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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宫墙柳(二)

作者:流萤洄雪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长河夜落,晓星沉寂,夜色如同一袭袈裟,暂时将一触即发的战斗包容在了它慈悲的胸怀里,可惜它终究要被鲜血染红。


    烽火台上,一星微弱的火把磷磷闪烁,朔风似乎要贯穿人的胸膛,火把明灭,飘忽不定。


    不远处的地平线上,西陵人的营地如同大漠中蛰伏的骆驼刺,随时准备给人以致命一击。


    宋容暄的目光变得沉重。


    他望着西陵营地的方向,一言不发。


    这一仗打得太艰苦,双方人数相差悬殊,西陵人本就骁勇善战,再加上人数众多,饶是他有满腹韬略也无法短时间内击退敌军。


    ”小侯爷,这么晚了,怎么还不休息?“身后传来轻微的脚步声,宋容暄一回头,看见自己的副将魏司归登上城楼。


    魏司归还比他大几岁,已经成了家,可还没过多久就又回了战场。


    ”我在想,我爹他······“宋容暄转过头,望着东南的方向,”他还好吗?“


    ”侯爷命大,从前那么多回死里逃生,这次也不会例外的。“魏司归心里一点底也没有,却还是安慰道。


    ”我在出征前,我娘瞒着我说,我爹的身子已经大好了,可我过去时,分明闻到了金疮药的味道,你说······“宋容暄握紧拳头,”我这般不孝之人,要来何用?"


    “可神策军若是没了您就是一盘散沙,哪能打胜仗呢?”魏司归急切道,“老侯爷不也希望您能重振神策军的雄风么?”


    “是······”一声低语过后,宋容暄转身下楼,“我们走吧。”


    他的长发被一根通透的白玉簪束着,与他的玄色大氅几乎快要融为一体,冷峻又决绝的侧脸,大漠孤鹰一般的眼神,完美诠释着他东淮战神的身份。


    骆清宴这几日忙着帮户部筹措粮草,宵衣旰食,整个人累瘦了一圈。最后还是皇后看不下去了,提议让他带着雾盈出宫散散心,这才把他从一堆奏折里拎出来。


    马车离了宣阳门,雾盈掀开帘子,好奇地打量着市井风物。


    战事似乎距离瀛洲很远,百姓的生活还是照旧。羊肉泡馍的香气晃晃荡荡,一直钻进了马车里。


    好时节茶楼一侧临街,可观盛世风华,一侧背靠着拥有七十二家正店的仁泰坊,地段好,生意兴隆。


    一双柔荑掀开车帘,雾盈小心翼翼地拎着裙摆下车,骆清宴随后下来,刚进茶楼,店小二就热情地招呼着:“客官几位?里边请!”


    诸位食客的眼神也被二人吸引去,骆清宴的天青色锦袍上绣竹韵松风,行动间自有一股清贵之气,柳雾盈特意选了一身素净的,只着一件月白芙蓉带露齐胸襦裙,仍是似月宫仙子一般楚楚动人。


    “两位,临窗的一个包厢。”骆清宴递给小二几张银票。


    “好嘞!二位咱们楼上请。”两人衣着谈吐间透出几分贵气,出手又极为阔绰,一看就不是什么平头百姓。想到这,店小二的热情又高涨了几分。


    小二领着雾盈和骆清宴去了包厢。雾盈进门前瞧了一眼门口挂着的牌子,叫做“满庭芳”,倒是好生雅致。


    包间布置得古朴雅致,正中一架清明上河图屏风,四角摆着乌木博古架,乌木的气味是宁静的,让人没来由得觉得心里平和了不少。


    看到雾盈和骆清宴落座,小二递出菜单。雾盈拿着菜单翻了翻,眉头微蹙,颇有些犯难。


    骆清宴微笑着为她解围:“我来之前听说这里的荷塘月色与金秋蟹酿橙不错,阿盈可要尝尝?”


    雾盈颔首道:“殿……点菜,你看着点就是了。”


    骆清宴与她不算很熟,也不熟悉她的口味,就随便点了几样菜肴。


    小二殷勤道:“客官稍等,一会菜就好了,这是小店赠您的菊花茶,您先品着解解渴。”小二一边退出房间,一边向楼下吆喝着菜名。


    点完菜,两人正闲聊着,清宴却突然注意到了她袖口处露出来的小木盒,好奇道:“这是什么?”


