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荒飞升者众,如我这般被九重天当猴戏看的,倒也算开天辟地头一位。
犹记头一遭赴玉街点卯,玉街旁列位仙君竟比昴日星官豢养的啼晨神鸡更殷勤。但见衣袂方现,众仙倏忽整顿仪容,端的是唇启八齿如尺量,待我近前又忽而裂眦露龈,生生教人瞧着后槽银牙。
初临玉街那日,正是新晋仙班册封大典。本仙见诸仙列阵相迎,广袖流云间暗藏玄机,险些将新领的玉笏攥出裂痕。暗忖莫不是天帝要封我个"九天十地混元大罗仙"?毕竟在下界时,本仙也是能掀翻阎罗殿、踏碎奈何桥的主儿。
谁料仙界机锋深似海。那日随两仙侍乘车撵而至,却见玉阶前早立着千百仙真。但闻环佩泠泠如昆山玉碎,笑语晏晏似瑶池清波。待现身刹那,满庭仙乐戛然而止,诸君面上神色倒比菩提祖师座下救苦青狮还精彩。
试探着抬步三寸,列位仙卿竟退避九尺有余。正欲检视衣冠是否沾染下界浊气,忽见众仙如潮水分流,齐崭崭列作两仪阵势。但见诸君折腰如风拂金穗,十齿粲然若星斗耀空:
"恭迎紫徽帝君!"
仙僚们笑意愈炽,饶是在下面皮厚似老君丹炉,此刻也觉颊间隐有火燎。只得假作捻须,以广袖掩去半张赧颜。
原是那紫徽帝君仪仗尚在九霄之外,偏生我这不济事的驴头车撵横踞云路,倒将后头二十八宿华盖、七十二鸾凤仪屏遮得严严实实。
紫徽帝君,君上之君。
说来惭愧,虽久闻其威仪盖三界,上界近一年竟未得见真容。然其尊号如雷贯耳,听闻他司掌仙脉灵枢,御前可佩剑著履,凌霄殿里独设紫檀座——若说天帝是穹苍皓月,这位便是执掌众星之北辰。坊间传言,若他晨起梳发时扯断三根青丝,西王母瑶池蟠桃宴都得改期。
初登仙界时被接引仙侍引至方偏门,方偏门司扫洒的仙童曾目眩神迷与我絮叨:"那位尊神百年前与大梵天尊者论道,尊者归去后闭关至今未出。前岁尧华圣君邀他手谈,棋盘未摆竟先咳血三升..."小童说到激越处,十指掐得扫帚柄格格作响,"如今三界六道,唯剩他自己能与自己斗法了!"
彼时我只当是下界说书人的路数,顺手赏了他半块桂花糕堵嘴。如今想来,这九重天上的传闻,怕是把四海八荒的荒唐事都炼成了真。
满庭寂若寒潭,待醒过神,千百道目光如天罗地网罩将下来。有拈须哂笑的青衣散仙,有以袖掩唇的霓裳仙子,更有几位金甲神将眉间雷纹隐隐跳动。忙低头检视周身,莫不是飞升时沾的凡尘火劫未熄?
正惶惑间,忽见祥云裂开道缝隙。一位白袍镶金的老仙翁蹒跚如醉鹤,腰间玉珏与桃木杖上的九转金铃叮当作响。观其眉间三道川字纹,怕是上古仙籍里才有的人物。
忙端出十二分恭敬,面上筋肉随心中计较翻涌——先是肃穆如临三清法会,继而庄重似谒天帝王母,末了堆起谄笑欲行大礼。喉间憋出个九曲十八弯的唱喏:"老神君万福金......"
"呔!" 桃木杖挟着风雷之势敲在胫骨,惊得云履腾起三寸尘。老仙翁银须倒竖如炸毛的雪狮子,唾星溅在蟠龙柱上滋滋作响:"何处来的小白脸,敢阻紫宸云驾?" 枯枝般的手指几乎戳到鼻尖,"速速退避三十里!"
摸着火辣辣的腿骨,忽忆起下界雷厉风行的年月,脖颈不自觉抻长三寸:"晚辈眼拙,并未瞧见什么云驾。不知前辈穿行碧落时,可曾被人唤作''老白脸''?"
云海中顿时炸开千百朵笑浪,连天门上的狻猊铜环都震得嗡嗡作响。老仙翁面上红白交替,手中桃木杖"咔嚓"裂出道金纹,惊得檐角蹲守的谛听兽一溜烟钻进了雷部天将的袍底。
老仙翁银髯如雪浪翻涌,桃木杖叩地声似擂天鼓:"黄口小儿岂知天高地厚!"
我被他这阵势惊的连退七步,云履在汉白玉阶上犁出两道焦痕,直至撞上街边守卫力士的铁塔身板方才止住。这老儿却似怒目金刚降世,杖头直指我眉心暴喝:"竖子还不肃立!"
