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小半个时辰,雾盈百无聊赖,和明吟秋联诗联了三十多句,已有些倦怠了。
“左右你在家闲得没事就是读书,”明知夏摆出姐姐的样子,教训道,“人家阿盈在宫里有的忙呢,没什么空看书的,能和你联这么多句已经很厉害了。”
“是是是。”明吟秋也不生气。
明知夏一向不擅长这些诗词书画之类的,反而对打马球很感兴趣,明吟秋笑她“想当第二个端成县主呢”。
明知夏不比封筠,封筠从小在军中长大,舞刀弄枪不在话下,明家却是正经诗书礼乐世家,向来只出文官,对于明知夏这种异类,自然是容不下的。
正谈笑间,一个侍卫慌张地跑过来,“不好了,小姐,公子他从马上摔下来,受伤了!”
雾盈认得那个侍卫,是柳潇然的贴身侍卫白玄,不疑有他,心头一惊,“在哪里?”
“小姐随我去便是。”
雾盈辞别了两位姐妹,步履匆匆跟在他身后,一边走一边寻思,就知道柳潇然那副文人的身子骨受不了骑马,非要逞能,若是摔出个好歹……
忽然她又觉得不对劲,柳潇然受伤,怎么也该第一时间通知她父亲母亲才是,怎么反而先来叫她了?
她顿住了脚步,才发现自己已经下了看台,到了一个幽僻的角落。
她惊惶间问道:“你带我去哪?”
话音还未落,她就感觉到后脖颈处受到重重一击,顿时失去知觉。
一阵酥酥麻麻的感觉从她的胳膊传来,雾盈睁开眼,惊恐地看见一只长着绒毛的黑灰色蜘蛛在自己胳膊上爬来爬去,她立即坐起来,尖叫道:“有蜘蛛啊!”
但没人回应,只有凄厉的回声如同荡漾的涟漪,层层回响。
她这是在哪里?
四周刚劲盘虬的参天古木几乎把苍穹遮盖得严严实实,虽然正处于初春时节,但这里却已经草木葱茏,枝叶青翠,甚至有露珠从叶片上滴落。
她霎时间明白了自己身在何处。
这里是蓬莱山的禁区。
相传蓬莱山的禁区一年四季都是草木葱茏,这里有数不清的奇花异草,也有数不清的毒舌猛兽。
雾盈习惯性地拍拍身上的灰尘,忽然一声轻微的咔嚓引起了她的警觉,“谁?”
她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里,一股腥风卷着危险的气息吹乱了她额前的头发,忽然间,草丛中传来一声惊天动地的咆哮,似乎要震得山崩地裂。
雾盈叫苦不迭,她掉头就跑,一只吊睛白额大虫从草丛中一跃而出,三两步便轻巧地堵住了雾盈的去路。
“你别……别过来……”雾盈连连后退,面色惨白,难道自己真要不明不白葬身此地了吗……
脚下忽然一软,雾盈还没反应过来身子便向下跌落,一时间尘烟四起,她被呛得咳嗽了几声,发现自己跌入了一个两人高的坑。
而那大虫被阻挡在了坑外,围绕了大坑转了好几圈,才悻悻离去。
雾盈哭笑不得,自己真是因祸得福。
这里荒无人烟,肯定不会有人来救她,按理说御林军应该是把禁区团团围绕起来的,自己被人打晕后是怎么被送进来的?
还是说,御林军有他们的内应?
是谁想要害自己呢?
