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布帘子隔开的世界截然不同。医务所角落里的油灯将晏燎野因剧痛而扭曲的脸孔投射在粗糙的岩壁上,影子庞大而狰狞。劣质酒精刺鼻的气味混着草药煎熬的苦气,几乎让人窒息。顾清河手指微微颤抖着,镊子尖端好不容易夹住一块嵌在皮肉深处、边缘带着野猪獠牙特有弯曲弧度的灰黑色碎骨片。晏燎野**的上半身肌肉虬结,汗珠滚滚滑落,右臂伤口皮肉外翻,深可见骨,边缘附着泥污血痂,在油灯下透着可怕的暗红 酱色。
“当啷。”
碎骨片被丢进一旁锈迹斑斑的铁盘里,发出沉闷短促的声响。伤口处涌出大量浑浊的浆液和新鲜血液,顾清河眼疾手快,用最后一点点珍贵的净水沾湿了更破旧的布条,死死压上去。
“没了…真没了…”顾清河的声音疲惫干涩,捏着酒精瓶底朝下晃了晃,几滴琥珀色液体艰难地挂在瓶口,最终也只滴下小半滴落在伤口边缘,“最后这点子消毒的玩意儿…只能省着点抹你这最要命的地方…”他抬起头,眼神带着一丝绝望的劝诫,“野子,听我一句,这伤太重了!别强撑!你这胳膊再这么折腾下去,骨头烂透了就真得锯了!”
晏燎野牙关咬得格格作响,脸颊肌肉绷紧得像块生铁。他垂眼看着顾清河用仅剩的一块相对干净些的碎布,将伤口像包裹什么易碎品般层层裹住,最后用一根坚韧的草绳死死缠紧。布条立刻被深色的血水洇透,边缘晕开刺目的红。灼痛混合着消毒酒精带来的凉意和更深处的抽搐感,在手臂里横冲直撞,每一次心脏泵血似乎都重重锤在伤口上。
“锯?”晏燎野从牙缝里挤出嘶哑的声音,那声音带着浓重的血腥味和一种不容置喙的狠厉,“废了条胳膊也是活!没了这条矿坑里兄弟生路,才是真死了!”他试着活动了一下肩膀,剧痛如同闪电般刺穿大脑,右手手指痉挛着,几乎抓握不住任何东西。这种虚弱的失控感让他胸中戾气翻涌。
“你……”顾清河看着他不顾劝阻就要站起的动作,剩下的话被堵在喉咙里。
晏燎野拖着沉重步伐,右臂几乎无法动弹地垂着,掀开了那扇油毡布帘子。一股混合着稀薄油脂香、汗腥与排泄物恶臭的热烘烘气流,混杂着鼎沸的嘈杂迎面扑来。锅灶周围人群攒动,几个男人守在最大的那口锅边,小心翼翼地搅动着翻滚着零星油花的浑浊汤水。一个瘦小的身影——是沉星,不顾自己左臂同样胡乱缠着的绷带,正专注地用一截磨尖的小铁片,将那公猪头颅上最后残留的筋肉一点点刮下来,小心翼翼投向滚汤。周围无数双眼睛死死盯着那微小的肉星在翻滚的浊浪里沉浮、消失,又瞬间亮起另一道贪婪的光。
云墨和老黄几个核心兄弟在人群外围,被更多的人围着。一块块分割好的、带着血筋和厚厚油脂的野猪肉,正被极其公平地按小队、按人头分下去,每放下一块,都会引起小范围低低的哗然与吞咽唾沫的咕咚声。
“我家娃…娃发热啊!这肉汤里荤腥重,能…能匀点油汤沫子也行啊!李伯!”一个佝偻的老头挤在分肉的边缘,伸着枯枝般的手,他的声音被淹没在更大的声浪里——
“凭啥!凭啥他家就能多一小条!”一个干瘦的女人扯着旁边一个脸色苍白的中年男子,眼睛因为激动几乎凸出来,指着对方怀里那根比其他人略厚一点的带骨肋条,“不就是她男人在塌方的时候拉回来半截腿吗?谁知道还能不能好!厉爷那边早说粮药稀缺,这不……”
“放屁!”一个脸色蜡黄、眼眶通红的汉子猛地抬起头,他脚边躺着一个用麻布盖着下半身、还在昏迷中的年轻矿工,“我兄弟的腿…腿就是被坑里掉下来的渣石砸…砸没的!就为了多刨一篓废矿石好换半口水!多给点肉怎么了!老天爷!你睁开眼看看!”
绝望的控诉很快被另一股喧嚣盖过:“水呢?!分肉那点东西糊嗓子眼!咽都咽不下去!李伯!水呢?!说好的今晚水呢?!”
