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缕病态暗红的残阳,像濒死者的喘息,挣扎着穿透覆盖天穹的厚重尘霾,给这片伤痕累累的废土涂抹上一层粘稠而压抑的釉质,仿佛整个世界的血液正在缓慢凝固。归途,沉重得如同拖拽着一座石棺。
狩猎队拖着他们的战利品——那头体型最为庞大、此刻已僵硬的首领公猪,以及半扇被硬生生劈开的、伤口狰狞的母猪残肢——沿着矿坑边缘崎岖蜿蜒的石径蹒跚而行。尸体粗糙的皮毛在粗粝的地面上摩擦,发出令人牙酸的“沙沙”声,污浊的血水混合着泥土和腐叶,黏稠地滴落在他们沉重的脚印里。血腥、泥腥、汗酸和野兽内脏的恶臭混杂成一股几乎有形的浊流,笼罩着这支疲惫不堪的小队。
晏燎野走在最前,咬紧牙关,将那半扇沉重的母猪残骸扛在宽阔但此刻已隐隐作痛的肩背上。汗水如同决堤的溪流,混杂着凝结的血痂和黑泥,在他古铜色的皮肤上冲刷出道道泥泞的沟壑。右臂的伤口,被一块匆忙撕下的衣襟草草捆绑,粗陋的布条早已被不断渗出的血液浸透、染成污黑,湿黏黏地贴在火辣辣的皮肉上。每一次脚步的震颤,每一次肌肉的用力,都牵扯着那撕裂般的疼痛,像是里面埋了无数生锈的锯齿。腰侧被公猪冲撞的地方传来阵阵深沉的钝痛,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肋下的肌肉,提醒他内脏或许受了冲击。他高大的身形因负荷和伤势显得有些佝偻,眼神锐利依旧,但深处却蒙上了一层透支体力后的疲惫虚影。每一步踏下去,脚掌都沉重地嵌入松散的砂石,鞋底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在暮色四合的矿坑壁间荡起单调回音,每一步都像在对抗着向下的引力,带着一种近乎悲怆的执拗。
云墨和沉星合力抬着那头巨兽的头颅和连带着的沉重前肩胛。云墨的嘴角还有未擦净的血沫,每次呼吸都伴随着胸口细微的抽痛。沉星则惨白着脸,受伤的左臂无力地垂着,只能用单肩死死顶住捆猪的绳索,每一次绳结的晃动都像一把锉刀在他那豁开的皮肉上来回切割,冷汗涔涔而下。
老黄落在最后,手里拄着那根饱经战斗、铁片崩缺的硬木棍,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后背遭受的撞击让他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胸腔深处的滞涩感,脚步虚浮,但那双布满血丝的鹰眼依旧警惕地扫视着四周越来越浓的昏翳——枯枝在风中如骨爪般摇摆的剪影,远处坍塌矿洞口如同巨兽咽喉的黑暗,都可能是危险潜藏之地。夕阳最后的光晕在他脸上的风霜刻痕里跳跃,映出一种风烛残年般的倦怠与坚韧。
沉重的喘息和脚步声在这片死寂的暮色中显得格外刺耳。短暂的狩猎胜利所带来的那点畅快,早已在流尽的汗水和持续不断的痛楚中消磨殆尽。被带血绳索勒痛的肩膀,不断被唤醒的伤口,还有那如影随形的强烈不安——水源,像一道无声的诅咒,盘桓在每个人心头。
终于,磐石营地在矿坑底部那片狭窄凹陷的区域显露出了昏黄摇曳的轮廓。不是温暖的篝火欢迎,不是劫后余生的欢呼,先行刺入耳膜的,是一阵压抑不住、濒临爆发边缘的绝望声浪!
配给点前的空地,已不再是早晨那死寂的长队,而是一锅沸腾着恐惧与怒火的滚粥!