兄长的侍卫白玄平日里看着憨厚老实,怎么会……
一个个谜团充斥着雾盈的头脑,她想得头都痛了,索性丢开来,让自己能好好休息,保存体力。
但她又悲观地想,若是一个月没人来,自己可就成了一堆白骨了,若是一年没人来,自己恐怕连骨头渣子都不剩了。
就这么想着,她终究还是合上眼睛,睡了过去。
禁区的深处雾气缭绕,当真犹如人间蓬莱。遮天蔽日的古木恰好能掩盖人的身子,宋容暄藏在枝叶最繁茂处,侧身往树下望去。
一个身材矮小的男人与一个黑衣人正面对面谈话,两人都充满了警觉。
“没有尾巴吧?”那黑衣人的声音听起来像个女子。
“绝对没有,”那男人信誓旦旦地讪笑道,“天机司那群野狗哪里能追得上。”
宋容暄朝着对面那棵树比了个手势,示意齐烨别轻举妄动。左誉蹲在宋容暄身边,听闻如此恶毒的蔑称也禁不住握紧了拳头。
“东西带着呢吗?”那黑衣人问。
“当然。”那男人解下腰间盛水的葫芦,黑衣人一手伸出想要接过葫芦,另一手不动声色地摸出匕首,朝着那男人胸口刺去……
几乎在同一时刻,宋容暄的飞镖撞飞了葫芦,黑衣人的匕首刺穿了男人的胸膛,鲜血飞溅。
黑衣人急忙去捡葫芦,但一双手比她更快,齐烨已经在半空一个海底捞月,把葫芦捞到了手中。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啊。”宋容暄纵身从树上一跃而下,唇角微扬。
黑衣人见到宋容暄,活像是到了阎王殿,不住地颤抖,自己若是到了此人手里,不死也得脱层皮。
她没有掉头跑,只是直愣愣地站在宋容暄面前,后槽牙一咬,宋容暄暗道不好,上前想掰开她的嘴但已经晚了,那女子软绵绵倒在了地上,嘴角挂着一缕诡异的鲜血。
证人全部死亡,看来此案还要费一番功夫。
宋容暄怕那男人发现有人尾随,特意只带了左誉和齐烨两个人,索性一路有惊无险,他们拿到了最要紧的物证。
“真想不到,”左誉直咬牙,“那老狐狸会把东西藏在葫芦里。”
“事不宜迟,”宋容暄正要吩咐两人离开,耳边忽然传来一阵缥缈的呼救声,他面色一变:“是不是有人在呼救?”
“是······”齐烨犹豫道,“听人说蓬莱山深处都是女鬼,我们还是······”
“怕什么,“宋容暄横了他一眼,”去看看。“
雾盈一觉醒来好不容易恢复了一点力气,她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期盼着在四周巡逻的龙骧卫能听见她的呼救声。
可等了一个多时辰,还是连个人影都没有,其间来了一只性情暴躁的野猪,把许多土块踢进了坑里,雾盈无可奈何地笑了笑,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
她正无奈间,一个熟悉的声音打断了她的自嘲:“你怎么掉这里头了?”
“宋······”雾盈惊诧地望着他,“你怎么会在这里?”
“这话该本侯问你才对吧。”宋容暄挑眉一笑,心情没来由地好,他只当是找到证物的欢欣,并未往深处想。
“我······”雾盈咬紧了唇瓣,“我被人打晕了,一醒来就到了这里。”
宋容暄闻言深深蹙起了眉头,能在众人眼皮子底下动手,胆子还真不小。
“那你能不能先救我出去?”雾盈满怀期待地望着她,不料宋容暄风轻云淡的吐出两个字:“不能。”
雾盈气得差点吐血,”宋容暄!我要是死了一定拉你陪葬!“
一旁的左誉和齐烨差点没笑岔气,这可是宋小侯爷听到过的最没威慑力的诅咒了。
”侯爷······“雾盈泪凝于睫,目光如小鹿一般楚楚可怜,尾音带着颤抖,”下官,下官一个人在这里害怕,这里太黑了······“
"你还知道害怕?”宋容暄嗤笑一声,“别装了。”
“对本侯没用。”
“······”雾盈几分钟内经历了从激动到绝望的情绪转变,此刻很有种想捅了宋容暄的冲动。
“我们好歹相识十二载,”雾盈望着她,眨巴着秋波盈盈的眼眸,很想从他脸上看出一点同情,但显然没有成功,“你怎么就这么冷漠无情呢?”
“因为你,不值得我同情。”
左誉小心翼翼地问:“侯爷,真把······柳大人扔在这啊?”
“脱衣服。”宋容暄面无表情的吩咐道,左誉差点咬到自己舌头:“什么?”
”把衣服撕成布条,“宋容暄解释道,”这样可以搓成一条绳子。“
说完他又扫了身旁目瞪口呆的齐烨一眼,”你也脱。“
”啊?“齐烨有点庆幸自己办案来没穿什么好衣裳,利落地把衣裳脱了,撕成了布条,只是不太明白怎么搓绳子。
“我来。”宋容暄接过耐心地搓起来,两人屏住呼吸观察。雾盈在下面听不到声音,以为三人已经走远,急得火烧眉毛。
雾盈正不知所措,就看见一条由破布条搓成的绳子落到了她面前,她眼神一亮,“原来你没走啊?”
