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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第 40 章

作者:醉里犹歌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今日来,倒不为别的,只是请殿下明日去宫中弹一支曲。”元子攸道,“只不过,若是殿下愿意陪我饮酒说会儿闲话,可能才真的遂了我的心意吧。”


    “不敢。”萧赞低声应道,分明知道自己该开口,可是一时间也不知道说些什么。


    “也罢,”见他沉默,元子攸凄笑道,“我今日的景况,殿下又如何能以往昔视我?只是昔日我尚能将殿下的身世故事置之一笑,今日殿下反要敬我而远我吗?”


    萧赞闻言,更不敢抬头,只是长叹了一口气。


    元子攸见他仍是无言,也不强逼,端起茶盏啜饮了一口,便说厅外流萤飞舞煞是好看,打发了何顺儿去厅外捉,待那孩子真的信了他的话跑去厅外,这才又笑了笑,对萧赞道,“还记不记得,那一年,我初封长乐王,殿下在宫门外候我,我邀殿下去我那长乐王府做了第一个客人,那一日我弹琵琶,秀娘放歌,唱的是那支《听钟鸣》。这曲自我与殿下结识来只演过那么一次,今日换我做了殿下府上的客人,便请殿下为我歌一回可好?”


    “作此辞时,我少年狂放,满腔愤懑,全写入辞中,只以为天下唯我最为不幸,”萧赞道,“到年长后,便明白,世上苦楚磨难千万般,无人能幸免,其实逆来便该顺受之,我年少所为,实在不该,这辞这曲,回想都成了笑料。”话虽如此,他却振衣站起,“不过,便是笑料,再歌一回,也无不可,唯此曲太过凄伤……”他说着声音低沉下来,亦凝望元子攸,“万望陛下不要为此费神。”


    “自然。”元子攸一笑而已。


    萧赞颔首,清清嗓,便开口低唱,其词不改,他早已烂熟于心。


    “听钟鸣,当知在帝城。参差定难数,历乱百愁生。去声悬窈窕,来响急徘徊。谁怜传漏子,辛苦建章台。”


    元子攸本仍残留有几分醉意,听他一曲更觉恍惚,一时也分不清是在明媚秋日里的洛河舟上,自己仍不过是个懵懂无知的幼童,又或是在更深人静的长乐王府,自己犹还是个无所事事的王侯,他听着萧赞的悲歌,顺手拾起桌上象牙箸,轻敲茶盏,便成节拍,寂夜里那击节声轻而脆,更惹愁绪。


    萧赞歌声不停。


    “听钟鸣,听听非一所。怀瑾握瑜空掷去,攀松折桂谁相许?昔朋旧爱各东西,譬如落叶不更齐。漂漂孤雁何所栖,依依别鹤夜半啼。”


    “听钟鸣,听此何穷极?二十有余年,淹留在京域。窥明镜,罢容色,云悲海思徒掩抑。”


    虽说笑料,其实也不过是萧赞麻木自己的说法,如此深夜里他独对元子攸,歌此《听钟鸣》,又焉能不悲,歌罢他强压心中千愁万绪,坐下长长地叹息了一声。


    元子攸却好一时无话。隔好久,他忽笑了一声,道,“第一次听这曲,还是很多年前在洛河的舟中,秀娘唱的。那时候我小得很,只觉得头先那支《西洲曲》好听,这《听钟鸣》却是真的一点都不喜,更不明白大兄为什么念念不忘魂牵梦萦……”他转睇过来,眼神幽丽,交织着迷惘与决绝,欢喜与狠戾,“这想必我与殿下讲过,但我大概不曾讲过,便是那一日的午后,大兄带我去延酤里刘老那吃牡丹饼听说书,便是那一日,我在大兄口中,听说了……他。”


    他说到这里,忽然一悚,立时住了口。萧赞看他的眼神从迷茫猛转清醒,又从清醒慢慢重回迷茫,也不作声,他闻到元子攸身上终没能完全散去的酒气,想着他这些日子殚精竭虑应付的尽是各样的麻烦事,醉后回忆起幼年轻松的时光,本也寻常,只不知他口里这个“他”,说的又是谁。


    值他在这时候想起提及?