“水!凭什么又少了?!李伯!你睁开眼看看!”一个因深度脱水和长期饥饿而眼眶深陷、颧骨突兀如刀削的青年,像一头被逼至绝境的困兽,死死揪住自己枯草般的头发,对着负责分发的李伯嘶声力竭地咆哮,沙哑的声音因极度的愤怒和绝望而彻底走调、破音,“昨天就他妈的只有这点!今天就只剩一个底儿!连舔一口都嫌不够!我家阿婆!我阿婆她……”青年的声音突然哽住,那狰狞的愤怒瞬间被一股巨大的恐惧和悲怆淹没,他猛地扭头指向角落阴影里蜷缩着的一个更加瘦小、如同一堆褴褛破布的身影,“你看她啊!喉咙肿得像个风箱!两天!整整两天没进一滴水了!气都……都快喘不上来了!快……快挺不住了!你们是要眼睁睁看着她渴死在这里吗?!”
角落里,那老妪微弱得几乎无法察觉的喘息声,此刻在众人的死寂中却如同惊雷。她胸口的起伏微弱到可以忽略,眼睛浑浊地望着混乱的人群,像两口即将干涸的枯井。
这绝望的控诉如同一枚投入死水的炸弹。瞬间点燃了所有人的引信。
“李伯!你得给个说法!”旁边一个赤着上身、浑身沾满矿坑深处浓重黑泥的壮实汉子狠狠地将一个空瘪的铁皮罐头砸在地上,发出刺耳的“哐当”声。汗水在他被矿尘覆盖的皮肤上冲出几道惨白的沟壑,肌肉因用力嘶吼而狰狞隆起。“我们在底下矿洞抡了一天大锤!骨头都快被蒸干了!汗淌得他妈的能把铁砧泡起来!可换来的就这点塞牙缝的水?喂蚂蚁都嫌少!你们矿坑上头那些坐办公室的老爷们,喝西北风活着的吗?我们不是人?我们是牲口?!”他愤怒地挥舞着矿锤般粗壮的手臂,指向矿坑深处那道象征着权力与隔绝的幽深入口。
“就是!太欺负人了!”
“水去哪了?被耗子偷了不成?”
“是不是都他妈喂给了那些缩在坑里的贵人了?”
“我们要活命!没水喝怎么活?!”
压抑已久的怨气如同被捅破的脓包,污秽腥臭的脓液瞬间喷涌而出!越来越多的声音加入进来,混乱的质问、刻毒的咒骂、濒死的哭嚎、压抑的啜泣,全都混合在污浊的空气中,人群向前涌动,如同失去理智的潮水,冲击着那几个焦头烂额、面无人色的物资分配队员。李伯被推搡得踉跄后退,几乎站立不稳,几个守卫本能地握紧了手中的简陋刀棍,但面对汹涌的人潮和绝望的眼神,那点威慑力显得苍白无力。
李伯脸上的皱纹因极度的焦虑和恐惧而扭曲着,他徒劳地摊开双手,声音嘶哑干涩,甚至带着一丝哭腔,绝望地试图平息众怒:“听我说!安静!都安静点听我说啊!!”他指着脚边那几只几乎连桶底都没盖满的铁锈桶,“不是克扣!是真的没有了啊!泉眼!是泉眼……昨天半夜就断了!只剩一点点渗水!我们抽干了井道,也……也就这点点混汤啊!厉爷……厉爷亲自下来看过了,实在没办法!命令,命令缩减……缩减配给……优先……优先保证医护所伤员的救命水……还有岗哨弟兄们维持警戒的体力……”李伯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几乎成了哀求。
“厉爷厉爷!天天就知道厉爷!”那骷髅般的青年,被“缩减”和“优先”两个词彻底点燃了最后的理性,他猛地抬起头,赤红的眼睛如同烧红的炭,充满血丝地死死盯住矿坑深处的方向,那矛头已不加掩饰,甚至带着报复性的转向,投向了刚刚拖着沉重猎物、带着一身血腥和疲惫出现在矿坑坡道入口的身影,“我们流血流汗像狗一样刨食的时候,他在哪?躲在深坑里享清福?我们拿命换回来的东西……”青年的目光掠过晏燎野和他脚下的猪尸,那眼神混杂着愤怒、嫉妒和一种疯狂的绝望,“……怕不是都喂饱了他们坑里的肚子!”