“抓住,”宋容暄言简意赅地说,“我们拉你上来。”
雾盈的双脚逐渐离开地面,她双手紧紧攥着绳子,一双惊恐的眸子望着宋容暄……
宋容暄不习惯被人如此盯着,微微别过头。
眼看她的双手已经可以够到坑口了,雾盈略微松了口气,这时绳子终于承受不了她的重量,打结处眼看就要松动,宋容暄顾不得礼节,急促地喊声:“袅袅!抓住我的手……”
雾盈连忙把手送到他的手掌中,他的掌中遍布粗糙的茧子,一层薄汗沁出,微微发烫的手掌让她心头掠过一阵异样的感觉,但她没有松手的机会……一旦松手她就会重新掉入坑中,他们的努力都将功亏一篑。
伴随着强劲的力道,她整个身子一寸一寸移到了地面之上,在脚落地的瞬间,她跪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握着裙摆的手微微颤抖。
袅袅……
宋容暄有些庆幸她没注意到自己的失态。
“跟紧我。”宋容暄沉声道。
“好。”雾盈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乖巧道。
前方是一片浓绿色的丛林,仿佛一团流动的翡翠。
“咔嚓”仿佛有什么东西在移动,是一个高挑的黑影,随着他走近,黑影的轮廓渐渐明晰。竹叶青的衣衫包裹着他颀长的身躯,如同密林之竹,并不尖锐,反而有种超脱世俗的温润。
“阿盈,”那声音温柔中夹杂着一丝急切,“是你吗?”
雾盈惊讶道:“二殿下,你怎么……”
“听说你来了禁区,”骆清宴俊美的脸庞蒙上阴霾,“我说服了父皇出动了龙骧卫和金吾卫来全面搜查。应该一会就能找到我们。”
“嗖嗖嗖”破风的声音传来,雾盈来不及反应,宋容暄就环着她的后腰抵在了一棵树的背后,两个人几乎是紧贴在一起的。
箭雨密集如流星飒沓,雾盈的喘息还未平稳,从她的角度只能望见宋容暄那张从哪个角度看都光洁无暇的面容,她的心跳擂鼓一般,窒息的感觉几乎要把她整个人淹没。
鼻尖涌动着檀香的气息,她甚至能感受到对方胸口轻微的起伏,低低的喘息喷吐在她的颈间,激起一阵湿润的痒。
“殿下没事吧?”宋容暄的目光终于偏移到了骆清宴身上,骆清宴的脸色铁青,看起来很是不好。
“还不把阿盈放开。”骆清宴低吼一声。
雾盈感觉环绕在自己后腰的那股力道一下子松懈了,与之一同消失的还有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安全感。
“是谁?”宋容暄朝着箭飞来的方向一瞥。
黑衣人纷纷从藏身之处跳出来,如同乌云压顶,足有二三十人,皆手持利刃,凶光毕现,朝着他们逼近。
他们纵然武功再厉害也只有五个人,雾盈又不会武功,骆清宴只能勉强自保,逃出生天的机会渺茫。
“跑!”宋容暄一声断喝,骆清宴一把抓起惊魂未定的雾盈,“快走!”
宋容暄和左誉齐烨一同上阵,不料黑衣人并不恋战,而是朝着骆清宴的方向急速聚拢——他们的目标是骆清宴!
