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堕春醪……”何顺儿忽也低低答应了一句,“不知经此离乱后,刘老可安好?若是洛阳的人们再喝不到他酿的春醪,那可太可惜了……”
元子攸适才那句感慨不过说给自己听的,本没指望何顺儿答话,更不曾料到他会说出这样的话。他一时住了手,转头看了何顺儿一眼,不过转瞬就明白过来,问道,“是汝南王?”
何顺儿点了点头。
元子攸笑了,“我这位堂兄,说是脱略形迹,怎么竟也逃不了春醪这种‘俗物’。”说罢忽然长叹一声,“也不知他如今在南梁过得如何,知我登基为帝,还愿不愿意回来,喊我一声‘子攸’……”说着又摇了摇头,道,“他大抵不会的,也是……又何必回来呢?”
何顺儿在旁只能默然以对,元子攸轻叹了一声,道,“不如陪我喝一会儿吧。”
何顺儿犹疑着拍开剩下的那坛酒的泥封,在元子攸的注视下迟疑着啜饮了一口,不小心就给呛到了,他猛地一阵咳嗽,晃得酒坛里的酒液淋淋漓漓洒满了襟袖。
这模样,显然是第一次饮酒。
“从前汝南王不曾让你饮过酒吗?”元子攸看着他,问道。眼见何顺儿呛得颊上飞红,目光忽然变得深湛,“记住它的滋味,以后……也许再遇不到了。”
“主子笑话了。”何顺儿隔了半晌才勉强答应了一句。
“那他大概也没有跟你讲过,这酒还有个别名,叫做‘鹤觞’,”元子攸眼望远方悠悠出神,“昔日洛阳公卿离京赴任,往往携上不少,一路行,一路饮……是以这酒不止京中,千里外亦闻名,日久便有‘鹤觞’之号。”
“真是个好名字……”何顺儿也道。
但见元子攸饮得甚猛甚急,大有不把自己灌醉不罢休的意思,何顺儿抬眼望他,见他脸色仍然苍白,但双颊已渐染酡红,他本是个风姿标致的俊秀人物,此时更有一种异样的冶艳,一时倒有些着迷。
“不畏张弓拔刀,但畏白堕春醪。人生若能不理世事,醉死于樽前,其实……也没有什么不好的。”元子攸喟道,他显然已半醉。
“主子少喝一点吧。”何顺儿忍不住劝道。他伸手想去取元子攸的酒,却被元子攸一把推开。
白堕酒本就号称经月不醒,哪经得住他这样痛饮,元子攸更是一心想醉,便醉得愈发快了,他稍一分神,失手就把酒坛跌落在地上,酒坛摔得粉碎,其中残余的酒液湿了他的鞋袜。
“鹤觞鹤觞,”何顺儿还来不及俯身收拾,便见醉后的元子攸拍栏击节而歌,复又大笑,眸中光芒闪动,似乎是泪,又似乎不是,“若我也能乘鹤归去,悠游九州,踏遍四海,理他什么权利人心、世事纷争……可多好啊。”
他踉踉跄跄,醉倚在何顺儿身上,慢慢睡着了。
之后的一切他一概不知,直到他被永宁寺的晚钟惊醒。
依稀是做了一场大梦,可一醒来,梦里的一切都褪得干干净净,那么迅速而无可挽留。
宿醉后满身都是异样的感觉,他头痛欲裂,睁开眼睛视线也是一片模糊,依稀是身边一个人都没有,暮色半昏,也不知今夕何年,仿佛自己已被一整个世界所遗弃。
他扶醉起身,推门出殿,晚风寂寥,宿鸟归飞,他花了许久才明白过来自己仍是在洛阳宫明光殿,他也不过只是睡了一个午后而已。
正巧何顺儿端着醒酒汤回来,见了他,便问,“主子起身了,可头痛么?”说着递上汤碗。
元子攸接来饮过,饮罢摇了摇头道,“无碍。”可说着还是忍不住按了按自己的眉心。不过头痛归头痛,他脑中竟却异常清明,他已想清楚明日自己要做什么。
他忽然问何顺儿,“姐姐和秀娘都在徽音殿吗?”