“咚!”
一声沉闷如重鼓的巨响,粗暴地切断了所有的喧嚣。
晏燎野肩头猛地一耸,将扛着的半扇沉重野猪肉甩脱在地。染血的猪肉砸在干硬的土地上,激起一小片灰黄色的尘埃,弥漫在瞬间死寂的空气中。他站在原地,高大身躯微微晃动了一下,失血带来的脸色在火把摇曳的光线下透着一种不正常的蜡白和疲惫,但那双眼睛,却如寒夜里最亮的两颗星,蕴藏着风暴般的平静,直直射向那个口无遮拦的青年。
所有人的目光,如同探照灯般齐刷刷聚焦在他身上,聚焦在他脚下那块还带着体温的、象征着食物和短暂希望的肉块,以及他那条被污血浸透、肌肉虬结却无力下垂的右臂。
晏燎野扯了扯嘴角,那动作牵动了脸上被树枝划破、凝结着血痂泥污的伤口,勾勒出一个混合着极致疲惫、浓重讥讽与冰冷怒意的笑纹。他声音不高,甚至有些嘶哑低沉,但每一个字都像沉重的铅丸,精准地砸在每个人的耳膜上,穿透喧嚣:
“肉喂狗?呵!小子,骂起自个儿倒是挺顺口!” 他猛地向前踏了一步,逼近那青年,凛冽的气势让青年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他右臂艰难抬起,指着自己那依然在渗血的伤口,破布条下一片乌黑狼藉中,新鲜的暗红色血水正慢慢洇开。“看清楚了!”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铁锤擂击顽石,带着金戈铁马的铿锵,“老子和这几位弟兄,今儿个拿命换回来的东西!老子这血,”他用力点了点自己的伤口,“他妈的还在淌着呢!流的血,换的是什么?是待会儿搁到你们碗底那点油星!是让你们肚子里有点东西顶一顶!塞牙缝?你他妈有种饿三天再去舔那‘塞牙缝’的水!”
他如刀的视线扫过挤成一团、脸上交织着恐惧、愤怒、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羞愧的人群,最后再次钉死在那个青年扭曲的脸上,那眼神仿佛能穿透皮肉,看到那灵魂深处的颤抖与绝望。“一个个都嚷嚷天塌了?!”晏燎野的声音在空旷的矿坑里回荡,带着一种洞穿虚妄的冰冷嘲讽,“天?那天早就他妈塌了!十年前就塌成一地碎渣了!哭?喊?拿唾沫星子能把这碎天哭出条河来?还是能把水哭出来?!”
喧嚣凝固了。绝望的火焰在晏燎野这桶冰水的浇灌下,暂时偃旗息鼓,只余下火星在灰烬中不死心地明灭。那红眼青年喉结剧烈地滚动着,嘴唇嗫嚅了几下,却再也发不出一个完整的音节。眼眶依旧是红的,但那里面不再是纯粹的愤怒,更多是被**现实刺穿的慌乱、不甘和深刻的恐惧——对眼前这个以命搏食的强者的恐惧,更是对那水尽粮绝的未来的无边恐惧。
“水——”晏燎野猛地吐出一个字,如同掷下千斤重锚,“老子想办法!”他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威压,沉沉地笼罩着所有人,不容置疑,不容反驳,“但老子把话撂在这儿!在这之前——”他声音转冷,字字如冰,“谁敢伸爪子打自己人那口救命水的主意!”他用还沾着猪血污泥的手指了指脚边那几个可怜的水桶,“谁敢动歪心思动手抢!”
他往前一步,几乎是面贴面地看着那个青年,也像是看着人群中每一个心怀鬼胎的影子,眼神锐利得仿佛能剜心剔骨:“老子认得你这张脸!但老子手里的家伙——”他猛地一扬手,那根血迹斑斑、冷气森森的长矛在半空中划过一道幽光,“——它他妈可不认得你是张三还是李四!”