"好个仗势的巡山太岁。" 满腹酸楚堪比天河倒灌,暗掐掌心默念清心诀,忽觉肩头落下一片温润。未及回首,但闻衣袂窸窣间微风浮动,想来定是司扫洒的两位童子奉左或者迎右在示意我冷静。
待抬眼望去,但见东方九霄环佩声自云海深处涌来。十六对雪衣仙童踏着阵型鱼贯而出,男女仙童各擎八宝琉璃篮,散出的瑶草琼花竟在半空结成"万仙来朝"的篆文。
其后九凤衔珠辇凌虚而至,两三重轻纱帐泛着紫气东来之象,檐角悬着的八荒铃随云纹起伏,奏的却是广陵散混着碧落赋的调子。最奇是那轿辇分明无人抬举,偏生行得比老君青牛还稳当,辇顶垂落的玄晶帘晃得人睁不开眼——却比不过帘后那道影影绰绰的身形摄人心魄。
我在老者身后抚掌轻叹:"这般阵仗,怕是西王母开蟠桃宴也逊色三分。听闻这老祖宗素来不染尘俗,怎的座驾倒似蓬莱幻境里搬来的销金窟?" 话音裹着三昧真火往人堆里钻,惊得旁侧司雨的仙子险些摔了引雷幡。
忽觉灵台刺痛,似有万千冰针自三十三重天外刺来。那绝非寻常仙家威压,倒像把三生石碾碎了掺进目光里——七分天道威仪里混着三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恼意,直教人从脚底涌泉穴麻到顶门百会穴。
"黄毛小儿懂什么乾坤大道!" 老仙翁反手将桃木杖插进云砖三寸,震得七星莲花灯齐齐晃悠,"此乃先天灵宝''芥子纳须弥''的神通,与你那拴驴的破车辇云泥之别。"
"老神君此言差矣。" 截住话头,故意将玉笏敲得叮当响,"俗话说龙生九子各不同,便如那东海蛟螭与田间蚯蚓,虽同属鳞虫之列,到底都沾着祖宗血脉不是?" 边说边朝轿辇方向深施一礼,腰间玉佩却"恰巧"飞出去砸在九凤辇的玄晶帘上。
霎时间八荒铃骤歇,十六仙童面色如丧考妣。但见帘内伸出一截玉色指尖,轻巧拈住犹自震颤的玉佩。云海中忽闻一声轻笑,清越如昆山凤鸣,却教三十六个值日功曹齐刷刷打了个寒颤。
"这孙祖之论倒是新鲜。"
这老祖宗嗓音竟然如此清冽,没听出有何不悦的本仙当场掸了掸云锦袍摆,故意将声音递进九凤云驾之中,"好比月宫玉兔与凡间野彘,虽同是四足畜类..."话音未落,后脑忽遭三清铃余韵扫过,惊得发间玉冠迸出裂璺。
老仙翁气得须发倒卷,桃木杖上黄金符纹次第亮起:"竖子再敢妄言,老夫便请来雷部三十六将..."
"老丈息怒。"大丈夫能屈能伸,本仙倏然贴近他耳畔低语,"您这桃木杖若是真引得天雷劈下,毁的可是紫徽帝君亲手栽的琅玕竹。"指尖顺势拂过头顶上方带着的碧玺竹节冠,果然见得老者面色骤变。
正暗自得意,忽觉足跟涌泉穴窜起寒意。未及反应,后臀已结结实实挨了记无影脚——这力道拿捏得刁钻,恰似司膳坊文火慢煨时突添了把离恨天的兜率火,疼得险些将三魂七魄蹦出顶门。
这一摔端的摔出了混元太极的意韵——以五体投地大礼平铺在仙童足前时,正瞧见绣着祥云纹的云履底沾着半片蟠桃核。说时迟那时快,那玲珑足尖距我鼻梁仅剩三寸之际,九凤辇内忽迸出清越凤唳。
玄晶帘轻颤如月下寒潭,一道青芒自帘隙电射而出。这力道妙至毫巅,恰似老君拂尘扫丹炉余烬,顿时化作人形纸鸢,倒飞之势竟带出大罗金仙倒骑牛的仙姿。
三十三重云霭在耳边呼啸而过,但见下方众仙脖颈扭成麻姑献寿图的弧度。堪堪要撞断擎天柱时,腰间忽被流云绦缠住,回旋间瞥见接引者竟是一位杏眼目仙君。他袖间逸出的瑞气堪堪托住我七魂六魄,偏生要留三分力道让我啃了满嘴鹤童刚撒的灵草籽。
忽闻身后九霄环佩鸣鸾响,但见云驾破空而来。本仙瞧见那位闭关千载的紫徽帝君,正倚在銮驾上漫不经心拨弄着腰间玉珏,轻纱起伏下未窥得真容半分,径自从头顶三寸飘然而过。
"仙友这凌空泼墨的架势,倒与怀素狂草有异曲同工之妙。"杏眼目仙君忍笑掐诀,我发间玉冠应声碎裂,三千烦恼丝泼洒如银河倒悬。
这位仙君恰似瑶池畔新抽的翠柳,发束琥珀冠,眉间一点朱砂痣活脱脱是南极长生大帝打翻的丹砂盏。这般姿容,纵是百花仙见了,只怕也要抚鬓长叹三声。
"仙友莫不是把子恒当作接引祥云了?"名唤子恒的仙君眼尾微挑,银纹米色广袖堪堪掩住我崩裂的衣带。盯着他襟前绣的祥云暗纹,耳尖竟比老君八卦炉里的三昧火还红上三分,毕竟太过失态。
正待抽身,忽觉灵台剧震。九凤云驾虽已行远,玄晶帘掠过的残影却如淬毒银针扎进识海。那惊鸿一瞥的轮廓分明陌生,偏生惹得胸口处沉寂多年的心房嗡鸣不止,震得五脏六腑险些错位。
子恒忽然扣住我命门穴,渡来的仙气却似浇在火油上的琼浆玉液:"小友这脉象蹦跶的欢,莫不是偷喝了百花仙子新酿的合欢露?"
"岂敢岂敢!"踉跄退开三步,后腰撞上天狗刚撒过欢的蟠龙柱,"在下这是...这是..."眼角瞥见南天门匾额下晃悠的捆仙索,急中生智道:"这是仰慕紫徽帝君威仪所致的天地共鸣!"岂料说完这话竟当场昏死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