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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第 37 章

作者:醉里犹歌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胡皇后一愕,离去的脚步便一顿,突然想起一事,复开口道,“陛下可要见见外怜吗?还有……他的孩子?”


    元子攸本以为自己的心已是死灰,元诩死后再有河阴之变,已是经历了古往今来最匪夷所思的惨事,从此后的他是行尸走肉,自己也不知为什么而活,自然再不可能有什么都能让他的心有一丝波动,但乍一听胡皇后提及的元诩留下的那个女儿,还是觉得自己的心颤了一下,脑中还未来得及思索,已先出声答应了,“好……”


    就是这个孩子,曾被他当做男孩向元诩贺过喜,又被太后谎称作男孩立为太子复又册立为帝,元诩某种意义上来说也是因这孩子而死,这孩子算到如今也不过百日,只怕已是从古至今最富于传奇生平的人物了吧,又还是个女孩儿。


    那日元子攸入宫向元诩道喜,却没料当日便奉了元诩的密诏赶赴晋阳,因而竟从不曾见过这位曾任的大魏皇帝,后来时势波诡云谲,他处身其间,已是心力交瘁,竟忘了有这一个孩子的存在。倒是她尚能平安生活在她母亲身旁,于她已故的父亲元诩而言,多少算是一件喜事吧。


    那厢潘外怜已抱着孩子向他走来,也是缁衣芒鞋尼帽,与胡皇后一样装扮。不过潘外怜容色到底胜过胡皇后太多,纵使如今的模样也难掩天姿国色,只不过这样的丽人,如此形貌,让人不免生憾。


    潘外怜其人其事,先前他是听元诩讲过些许的,但从未得见本人,如今一见,竟生出几分亲切。


    毕竟他的故人已寥寥,哪怕是从前缘悭一面,只在他人口中听闻,如今也足以珍视。


    “本该是唤殿下的,”元子攸定了定神,微笑道,“不过如今还是一样唤尼师吧。可好?”


    “谢过陛下。”潘外怜道,福了一福,便把怀里的孩子递向元子攸,“陛下是来看他的孩子的吧。”


    “也不全是……”元子攸自嘲地笑了笑,摇了摇头,接过孩子低头看去,那孩子眉眼灵动,哪里会知自己父亲新丧,母亲出家,祖母才被沉河,而满天下的人几多又是为自己而死,孩子到底只是孩子,在大魏新任的年轻皇帝怀里,依然不过是自顾自地笑着吃自己的手指。


    元子攸晃动手臂,逗了逗孩子,眼见孩子在他怀里笑得欢喜,也忍不住笑了,“这孩子……”他几是脱口而出,可话说了一半却又突然顿住,笑意也突然褪得干干净净,隔了一会儿才听他续道,“像她父亲。”


    大约是听太多人说过这话,潘外怜并无所动,站在一旁,只是道,“像她父亲……又有什么好?”


    元子攸闻言一愕,竟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本来……我觉得事已至此全无所谓,”元子攸犹豫了一下,终于问道,“可我想如今我不问便一世再没有机会……世人皆言先帝为太后所毒杀,可究竟不过流言而已。尼师曾是先帝身畔之人,子攸但想请教尼师,先帝之死……可有什么隐情吗?”


    “陛下果然还是问了,”潘外怜叹了一口气,“其实先帝那个样子,是谁动手杀的他,有什么重要?他的心早就死了。”


    元子攸又是一愕,只听潘外怜续道,“佛家素来讲究因果,陛下聪慧博文,岂有不知不闻?先帝的死不能归咎于任何一个人,无论是最开始先帝私下密诏,到后来陛下出城不慎露了风声,之后郑俨、徐纥等人煽风点火,乃至最后太后有所决断……都不能说哪一个人彻底害死了先帝。”


    “也许先帝的死该归咎于他自己,他若不是想保全所有人……”潘外怜说到最后自嘲地一笑,“又也许……还能归咎到我生了这个孩子吧。”


    字里行间,像是暗示元诩确为太后毒杀,又像是暗示元诩是自尽。


    她话里的人,先帝已死,太后沉河,郑俨、徐纥亡命远遁,细细数来,唯一还留在洛阳的竟只剩元子攸自己。


    不慎露了风声……元子攸心中一凛,他从前只是一意追究太后、郑俨、徐纥等人的罪责,竟从不曾想过自己,原来自己……也是害死元诩那不可缺少的一环。


    潘外怜看着他沉默,终是叹了一口气,“先帝已去了,陛下垂怜,我亦不想再看见洛阳了。”她从元子攸手里接过孩子,“这个孩子,太小就沾惹了太多风波险恶,我是她的母亲,不愿见她如她的父亲一般过此一生。陛下便许我们去吧。”