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火把燃烧的噼啪声,人群粗重的呼吸声,还有远处孩子虚弱的咳喘。晏燎野环视众人,那气势如同镇山的狮虎。他不再看那青年,转向云墨、沉星和老黄,声音铿锵有力:“云墨!沉星!老黄!动手!把这肉给老子分开!照着老子说的做——”他的声音斩钉截铁,回荡在矿坑底部,“营地里!只要还吊着一口气!不管你从前是穿金戴银的,还是睡大街要饭的!只要今夜还在磐石这个坑里的!”他一字一顿,“晚上!人!人!有!份!给我端一碗热乎的肉汤暖肚子!不许藏私!谁私底下搞事,老子的矛认得他!”
接着,他目光扫过如同抓住救命稻草般望着那点水的李伯,那眼神不容置疑:“李伯,伤药!送一份最好的去顾大夫那儿。”他顿了顿,视线在人群中搜寻了一下,找到角落还在微弱咳喘的孩子方向,“还有,我的那份水——明天、后天的都算!从我的配给里出——匀给那咳得最凶的小伢子!给他娘!亲眼看着喂下去!”
人群一片死寂,仿佛连呼吸都停止了。短暂的沉默后,是压抑的骚动和细微的啜泣。有人默默低下了头,有人悄悄抹了下眼睛,那闹事的青年身体晃了晃,像被抽走了最后一点力气,颓然地靠着身后的岩石滑坐下去,将脸深深埋在了膝头。稀稀拉拉、带着复杂情绪的应和声如同风中败叶般响起,低弱而飘忽:“知道了,头儿……”“谢晏头儿……”
晏燎野不再理会这片劫后余生的喧嚣和那复杂涌动的情绪。他转身,迈步走向矿坑深处那片用几块破油毡布和锈铁皮勉强隔出的空间——营地赖以苟延残喘的简陋医所。他的步伐依旧沉稳,每一步踏在地面上都发出清晰的声音,后背如铁板一块,仿佛能撑起塌陷的天空。然而,在这昏暗光线下,那道高大背影微微弓起的弧度,右臂无力垂下的姿态,以及每一步迈出时腰部的紧绷僵硬,都在无声地泄露着身体逼近极限的疲惫和伤痛。
就在这片刚刚被晏燎野近乎狂暴的意志强行镇压下去的喧闹之外,在矿坑入口那片更为深邃、连火把都无法完全驱散的浓稠暗影里,一个身影如同长在岩壁上的嶙峋山岩,不知何时已然静默矗立。
厉沉锋。
一件浆洗得发白,边缘磨损严重,却依旧保持着某种诡异的挺括线条的深灰色旧制服,如同第二层皮肤般严密地包裹着他同样高大、但比晏燎野更为清瘦精悍的身躯。那制服的颜色几乎与身后的阴影融为一体,唯独左肩臂处某处磨损露出的暗绿色里衬布料,显出一种格格不入的陈腐。左颊上,那道斜贯眉梢、直劈至接近下颌骨的深长旧疤,在远处晃动火把投入的光影中,如同一道冰冷的、永远封冻的裂隙。这道疤痕彻底锁死了那张脸上的任何表情,除了绝对的漠然。
他的目光,如同两道从冰川极地投射出的探针,穿透纷扰蠕动的人群,甚至穿透了那些散发着微弱食物热气的简陋锅灶,精准无比地落在晏燎野被污血浸透的右臂上,落在那片被暴力撕裂的皮甲口子上,最后停留在那块被晏燎野草草撕下遗弃在血腥泥泞里的、沾满泥土血污的破布条上。那眼神里,寻不到一丝波动——没有对战士归来的赞许,没有对惨烈伤势的丁点关切,甚至没有对食物带来短暂稳定的评估性满意。只有一片深不见底、评估器物价值般的冰寒漠然。仿佛他看到的是一个略有磨损但核心部件尚能运转的工具,仅此而已。那伤口流出的血,在他眼中,似乎也只是某种机械运转时必须承受的润滑消耗。