几个面黄肌瘦的男人和女人挤到了水桶边,李伯被推搡着,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徒劳地护着脚下几只早已空空如也、桶底只剩湿痕的铁皮桶。混乱像瘟疫般蔓延。
就在这绝望与贪婪的临界点,一道瘦小得像只受惊黑兔般的身影,猛地从人群中钻出,以惊人的速度扑向放在高架上一口小瓦罐旁的石灶——那里面是分给晏燎野、被他下令留给那个咳喘小伢子的救命水!瘦小的手裹着肮脏到看不出颜色的破布,带着孤注一掷的恶狠狠抓向瓦罐罐口!
晏燎野瞳孔骤然缩紧!身体的反应几乎超越了大脑的指令!他猛地向前跨步,完好的左手如同闪电般抓出,五指钢钳般狠狠扣住那只伸向瓦罐的枯瘦手腕!力量之大,仿佛要直接捏碎骨头!
“呃啊——!”一个尖利到变调、仿佛濒死野猫般的惨叫炸响!
被抓住的是一个看起来只有十二三岁的少年,头发脏得打绺,一张脸瘦得几乎脱了形,只剩下颧骨高高耸起和一双因为恐惧和剧痛而几乎全黑的眼睛。他奋力挣扎,被晏燎野死死钳住的手腕扭得像麻花,另一只手胡乱地抓挠拍打着晏燎野裹着厚厚布条仍不断渗血的右臂伤口!
“狗崽子!你动一下试试!”云墨反应极快,几步冲上前,一根打磨得锃亮的撬棍顶头瞬间压在了少年乱抓向晏燎野伤口的手腕关节内侧!只要稍微加力,就能轻易废掉这只手!
少年被这股冰冷杀意冻住,身体猛地僵直,喉头滚动着嗬嗬的漏气声,布满血丝的黑眼珠死死盯着晏燎野那只不断渗出新鲜血印、在草绳绷带外晕开的右臂。绝望的眼泪混合着鼻涕流进他干裂的嘴里,他再不敢动一下,只剩下喉咙里发出低低的、连绵不断的呜咽,像被踩住了尾巴的猫。
短暂的死寂。连那锅汤滚动的声音都仿佛消失了。几十上百道目光聚焦过来。
晏燎野只觉得那少年枯瘦指头触碰到自己新伤口的每一下,都像是撒了一把滚烫的铁砂!剧痛钻心!手臂伤口被拉扯渗出的血更多了。但他扣住少年手腕的左手稳如磐石,没有丝毫放松。他那双因失血而有些视线模糊的锐利眼睛,在少年的脸上停了一瞬,然后猛地抬头,目光如猎食猛禽巡过整个矿坑!视线所及,所有接触到这目光的人都下意识地避开。
“老子的话,”晏燎野的声音不高,却像是炸雷滚过人群头顶,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淋淋的气息,“从今往后,就是磐石营地的天!谁沾这水瓦罐一下,”他猛地将那孩子抖得跟筛糠似的手臂往云墨的撬棍压得更紧一寸,“不管老人、还是没腿的鸡崽!老子都当他是跟我姓晏的这条命过不去!”
他甩开少年如同甩掉一只苍蝇。少年瘫软在地,蜷缩成一团,只剩下压抑到窒息的抽噎。晏燎野的左臂伤处因发力而绷紧,渗出的血珠几乎连成一线。他扫视着那被护住、里面只剩小半瓦罐浑浊液体的救命水,喉咙被灼痛和某种更深的无力感狠狠扼住。
人群在云墨沉星等人维持的秩序下,开始了机械而麻木的肉汤分配。
晏燎野独自朝自己那用破铁板和几根弯曲钢筋撑起的角落“窝棚”走去。身体疲乏到了极点,每一步踏下都沉重万分。
矿坑高处入口附近,一块巨大而棱角尖锐的风化石块突兀地矗立在阴影里。他的脚步在距离窝棚几步远的地方猛地顿住!
一丝几不可察的气息波动钻入感官。
不是矿坑的湿冷石气,也不是皮肉伤口的血腥。是一种极细微的、带着硝石和某种经年累月储存下来的、几乎被遗忘的工业油品的复杂气味。一个念头电光石火般闪过——这是厉沉锋身上那种旧制服和常年徘徊在矿坑深层机械设备边缘才能染上的特殊气息,虽然稀薄到极点,但在这绝望污浊的气味背景中,这点冰冷金属般的残留气息,如同黑暗中一道刺眼白线!
晏燎野霍然抬头,鹰隼般锐利的目光猛地刺向那巨大石块方向。巨石边缘的阴影浓如墨汁,边缘尖锐。厉沉锋早已无影无踪。
但那若有若无、仿佛幻觉般的残留印记却在晏燎野紧绷的神经上猛地烙下深刻的问号——他为什么在那里?什么时候?在看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