    “这个?”雾盈抽出来摆到桌面上,“是兄长送我的生辰礼。”


    正说着,街道上突然一阵骚乱,行人纷纷避让,急如鼓点的马蹄声纷至沓来,一位斥候策马扬鞭,口中高喊着:“西北二十万大军不日回朝献捷”绝尘而去。


    “西北战事又大获全胜了呢,”清宴拂袖抿了一口茶,表情像是轻松了许多,“父皇为此担夙兴夜寐,总算踏实了。”


    “不过,”他故作神秘地对雾盈说,“你知道这次西北战事的将领是谁吗?”


    雾盈摇了摇头,她此时正专心致志地对付一块豆沙饼,哪里知道这些。


    “逍遥侯世子,宋容暄。”骆清宴话音刚落,雾盈的胸口就涌起一股暗潮,但她掩饰得很好,面色不改。


    雾盈此生都不想再回忆起此人。


    柳宋两家是世交,雾盈年幼时没少和宋容暄打交道,犹记得逍遥侯夫人温岚三十寿宴那一年,两个人偷偷离了大人的视线,跑到侯府门外的柳树下玩。


    年少时的宋容暄顽劣,为了捉弄她,飞身一跃就把她抱上了树,谁知道雾盈一不小心从树上摔了下来,等大人赶来时,小小的雾盈已经哭成了泪人。


    容暄因此被他父亲重重责罚了一番。


    那年她才四岁,容暄也不过是总角小儿,当真是往事不堪回首。


    后来,他就再也不愿和雾盈玩了,总是一个人找个清净地方摆弄沙盘。  那时候雾盈就觉得他与旁人不同,如今大约有七八年未谋面了。


    骆清宴的扇柄轻敲桌面。雾盈才回过神来。


    “抱歉,宴公子,刚刚走神了。”


    “在想什么,这么出神? ”骆清宴故作不在意地一笑,笑意却不达眼底,反而透出些许清冷。


    “年幼时的一些事情罢了。”雾盈淡然道。


    骆清宴见她不愿提起,也就作罢。


    好时节茶楼的菜传得很快,这才没过多久,他们要的黄金蟹酿橙便上来了。


    一股浓郁的鲜香混杂着橙子的清新扑面而来,蟹肉白嫩,蟹黄金黄,如同凝脂般细腻。  “公子请。”


    雾盈夹了一筷子蟹黄,一口下去,鲜香在柳雾盈的味蕾炸开。


    趁着她埋头吃东西的时候,他轻轻把一根青鸾乘月挂珠钗插进了她一头如瀑的青丝中。


    察觉到异样,雾盈伸手摸了摸,清宴温和地道:“送你的礼物。”


    雾盈伸手摸了摸,讶然道:“这礼物太贵重了吧?”她拔下来就要还给他,却被骆清宴拿过来重新簪回去。“名贵精致的物件自然是要配美人的,否则我留着也未免使明珠蒙尘。”


    “那就多谢公子了。”


    逍遥侯死得太突然了。


    雾盈从前只听说侯爷身子不大好,想不到才短短半月人就没了,惊闻噩耗,沉默了很久。


    她对宋驰的印象并不深,因为他常年不在瀛洲,他一回来温夫人就会摆一桌宴席,侯府人少,少不得让柳家的人去凑凑热闹。


    雾盈只记得他浑身肃杀之气,不怒自威,倒是很符合她心目中的武将形象。


    这日晌午,雾盈刚用了午膳,就听得一阵纷乱的脚步声传来,肖蓉姑姑站在门前道:“柳司衣,娘娘让您过去一趟。”


    雾盈当然知道所为何事,她步履匆匆地跟着肖蓉往鸾仪宫的方向去。她们刚绕过门前的花木连廊,就见皇后已经在宫门口等候着她了。


    “下官见过皇后娘娘。”雾盈曲膝,行了个很标准的礼。


    “起吧。”柳尚烟眉头满是倦意。


    李公公尖细的嗓音适时响起:“起驾逍遥侯府……”


    神策军不日回朝,葬礼自然要等着宋容暄回来,这个时候她们也不过是去安慰温夫人几句。雾盈揉着太阳穴,始终有点疑惑。宋侯爷从前也旧伤复发过几次,不料这次竟然……


    马车缓缓停下,她扶着皇后下了马车,身前跪倒一群人,皆着白衣,悲声四起,为首的是宋驰的夫人温岚。


    温岚一身缟素,乌云微乱,短短几日就形容枯槁,她哑着嗓子道:“给皇后娘娘请安。”