无声无息,一个负责矿坑深处物资统计的精瘦队员,如同幽灵般贴近厉沉锋身侧幽暗的角落,声音压得极低,如同毒蛇在枯叶上游走,每个字都浸满了冰冷的焦虑:“厉爷……水,情况……非常糟糕。泉眼彻底干涸前的那点渗水,刚才都……都分出去了。储备……储备池底刮干了,最多……”他伸出枯瘦的手指,艰难地比了个“二”,“再……再撑两天,顶天了。而且……都是浑泥汤了……” 他最后几个字带着绝望的颤抖。
厉沉锋甚至没有垂下哪怕一丝眼睑去看这个带来致命消息的信使。他那紧抿的唇线,薄而锋利,如石刻般轻轻翕合,吐出两个冰冷的、毫无感情波动的字眼:
“照旧。”
那声音低沉沙哑,如同生锈的锉刀刮过冰面,带着一种金属摩擦般粗粝冷酷的质感。两个字,轻飘飘的,却如同两颗冰雹,砸在信使的心尖上,让他猛地缩了下脖子,一股寒意瞬间从尾椎窜上头皮。
厉沉锋的目光不再在那片因分肉而短暂热络起来的场地上停留哪怕半秒,对晏燎野掀开医所油毡布门帘、隐入其内昏红灯影下的背影更是视若无睹。仿佛这片空间里的一切喧嚣、挣扎、血腥的胜利、绝望的抗争、短暂的温暖期盼……都不过是岩壁上滑落的灰尘,是坑道里掠过的穿堂风,是脚下即将干涸的泥浆里挣扎的泡沫,是注定消散的无用涟漪。
他没有任何情绪的转身,灰色的制服彻底融入了更深沉的黑暗。无声的、如同精准机械的恒定步伐,引领着他一步步向矿坑深处,那如同巨大墓穴入口般的漆黑隧道走去。黑暗像浓稠的墨汁,迅速吞噬了他的轮廓,最终连一丝存在过的痕迹都彻底抹除。留下的,只有他刚才站立过的那一小片冰冷空气,以及空气里尚未消散的、那两个字带来的绝对冰冷的寒意——那是一种比死亡本身更令人绝望的指令。
晏燎野掀开那块沉甸甸、沾满油污和灰尘的麻布门帘,弯腰钻进了那个被称为“医疗点”的逼仄角落。浓烈的混合气味立刻像一记重拳砸在脸上——自制劣质酒精的刺鼻、熬煮草药的苦涩汁水的酸腐气、还有伤患身体溃烂或分泌物散发出的、无法驱散的淡淡**气息。这气味浓得粘稠,几乎成了实体,包裹住每一个闯入的活物,让人忍不住屏息。
唯一的光源是墙角一盏搁在缺角木桩上的小油灯。豆大的昏黄火苗在玻璃罩子后面微弱地跳跃、摇曳,光影在斑驳的岩壁上拉扯出鬼魅般的黑影。顾清河,这个曾经号称在外面学过急救包扎、在营地里被视为“神医”的干瘦中年男人,此刻正弓着背、几乎将脸凑到油灯光晕下,用他那双因长期配药而沾染斑驳褐色的手指,无比小心地捏着几片颜色暗沉、边缘磨损破裂的白色药片(可能是某种抗生素的残片),如同在鉴定稀世珍宝。他那张清癯的脸上,笼罩着一层化不开的沉郁阴云,眉头深锁得如同刻痕。
听到帘布响动,顾清河抬起头。跳跃的光线照亮了他忧虑的眼睛,当他的视线定格在晏燎野那条糊满黑褐色血污泥泞的右臂上,看清了那皮甲撕裂处狰狞的伤口轮廓时,那本就紧拧的眉头瞬间拧成了解不开的死结,嘴角无力地向下撇去,化成长长的一声叹息,充满了无力感:“又……是这样……回来了?”他的声音干涩,带着深深的疲倦和一种“又一次”的麻木。