    隔了一忽儿,只听元子攸问道,“殿下生平得意的曲子,以《听钟鸣》为最吗?又或是《悲落叶》?”他的声音轻幽飘忽,说着似自己也觉得醉得深了,摇了摇头,“只是明日喜宴,这二者都不得当了些……”他说着正了正已歪斜的身子,但仍是斜倚在案旁,似有些突兀地喃喃道,“不如……不如我与殿下讲个故事。”


    “殿下说‘淹留在京域’,我又何尝不如此?”元子攸道,“我幼年失怙,十余岁接连丧母、亡兄,比之那些家庭美满,得享天伦之乐的人来说,确乎不幸,但其实,兄弟姊妹无论嫡庶,均待我友善,我虽年幼离家入宫,但先帝对我亦很好,宫中也绝无人来为难我。我十九岁封王,官至侍中、中军将军,虽说我并不多在意官爵名利,但这确乎已是很多人一生追寻然却不一定能得到的。”他说着顿了顿,给自己下了判语,“其实二十岁以前……我顺风顺水,绝少不如意。”


    “但那时候,我想要的是什么呢?其实我自己也不知道。”他说,“曾经我向往过塞外的原野,向往过先祖的生活,总想我纵马挥鞭,一骑北去,就在那无人的荒原上痛饮或高歌,又该是怎番光景……但也不知是我真的不曾有机缘,还是我终究舍不下我当初的一切,待我第一次离开洛阳,已是二十岁之后了。”


    萧赞本是心细如发,一算元子攸的年纪不过二十有一,那么所谓二十岁之后,不过就是这一年间的事,他忽然明白元子攸所要讲的并不只是兴之所起随口的一个故事那么简单,不由暗自留神。


    然而元子攸却不细讲,只是道,“去之前不曾想过,原来不过八百里,就好似已换了一副天地,山高林深,大雪铺空,白狼出没,却也有人踏雪狩猎。风物有别,人……更是有别。”他指间象牙箸一转,又在茶盏上断断续续,恍似不经意地敲一支曲儿——萧赞谙熟音律,虽不知他敲的究竟是什么,但仍轻易分辨出那该是独属于北地的曲调,“人生自然没那么多可悔,但我想,若我从始至终便不离开洛阳,不会见到那样的天地,结识那样的人……一切都会不一样了吧。”


    萧赞一时不明所以。


    元子攸却忽然将话题扯了开去,“这两日偶翻史书,看到汉末时候,董太师自洛阳至长安接迎为张让、段圭等所掳的汉少帝刘辩,询问事变经过,少帝支吾不能答,而时为陈留王的刘协却答得清楚明白,董太师心生欢喜,认为陈留王贤能,乃有废立意,不日真的废少帝刘辩而改立陈留王刘协,是为汉献帝。”


    “只是……”元子攸低声问,“我所不明白的是,董太师若真的想把持朝政,操纵较为无能的少帝不是更好吗?若是想夺权篡位,更又何必多此一举?”


    “所以……”他抬起眼来,望着萧赞,眼里近乎有一种濒死人对救命稻草般的渴望,“想请教殿下,殿下说,昔日董太师为何废少帝而改立陈留?扬威?立信?排除异己?有没有可能……他本只是想做个匡扶社稷的忠臣?”


    汉末至今所历三百余年,只怕没几个会有这般的想法,听到元子攸这样貌似荒唐的话,萧赞话还未过脑,便先忍不住出声调笑道,“如陛下这般读史,倒是有趣。”


    “有趣吗?”元子攸眸子一黯,垂下首低笑一声,“一点都不有趣。”


    萧赞猛地警醒,董太师……尔朱都督!


    元子攸根本是拿董卓作比尔朱荣!


    他一时不知该附和该劝慰还是该痛斥,却听元子攸幽幽叹了一句,“三百多年了……董太师的骂名,怕是再改不了了吧……”


    萧赞一怔,一时也分不清他是真的醉了,还是只不过自己骗自己醉了,才好把这些清醒时绝不能为外人道的话,讲给自己听。


    他还来不及开口,却见元子攸又抬起头来,神色已如常,仿佛刚才的事全没有发生一般,“说是要讲故事,讲了半天,却不成故事,”他说着微微一笑,“倒教殿下取笑了。”


    说罢他径自起身,走出厅外,何顺儿先前被他随口打发,此时竟真的捉了不少流萤装在薄纱中,做成了灯,捧在手心,端立厅外,见他出来,忙上前相迎。


    萧赞送他们至府门,元子攸回过头来,萤火将他的脸照得忽明忽暗,更显得光洁无暇如同美玉,只是萧赞看不清他眼里的神色,“深夜叨扰,实属冒昧。万望明日的宴,殿下不要失约。”


    “不敢。”萧赞垂首道,再抬起头来时,见元子攸和何顺儿两人在深巷中已行远了,似乎是何顺儿的笑声,仍远远传了过来。


    大约是因为那萤火灯吧……萧赞望着他们的背影,有些感喟。


    玩耍的少年大多不会想到,流萤美妙,却终究易逝。


    他回想起元子攸刚才那句“二十岁以前,顺风顺水,绝少不如意”,其实追忆往昔,自己二十岁以前……又真的有多少不如意?


    只是不知此后的大魏,多少人还能顺风顺水地过完他的二十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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