四周不断有黑衣人的身影闪转挪移,仿佛人间修罗场,宋容暄替骆清宴格挡开一剑,虎口被震得酥麻,长剑几乎脱手而出。
雾盈忽然想起来,她不是手无寸铁的。
她从袖口中掏出木盒子,打开机关,对准了与宋容暄拼死相搏的那人,然后按动了机括——
嗖地一声,在众人都没反应过来的瞬间,一道寒星划过弧线,径直射中了那人面门,他惨叫一声,向后仰面栽倒,与此同时宋容暄的灵均剑穿胸而过,血花刹那间绽放,如同暗夜中妖冶的曼陀罗。
然情形并不乐观,黑衣人武功高强,只损伤了两个,但齐烨背后已经受伤,左誉也已经体力不支,左肩被划开一道浅浅的血口子。
此时雾盈已经做出了决定——她要想办法突围找到龙骧卫和金吾卫,解决这批杀手。反正她在此也只能是给他们增加负担,还要分神保护她,不如让她逃出去寻找一线生机。
宋容暄在与她眼神触碰的一瞬间就明白了她心中所想,他以一人之力抵挡过了黑衣人的凌厉攻势,低声道:”还不快走。“
雾盈跌跌撞撞冲出包围,一个黑衣人高声呐喊想要拦住她,却被齐烨一刀劈中了后背,再也无暇顾及雾盈。
快跑——别回头——雾盈脑海里充斥着这样一个信念,她一定会找到援军来救他们的!
禁区如同一个巨大的迷宫,雾盈跌跌撞撞地朝前跑,多次被枯枝绊倒,再爬起来继续跑,连拍拍灰尘的功夫都没有。
可怜一个端庄知礼的大小姐,硬生生沦为了小泥人。
雾盈深知,自己一旦迟疑停顿一秒钟,自己的同伴就可能葬身于此地,她如何不心急呢?
功夫不负有心人,她终于看见了几道模糊晃动的身影,像抓住救命稻草一般扑了上去。
来人是金吾卫首领喻亭,他一张四方脸,棱角分明,自带肃杀之气。
金吾卫是骆清宴的亲军卫,雾盈连忙上气不接下气地喊道:”殿下遇刺了!快去!“
可是雾盈已经记不清来时的方向了。喻亭只带了四个人,其余人都在四散在林中。
他们急忙奔到岗哨之下,这里有座土岗,可以观察到林中的动静。
”钱将军,二殿下在林中遇刺,快去支援!“喻亭在底下大喊道。
钱桓是豹韬卫首领,自从龙骧卫入林以来,他们就暂时接手了禁区边上的巡逻任务。
但豹韬卫向来听命于三殿下,此时他们早就应该看到了林中的动静,却没有出兵——原因有二,一是刺客本就是他们安排的,但这样很容易被怀疑到,所以雾盈否定了这一猜想,二是他们想借刺客之手趁机除掉骆清宴。
雾盈觉得后背已经被冷汗浸透了,她出乎意料地保持了镇静,见钱桓没有出手的意思,只是说些客套话,她冷冷地反驳:”将军若是再晚一刻去,说不定见到的就是二殿下的尸体了,到时候你们这见死不救的罪名,到了三殿下身上,恐怕就是蓄意谋害兄长了吧?“
”你······“钱桓脸一下子成了酱色,”你是哪里来的野丫头!竟敢污蔑三殿下!“
”尚服局司衣,柳雾盈。“雾盈高昂着头,逼视着他,毫不落下风,”是不是污蔑,全在将军一念之间!“
她的话飘散在风中,掷地有声,虽然是女子,但说出的话却极有分量。
”带上人,跟我走一趟!“钱桓略一思量,带上岗哨的十几个士兵,朝着禁区最深处奔去。在岗哨上观望,那些缠斗的人如同蝼蚁,但靠近却发现战况是何等惨烈。
金戈碰撞之声越来越清晰,雾盈步伐趔趄,心跳如擂鼓。
千万不要有事啊······
雾盈带人赶到的时候,每个人都挂了彩,骆清宴被围在中心,面色苍白。
”殿下,臣救驾来迟!“说罢喻亭不再多言,带着金吾卫加入战阵。
钱桓也使出浑身解数与黑衣人缠斗起来,但他们人数上还是处于劣势。
”保护殿下!“宋容暄脸上喷溅上了鲜血,看不出是旁人的还是他的,左肩也已经被撕开一道口子,握剑的手却没有丝毫颤抖。
他的发丝从玉冠之中漏出来几缕,被汗水打湿后紧贴在他的脸上。
血水混着汗水滴落,雾盈从他眸中读懂了那些令人心口一震的东西——沙场之上他是如何突围,如何孤军奋战。
此情此景,仿佛他不是深处禁区,而是大漠塞北,脚下的土地是广阔无垠的黄沙,敌军的骑兵扬起团团烟尘。
宋容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