“皮外小伤,不碍事。”晏燎野扯动嘴角,试图挤出一个满不在乎的笑容,这个细微的动作却瞬间牵动了脸颊伤口和臂膀的深痛,让他眉峰剧烈地抽搐,整张脸都微微扭曲了一下。他重重地坐到一张咯吱作响、仿佛随时会散架的木凳上,木凳痛苦的呻吟声在狭小空间里格外刺耳。右臂的伤处,被这颠簸的归途和一屁股坐实的力量再次撕扯,伤口深处的灼痛感如同无数烧红的细针在搅拌皮肉下的组织。那火辣辣的刺痛感一阵紧过一阵,从手臂直蹿上大脑,额头上立刻又渗出一层细密的汗珠。
他下意识地想活动一下手臂,却引来更剧烈的痛楚,让他倒吸了一口冷气,只能任由那条胳膊无力地垂着。油灯的光晕在他侧脸上投下深重的阴影,照亮汗珠划过的泥污道道。他的视线不由自主地掠过顾清河枯瘦的肩膀,投向矿坑入口那片方向——那深邃的、吞噬了厉沉锋身影的黑暗深渊,此刻被油布门帘挡住,只在缝隙里能看到外面人群晃动的模糊影子。
那里,什么也没有。只有一片更深的、令人心悸的死寂。
晏燎野用力甩了甩头,试图甩掉那突如其来的眩晕感和胸中莫名的滞闷焦躁。然而,厉沉锋那冰封般的漠视眼神,那如同丢弃一块破布般看待他伤势的姿态,还有那在如此绝境前依旧冰冷不变的“照旧”二字,都像一根根无形的尖刺,扎在心底最深处。这感觉,竟然比野猪獠牙直刺眼前时那种生死的**威胁,更让他觉得心烦意乱,胸中憋着一股无处发泄的戾气,伴随着手臂的剧痛和失血带来的阵阵寒意,一同纠缠着啃噬着他的意志。
营地的中心区域,大锅里的骨头汤终于艰难地溢出了一丝微弱的、久违的油脂香气。混杂着孩子们得到食物时爆发的、短暂而虚弱的欢呼,以及大人们围着锅灶分汤时疲惫的、小心翼翼生怕打破这片刻安宁的吆喝声。汤勺碰触瓦罐、碗筷轻响的声音,本该是暖意。然而,在这弥漫着劣质酒精和草药苦涩气味的逼仄医所角落,那点微弱的声音却如同来自另一个遥远而虚假的世界。一种无形的、比黑暗更加沉重的忧虑,正如同矿坑上方那永无止境的厚重尘霾,无声无息地沉降下来,一丝丝、一缕缕地浸透这冰冷石壁上的每一个孔洞,渗入脚下粗糙泥地的每一道裂缝。
晏燎野默默地凝视着油灯盏里那簇微弱、顽强跳动着的橘黄火苗。右臂伤口深处,那规律性的、火针搅动般的灼痛,一遍又一遍地撕扯着他的神经,如同残酷的钟摆,无情地提醒着他一个冰冷的事实:在这漫长无望、如同永夜般的余烬长夜里,靠鲜血搏杀换来的这顿肉汤点燃的、短暂而脆弱的希望之火,终究只是一簇划破无尽黑暗的、随时会被吹熄的微小火星。
真正的生存挑战,如同那深藏地下却已宣告枯竭的泉眼,将带来更绝望的干渴。而那笼罩在营地四周的、由人心猜忌、贪婪和绝对冷漠交织而成的暗流涌动,才刚刚开始积蓄起毁灭的漩涡。
厉沉锋消失在黑暗中前掷出的那两个冰冷如铁的字——“照旧”,此刻在晏燎野的意识里不断回响、碰撞、放大。它们不再只是命令,而是两颗棱角分明、浸满彻骨寒气的顽石,狠狠地砸落在他早已紧绷欲断的心弦上,发出崩裂的哀鸣,预示着风暴真正的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