    “夫人免礼。”柳尚烟执了她的手道,“侯爷一生征战,乃国之栋梁,陛下和本宫都看在眼里。夫人也不要过于悲伤,人死如灯灭,况且还有小侯爷呢。”


    “君和还有两日就抵京了,”温岚一脸的凄凉,“


    他若是知道他爹……”


    雾盈深呼吸几次,这才上前一步道:“夫人不必担心,小侯爷心中自有分寸。”


    温岚抬头见是她,微微惊讶:“袅袅也来了?”,当初她和墨含沅一起做女红话家常的情景如在昨日,转眼间两个孩子都长这么大了。


    雾盈是她看着长大的,从小就没有让任何一个人失望过,她极懂人情世故,一番话滴水不漏。  温岚拉着她,张张口,想说什么,但思来想去,只是默默地流泪。


    泪滴落,洇湿素衣衣襟。


    西北军入城那日,大雪几乎掩埋了瀛洲,肆无忌惮地席卷而来。街上行人寥寥无几,弥漫着令人窒息的死寂。灰白的苍穹之下,雪片纠缠在呼啸的风中,如同扯碎的棉衣。


    宋容暄身着白衣白甲,冷峻的面容笼罩着挥之不去的寒意。他的身后,士兵高举着孝旗。旗在空中飘摇,翻飞漫卷,遇上雪被淋得发湿,平添一份凄凉。三十万人也和他一样的装束,脚步沉重地缓行过街道。


    没有锣鼓,也没有奏乐,有的只是一路上撒的纸钱,夹杂着纷纷扬扬的雪花,一起归于沉寂。


    皇帝和文武百官以及皇后、温夫人一起站在城楼上。他们望着那个本应意气风发的少年艰难地走过每一步。城楼下摆着宋驰的灵位,他每走一步,都好像踩在荆棘丛,扎得鲜血淋漓。


    温岚又一次红了眼眶。她向帝后及各位大员告罪一声,便跌跌撞撞地走下城墙。城门之下,母子相对,她还未来得及说话,腿先一软,险些跪倒在地,宋容暄忙扶起她,只听她唇齿间模糊地吐出一句:“我的儿啊······”


    容暄的一双眸子布满血丝,目光却是淡漠的,像是盛着半碗雪。


    山河无恙,斯人已逝,说什么都太晚了。


    风吹过灵前灯,时明时灭。暗夜没入黑色,夜幕深处,不知匿着多少魑魅魍魉。


    逍遥侯府的扶苏堂里,宋容暄躺在床上,清峻的脸被月光一照,更显苍白。他总是受伤,算上这一次,都已经不知道瞒着母亲多少次了。


    但这一次格外严重。


    他的额头上渗出细细密密的汗珠,眉峰蹙起,紧紧闭着双眼,沉溺于一场暗无天日的梦中。


    梦里他的父亲还好端端的。


    大雨倾盆,八岁的他跪在宋家祠堂前,宋驰疾言厉色的训斥声,裹挟着风声,像呜咽,灌进他的耳朵。


    “你知不知道柳雾盈是谁?!她是柳家唯一的嫡女!是注定要登上那凤座的人!”宋驰的五官因为愤怒而扭曲,“你招惹了她事小,若是日后她怀恨在心,挟私报复,你能保宋家平安无事吗!”


    容暄本来想辩驳,她那么单纯,不会如此做,可是这时候,那些辩白的话却都堵在他的喉咙里了。


    他不了解柳雾盈,实在是没有理由为她辩白。


    一声惊雷在头顶乍响,说罢,他没理跪在雨中浑身湿透的儿子,转身拂袖离去。


    “爹!别走!”他在梦中哑着嗓子喊,温岚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他床前,颤声道:“暄儿……”


    容暄被这一声唤回了神智,缓了一会才道:“娘?”


    温岚盯了他好一会,那目光有点让他发怵。容暄知道她在看什么,支起身子:“娘,我早就没事了,您别担心。”


    “你又受伤了?”温岚声线温柔,带着点嗔怪意味,“还疼吗?”