    “……自然。”元子攸道。


    潘外怜谢过他,转身离去。


    留下元子攸在原处伫立,他身为皇帝,自然无人敢来打搅。天上流云倏忽来去,他信步往永宁寺塔的方向走去。


    他此生也不过登过两次塔。第一次是少年时候,为寻元诩,他从城外猎苑一路打马到城内永宁寺,狂奔入寺,又疾步登塔,那一日领略塔上风光,虽然震撼,但到底太过匆忙,他的心思也全用来担忧元诩。第二次是一年以前,元诩与他一同从阊阖门外经铜驼街入寺,那时春衫、宝马、少年,不意竟有一种春风得意的错觉,那一日塔上元诩纵声高呼,是他得知了潘外怜有孕的消息后掩饰不住的雀跃,身畔的元子攸自然也为之感染。其实那时元诩本是生着他的气,却依然出宫把这个消息第一个告诉了他。


    往昔种种,还似一梦。如今元子攸独身登塔,那木质的阶梯回荡出空洞的声音之外,隐约还有五年前元诩的嗤笑声与一年前他的高呼声。


    元子攸也没心思分辨这究竟是自己的臆想还是自己根本就是病糊涂了,他登至塔顶纵目下望。时已四月,洛阳春花已谢,从高塔上下望,一切都有一种辉煌过后的残败之感。连那吹来的风莫名都有一种腐朽的气味,也不知是塔身经年风吹雨打后不可避免地散发出的陈腐气息,还是这本来就是大魏的味道。


    直到今日,元子攸才第一次真真正正一个人登上高塔,独自领略这俯瞰天下的滋味。


    真是……孤独。


    他探身出窗,天边残阳如血,壮丽辉煌,一如河阴那一日。于是他不再有所动作,长久地望着这残阳。


    春风过眼,多少拂乱他的长发,眼角有一点微凉,元子攸伸手抹了抹,微湿。


    那原来是自己的泪吗?竟让春风迷了眼,元子攸苦笑。


    待到他自塔上归来,天色已昏沉,整个永宁寺更是静默下去。


    晚钟敲响,元子攸本打算就此离去,才往寺门的方向走了几步,身侧有一个人影闪过。


    其实也就是一个人影而已,灰暗的衣衫与旁人别无二致,只不过身段窈窕,而行止脱略,便是这匆匆一瞥间也让元子攸心中一动。


    元子攸忍不住回过头去,堪堪觑见这人小半张侧脸。


    这人头上也是戴着尼帽的,露出的额头、鼻梁、下颌线条挺而秀。这人大抵是关外异族的少女,肤白如雪,明眸似电,而想来从前那长眉似剑堪能入鬓,只可惜一头长发被剃尽。


    这人的容貌有一种逼人的冷与艳,令见者难忘。饶是如元子攸,一见之下,也被她身上那股子桀骜难驯所吸引,一时竟觉似曾相识。


    但他又何以认识这样的异族少女?


    他一时百思不得其解,而那少女显然也看到了他,略偏过头来回看了他一眼,眸子粲然如星。


    四目相接,元子攸心里猛地一动,不过电光石火间,他忽然醒悟,这个人,他先前是见过的。就在几个月前的北宫外,还是……是在他的梦里?


    梦里……那个鲜衣怒马迎着火光而去的胡族少女?


    原来……竟是她!


    这几个影像在元子攸脑中重叠又分开,分开又重叠,他终于忍不住回转身去,伸手似乎要去捉住那个人,“你……”


    那个人影却只是在寮房外的门边一闪,就此隐没其中,元子攸踏上前几步,依然追之不及。


    一切竟和他梦里一模一样。


    虽是寺中,居者俱为出家人,但那到底是女子居住的地方,元子攸不便再上前,只得在门外停步。


    想了想又觉得自己可笑,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梦,何至于失态?


    那梦里的少女再潇洒再无羁再恣意再决绝,终究只是梦里,又与自己有什么干连?便是世上真有那样的少女,若识得了自己,又怎么可能再留那美好瞬息?


    世上美好已无多。不如……由她而去。


    唯一能寻到的理由……是那一日密诏事泄,这少女多少有些嫌疑。只是如今涉于此事者或亡或逃,已不可觅,而他也才完听潘外怜一席话,字里行间不过是要他放手,元子攸自己也清楚得很,确实事到如今追究已无多大意义。逝者已矣,自己要做的……更多是为他实现少年时候一同许下的心愿,那个天下长平的梦想,守护大魏,与世上所剩不多的美好。


    也许……正包括这个少女?


    元子攸站在无边的斜阳里长长叹了一口气,想到很多年前自己随口说出的话,那时候自以为自己胸无大志,所求的不过最唾手可得的,没想……竟也是那般难。


    母亲病逝,长兄早亡,元诩暴卒,兄弟横死……只是还剩下有谁能与自己安安宁宁过完这一生?


    他一时恍恍然,就此折返洛阳宫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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