“说起来殿下与阿秀姐姐倒是投缘,”何顺儿笑答道,“这几日殿下与阿秀姐姐似乎常在徽音殿奏曲儿。”
元子攸听了颔首,“我去见见她们。”
徽音殿外,隐隐琴瑟之声,奏的是汉乐府的《江南》。这曲清新明快,秀娘又是歌喉婉转,听来便真是江南采莲好风光,元子攸一时不忍心打断,便抬手示意何顺儿,二人一同在殿外驻足。
他本意是借听曲一舒胸中块垒,孰料一曲既毕,曲调猛地一变,接下去的那支曲儿悲不可抑,竟是《薤露》。
“薤上露,何易晞。露晞明朝更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
《薤露》本是汉魏时候的一首挽歌,常为出丧时牵引灵柩的人所唱。相传它与另一首挽歌《蒿里》原来本是一首诗,为楚汉争霸时期田横的门客为田横所作。
田横原为战国时齐国的宗室,秦末战争时一度自立为齐王,后兵败,与五百门客逃亡于海岛。西汉建立后,田横受到汉高祖刘邦的征召,但究不愿臣服,便在前往汉都洛阳的途中自杀,他的门客为哀悼他而作了这诗。至汉武帝时,宫廷乐师李延年将这诗分为二曲,《薤露》常是为王公贵族而歌,而《蒿里》往往用于士大夫与庶民。
何顺儿一听此曲,感怀身世,眼圈便泛了红。
“人如薤上露,倒真是一点不假。”边上元子攸亦感慨一声,他顿了顿,轻声道,“走吧。”
二人步进殿内,其间也不过元莒犁与秀娘两人,灯盏半昏,二人的面貌都看不真切。依稀见元莒犁见到二人到来,停了曲,偷偷揩了揩眼角,抹去泪痕,秀娘却是木然无所动。
“姐姐可是在与秀娘操演新曲?”元子攸努力装作刚才不曾听到过《薤露》的样子,但声音带上的沙哑还是出卖了他内心的动荡。
元莒犁自然听出来了,但心照不宣,亦不点破,只反问,“子攸你来徽音殿,只怕是有事吧。”
元子攸本是正愁接下来的话如何开口,听她这话不由一笑,道,“姐姐可真是明白我。”说着正了正神色,“那我便直说了,有件事……想请姐姐帮忙。”可又没再说下去。
元莒犁本低着头细细抚摸着琴弦,听得他吞吞吐吐的,忍不住抬头,“子攸你说话何时变得这样支吾不清了?”
“我……”元子攸开了口便又顿住,隔了一会儿才续道,“明日我在明光殿摆宴,想请姐姐作剑舞。”
“我?剑舞?”元莒犁不由一愕。
鲜卑本是长在马背上的民族,不论男女自小都弓马娴熟,便是王公贵族亦不例外。元莒犁昔日年少在彭城王府中,也曾作剑舞,彼时元劭击节,元子攸作歌,一舞也曾引得满座称叹,号为鲜卑女儿第一……但到底,逝者已矣。
如今击节的人已不在,作歌的少年已贵为君王,连元莒犁自己,也都成了大魏有名无实的公主,她也不知今日元子攸重提剑舞是什么意思。
元子攸见她愕然复又黯然,忽然也想起从前与兄姐在一起的时光,一时悲从中来,又强自忍住,只是道,“如今姐姐已是公主之尊,不复从前时,我亦知此举冒昧,不合礼法,但请姐姐不要多问,我……自有我的用意。”
“如今举世荒凉,我只有你这一个弟弟,还能有什么不信任你吗?”元莒犁很淡地一笑,颔首,“我答应你。”
“我再请秀娘作歌,另外还有一个人……他会为姐姐伴曲。”元子攸道。
待他向元莒犁与秀娘交代完明日的事,天已黑透了,元莒犁留他用膳,却被元子攸拒绝。
元子攸带着何顺儿走出徽音殿,回到寝殿明光殿,却是换了一身衣衫。
元子攸本爱穿白衣,更因为长兄与母亲的事,对白衣有所执念,哪怕登基为帝后也常一袭白衣在身,此时却换了一身黑袍,何顺儿不由纳闷,却听元子攸道,“陪我出去一趟。”
他领着何顺儿弯弯绕绕,所谓的出去一趟,竟真的是出宫。何顺儿全摸不透自己这位主子今日的心思,只能亦步亦趋地跟着,却见洛阳城一条巷子幽深,走到尽头,仰面“丹阳王府”四字牌匾。
何顺儿顿时了悟,原来是寻萧赞。
他上前叩门,许久不见有人应声,正蹙了蹙眉转过头想跟元子攸说许是萧赞今日不在府中,便这时,门吱呀一声开了。
夜色深沉,门内外彼此一下都没看清对方的容貌,待过了一瞬,元子攸见到应门的竟是萧赞本人,颇感意外,萧赞见登门的竟是元子攸,亦是大吃一惊。
“丹阳王……”
“陛下!”
元子攸见萧赞作势要行礼,忙一把把他搀住,四顾左右确实无人,才压低声道,“丹阳王不必多礼,朕有事登门,夤夜叨扰,实属冒昧。”
萧赞将他二人延至厅中,元子攸见他王府冷清,想起昔日自己的长乐王府,隐约也是一般模样,不由调笑了一句,“丹阳王的府上,怎么比朕昔日长乐王府还冷清?”说着感慨道,“自我上一次来殿下府中,已足有两三年了吧。”
他的自称,与他对萧赞的称呼,不知不觉又变回到了从前时。
“岁月忽忽,时移世易。”元子攸叹道,“我今日可是饿着肚子来的,殿下不拿些吃的来招待我吗?”
“是我疏忽了,”萧赞忙道,可是才走出一步又顿住了,讪笑道,“我一个人素来简陋惯了,府中竟没什么吃食。倒是牡丹饼……还有上一些,便请陛下将就一下可好?”说着径去端来。
元子攸拿起一枚,掌中牡丹饼色泽依然金黄,只是却已冷透了,不知还是不是城西延酤里刘白堕酒肆里的风味。
“今日可还真是巧,我才饮过白堕酒,没想就能尝到牡丹饼。”他道,说着,咬上一口。
滋味依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