    容暄低头看了看肩膀上泛着血色的绷带,依然面不改色道: “只不过破了点皮,无妨。”


    温岚上上下下打量着这个历练沙场多年的儿子,眼睛里满是心疼,她揽着儿子的肩膀:“你受苦了……可你也知道,你爹也是为了你好,袅袅也没有做错什么,你大可不必心怀芥蒂。”


    温岚那样一个心思如明镜一样的人儿,只是看他刚刚的神态,就已经大概猜到折磨着他的噩梦究竟是什么。容暄点了点头,问:“娘见过柳姑娘?她现在都及笄了吧。”


    “嗯,”温岚没想到他会问这个,“她现在是三品女官,在宫里不方便出来。袅袅倒是个知书达理的好孩子。”


    容暄没有多问什么,他的目光湮没在如墨的夜色中,似星辰熠熠。


    “小侯爷,前头就是宣室殿了。”引路的卢公公提着一盏宫灯,身后跟着步履沉稳的宋容暄。


    老侯爷的三七刚过,下葬完他就被急匆匆召进宫中,也不知道是什么要紧的事情。


    荣祯帝骆奕看起来四十多岁。正是盛年,眉目间却隐隐有些倦色。他打了个哈欠,命人给宋容暄赐座。


    扯了一会,骆奕说的都是些家常的琐事,无非叫他不要过于悲痛,多安慰母亲之类的,容暄也敷衍着答应。


    骆奕抿了口茶,切入正题:“爱卿此次西北凉川大捷,西陵暂时不敢有所动作,依爱卿的主意,想在京中担任何职位?”


    容暄心下微动,敢情在这儿等着他呢。他顿了顿,拱手道:“任凭陛下安排。”


    “那好,”骆奕也不藏着掖着,“逍遥侯为江山立下汗马功劳,如今逍遥侯人已故去,宋爱卿,便承袭你父亲的爵位吧。”


    “谢陛下。”


    宋容暄心下稍安,皇帝接下来的一番话又将他的心高高悬起。


    “宋爱卿啊,边关苦寒,这么些年也辛苦你了。如今边关安定,该给爱卿一个职位了。正一品天机司指挥使,此职甚好。”


    天机司,顾名思义,就是只听命于皇帝的秘密机构,先帝隆庆十七年因为惩办罪犯滥杀无辜,民愤太大而被撤销。


    天机司的名声,不是不太好,而是太不好。


    容暄不知道为何这烫手山芋丢到了自己手里,一时间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最后只好道:“臣宋容暄遵旨。”


    骆奕满意地点点头,两人又聊了天机司的人员调遣若干事宜,等他出殿已经是戌时末了。


    宫里的消息就和长了腿似的,恐怕还等不到他出宫,整个大内就传了个遍。


    他走到宣阳门的时候,冷不防一个人跑得急匆匆地,直接撞到了他怀里。


    他分辨出站在他面前的是个十五六岁的女子,她弯腰行礼低声说了句多有得罪就要走,容暄却一把拦住了她。


    迎着清冷月光,她的眉眼都是舒展开的,干净、明丽,不带丝毫污垢。


    “宋容暄?”


    “柳雾盈?”


    两人几乎是异口同声喊出对方的名字,雾盈这才后知后觉,后退一步:“下官冒犯侯爷,望侯爷见谅。实在是皇后有急事,召唤下官过去,如果侯爷没事,下官就先行告退了。”


    “等会,”宋容暄似乎并不打算放过她,“你放着好好的御花园不走,跑到宣阳门来,这不是舍近求远?”


    雾盈的心跳漏了一拍,辩解道:“下官只是习惯走这条路。”


    她确实是喜欢走宣阳门这边,来宫中这么久,无数双眼睛看着呢,做不得假。至于原因………无非是想象自己日后能挣脱这束缚她的牢笼,去往她向往的世界。


    今日碰上这么个冤家,算她自己倒霉吧。


    “哦。”宋容暄答应了一声,雾盈心下窃喜,以为宋容暄就会这么放她离开,正要舒一口气,不料他弯腰,贴着自己耳朵低低笑出声:“柳司衣,我们从前的账,也该算算了吧?”


    雾盈心里猛然一沉,宋容暄看她抬起那双剪水眸,愣了几秒。两个人的距离太近,近到宋容暄能把她脸上的茫然无措一览无余,甚至能看清她纤长的睫毛掩盖之下的那双清丽无双的眸子。


    未等她反应过来,宋容暄已经转身离去,那背影,颇有些落荒而逃的意味。


    已经开始心疼君和了…这里说一下各位的字:


    宋容暄,字君和。


    骆清宴,字允宁。


    明和谨,字子慎。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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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章 宫墙柳(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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