的面容——伯柔,她曾经的闺中密友,沈家未出事前,她们几乎形影不离。
"阿姐?你怎么了?"小满察觉到姐姐的异常,担忧地拉了拉她的袖子。
沈绫蔓猛地回过神来,迅速低下头,抓起摊子上的绣品胡乱塞进包袱:"小满,我们今日收摊了,回家。"
"这么早?阿姐不是说今天要多卖些钱给娘亲抓药吗?"
"别问那么多,快走。"沈绫蔓声音急促,手上动作更快了。
就在她收拾好包袱准备离开时,一个清脆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这绣品好生精致,可否让我看看?"
沈绫蔓背脊一僵,那声音她再熟悉不过——是伯柔。五年过去,伯柔的声音更加圆润成熟,但那种特有的尾音上扬的调子丝毫未变。
沈绫蔓没有回头,只是压低了声音道:"今日收摊了,夫人改日再来吧。"
"咦?"伯柔的声音突然靠近,"这针法...好生眼熟..."
沈绫蔓心跳如鼓,一把拉过小满的手,头也不回地钻进了人群。她能感觉到伯柔在身后呼唤,但她不能回头,绝不能。
一路疾走回家,沈绫蔓的心脏仍在狂跳。她住在城南最偏僻的一条小巷里,一间低矮的茅屋,门前种着几株半死不活的菊花。
"蔓儿,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屋内传来虚弱的询问声。
沈绫蔓深吸一口气,平复了情绪才推门进去:"娘亲,今日市集人少,我想着不如回来多绣些东西。"
沈母靠在床头,脸色苍白如纸。五年前那场大火不仅夺走了她的丈夫和大部分亲人,也毁了她的健康。她看着女儿躲闪的眼神,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但没有多问。
"小满,去把后院的柴劈了。"沈绫蔓支开弟弟,从怀里掏出几个铜板放在母亲手中,"这是今早卖的钱,您收好。"
沈母握住女儿的手,触到那些因常年刺绣而粗糙的指腹,心疼地叹了口气:"蔓儿,苦了你了。若是你父亲还在..."
"娘亲,"沈绫蔓打断她,"过去的事不要再提了。我去做饭。"
她快步走进狭小的厨房,从水缸里舀了一瓢水,泼在自己脸上。冰凉的水让她稍微冷静了些。伯柔的出现像一块石头投入平静的湖面,搅乱了她小心维持的平静生活。
"她认出我了吗?"沈绫蔓不安地想,"应该没有...我现在这副模样,和从前判若两人..."
五年前的沈绫蔓是苏州沈家的大小姐,锦衣玉食,十指不沾阳春水。而现在的她,粗布麻衣,双手粗糙,连说话的语气都变得市井。
晚饭是稀粥和咸菜,小满狼吞虎咽地吃着,沈母只勉强喝了几口。沈绫蔓没什么胃口,草草吃完就坐到油灯下继续绣那方蝴蝶帕子。
"阿姐,这蝴蝶真好看,是要卖给锦绣坊的吗?"小满凑过来好奇地问。
"不,这个不卖。"沈绫蔓轻声道,"这是给一位...故人的。"
夜深人静时,沈绫蔓悄悄从床底下取出一个木匣子。打开匣子,里面是一本薄薄的册子,封面上写着"千丝万缕"四个小字。这是沈家苏绣的秘传针法,那场大火中,她只来得及带出这一样东西。
她翻开册子,里面密密麻麻记录着各种针法的口诀和图示。最后一页上,父亲的字迹写着:"千丝万缕,一线生机"。这是沈家祖传的秘技,也是招致灭门之祸的根源。
沈绫蔓轻轻抚摸着那些字迹,眼泪无声地滑落。五年来,她从未停止追查那场大火的真相,但线索实在太少。她只知道,那绝非意外,而是一场精心策划的谋杀。
第二天一早,沈绫蔓没有去市集。她谎称身体不适,让弟弟小满去药铺给母亲抓药,自己则留在家里刺绣。
正午时分,门外突然传来马蹄声和仆人的吆喝声。沈绫蔓手中的针一抖,刺破了手指。她顾不上疼痛,迅速将绣绷和绣品藏到被褥下,刚做完这些,敲门声就响起了。
"请问有人在吗?"是一个陌生女声。
沈绫蔓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衣衫才去开门。门外站着两个丫鬟打扮的女子,身后是一顶熟悉的轿子。
"我家夫人路过此地,想讨碗水喝。"丫鬟客气地说。
沈绫蔓刚要拒绝,轿帘被掀开,伯柔那张明艳的脸出现在她面前:"这位姑娘,叨扰了。"
五年时光似乎对伯柔格外宽容,她比从前更加美丽,一袭华贵的锦缎衣裙,发髻上的金步摇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唯有那双眼睛,还保留着些许沈绫蔓熟悉的灵动。
"寒舍简陋,恐怕怠慢了夫人。"沈绫蔓低着头,声音刻意变得粗哑。
伯柔却已经下了轿,不由分说地往屋里走:"无妨,我正好走累了,歇歇脚。"
沈绫蔓不得已,只好侧身让她进来。伯柔环顾这间简陋的屋子,目光在床上的沈母身上停留了片刻,最后落在墙角的那架老旧绣绷上。
"姑娘是绣娘?"伯柔问道,示意丫鬟递上一个锦囊,"昨日在市集上看到你的绣品,很是喜欢。这是我的一点心意。"
沈绫蔓没有接:"夫人客气了,小女子手艺粗陋,不值这些。"
伯柔笑了笑,突然从袖中掏出一方旧帕子:"姑娘可认得这个?"
沈绫蔓心头一震。那是她十五岁时绣给伯柔的生辰礼物,帕角绣着她们两人的小字"蔓柔",用的是沈家独有的"双面异色"针法,正面看是粉色荷花,反面却是绿色荷叶。
"不...不认得。"沈绫蔓艰难地说。
伯柔却不理会她的否认,自顾自地说:"这是我闺中密友所赠,她姓沈,是苏州沈家的大小姐。五年前沈家遭遇大火,全家遇难,唯独她下落不明。"伯柔紧紧盯着沈绫蔓的眼睛,"我找了她五年。"
沈绫蔓的手在袖中攥紧,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她不能承认,无论如何都不能。
"夫人认错人了,我只是个普通绣娘,不是什么大小姐。"
伯柔叹了口气,从怀中取出一封信放在桌上:"我夫君在刑部任职,最近在复查沈家旧案。有些发现...你或许会感兴趣。"她站起身,向门口走去,在门槛处又回头道,"三日后午时,我在城南的静心茶楼等你。若你不来,我便当你真的不是她。"
伯柔走后,沈绫蔓瘫坐在椅子上,浑身发抖。沈母挣扎着从床上坐起来:"蔓儿,是谁?"
"是...伯柔。"沈绫蔓终于承认,"她认出我了。"
沈母脸色更加苍白:"她说了什么?"
沈绫蔓拿起那封信,手抖得几乎拿不稳。信封上什么也没写,但封口处盖着一个熟悉的印记——那是沈家的家徽。
"她说...沈家的案子,另有隐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