尔朱荣到底不敢受他的礼,急忙跪下,“天下为陛下所主宰,何敢有下臣成全一说。”他说完顿了顿,又道,“大兵交际,难可齐壹,诸王朝贵,横死者众,皆臣之过。臣粉身难偿此责,请追尊无上王为无上皇帝,余死于河阴者,王赠三司,三品赠令、仆,五品赠刺史,七品以下白民赠郡镇,死而无后者听继授封爵。并请遣使者循城劳问,以安人心。”奉上表章,复又跪下。
这是请求追封河阴之变的死难者,故无上王元劭追尊为帝,王爵追封三司,三品官员封赠令、仆,五品官员封赠刺史,七品官员以下至布衣封赠郡守、镇将,倒是大手笔。可是亡者已矣,身后虚名,又何足道哉?
元子攸淡淡一笑,“准了。”
但到底世人愚昧可欺,这一套竟有效用,自此以后,逃离隐匿者陆续归来,人心渐定,京中才重有了些人气。只是元子攸却又是接连病了数日。
等到多日后,他乘马出阊阖门,复行过铜驼街,再临永宁寺。
这是他第一次自阊阖门下过,这洛阳宫的正门例来只为君王而开。从前很多次他曾在阊阖门外等候过元诩,如今自己从阊阖门中出,却是无人等他,连眼前那素来熙攘繁华的铜驼街也是一派冷清。今非昔比,自他第一次自铜驼街入洛阳宫,已足足过去了九年。
自然啊,九年,世间事焉能不改?
永宁寺却像是一如从前,不为这洛阳的动荡而变迁,门口知客的僧人依然袈裟在身,见了他低眉顺眼,仍是呼那一句“陛下”。
只不过从前的“陛下”指的是元诩,如今唤的却是他元子攸自己了。
元子攸仰望永宁寺塔,深吸一口气,“朕来……礼佛。”
那知客僧引他前往,佛殿堂皇,可无端让人觉得阴暗,元子攸执香礼拜,心中却觉得荒唐。
他这一炷香祭的是谁?是先帝,是兄友,是大魏,还是那缥缈莫测的命运与神佛?又或者,是他自己?
他自己,这一生失去了的欢欣,了断了的情谊,成空了的梦想?与那注定徒然行尸走肉的下半生?
他自己也不知道。
其实所谓无事不烧香,临事抱佛脚,不过都是自欺欺人。若神佛可敬,天下便该永宁,或者至少,不该只有这九年风雨飘摇般的姑且安宁。
元子攸哂然一笑,神佛不可敬,命运足可畏。
生逢乱世,命不由己。又更兼……生在帝王家。
他转身出佛堂,绝不留恋与回顾。
“先帝的妃嫔可是都在此处出家?”元子攸问那知客僧,“朕想见见她们。”说完又叫住那答应了正要离去的知客僧,“不必都请,就请……就请皇后一人吧。”
其实为何要见胡皇后,元子攸自己也说不明白,事到如今,太后已死,他心里是明白再追寻元诩的死因并无多大的意义,自然在这个层面上来说也无再见元诩的妃嫔的必要。可那一日答应尔朱世隆,又实实在在有这缘故,算来这也是后来一切的起因,又怎能置之不顾。
胡皇后昔日曾请他去宫中相谈过一次,元子攸颇认可她的为人,如今请她见,算是亲族凋零后与同病相怜的故人互相慰藉,或能力所能及给予对方一点帮助,也算是安慰了自己的心。
毕竟她已是如今世上为数不多与元诩相关的人了。
而这,也是如今的他所能做的为数不多的事情之一了吧?
等不多久,便见那知客僧引了一人前来,元子攸定睛看去,那人缁衣芒鞋尼帽,两颊瘦削,面有哀容。
胡皇后不似她姑母,有着华美绝艳的容貌,大概平素胡皇后也还能称得上端庄雍容,只是如今青丝落尽衣衫简朴,又是容颜憔悴神色黯淡,看上去倒真像是寺中一寻常姑子了。
胡皇后低眉顺目,走到他面前,唤了一声“陛下”。
二人并非初见,只是从前那一日元子攸隔着珠帘,未能看清对方的容貌,不过如今听她一开口,立时便分辨出她正是当初请自己宫中相见的人
果然胡皇后也道,“那一日请见陛下,实是唐突,陛下聪慧,而未曾点破我的身份,更是陛下垂怜。”
胡皇后性子温驯,那一日元子攸便已知晓,因而便道,“殿下说的哪里话,昔日我为臣子,何来有唐突一说?”
胡皇后却突然重重叹了一口气,道,“陛下再毋用‘殿下’一称了。”
“怎么?”元子攸一愕,突然明白胡皇后已经出家,以“殿下”称之确乎不妥。虽先前传言元诩的这些后妃的出家都是为太后所迫,她们未见得情愿,可如今胡皇后的反应,显然……是真心不想再与这世事有所瓜葛了。
元子攸本是独身而来,此时更觉得寥落。
眼前胡皇后说道,“我本不过一寻常女子,不过因缘际会而登高位,其实我又有何德何能?我身为皇后,母仪天下,其实对天下又有何建树?却是连内宫和平都守护不能。太后是我姑母,耽于权势,我未能劝阻,先帝是我丈夫,身陷危厄,我又未能为之分忧,而至现在……先帝暴崩,太后横死,千余同族丧于河阴,洛阳空城,大魏将倾,这究竟还是有我之过。”
“事已至此,谁又能脱身于外,道一句无辜?”元子攸长吁一口气,“我为先帝伴读,近十年来与先帝同卧同起,朝夕不离……可我又为他、为这时局做了什么?”
他一抒胸臆,便背转身去,长久地沉默。永宁寺塔正在眼前,看上去还是巍峨堂皇一如往昔,元子攸忍不住呵出一口气,“永宁寺啊……”
他忽然似梦寐般说道,“永宁寺落城的那一年,我只十二岁,他更小,说是天下至尊,其实不过是个九岁的孩童。那一日,胡太后牵着他登塔,塔下无数王公贵妇遥望,整个洛阳的僧侣云集,何止万人,所有人都要来看看这永宁寺如何庄严,木塔如何高耸,大魏又如何辉煌。那一日我站在塔下,也以为大魏会永如这永宁寺塔一般神圣辉煌,不可侵损,又哪曾想过我也会有足可登塔的一天,而大魏……也会有这样任人宰割的一日。”
“一切的开始……都是这永宁寺。”他回想交织起众人命运的最初那一日,眼前恍惚又是当年那个小皇帝,牵着太后的手,在肃立满院的群臣的环绕中,正抹干了眼泪又偷偷朝自己挤出一个鬼脸,于是他笑了一笑,笑容有一丝淡薄的欢喜,“那一日……偏他在太后的怀抱里,吓得哭了。”
胡皇后默默听着,她自然不了解这一段往事,却也能知道元子攸口中的“他”指的是谁,一时之间对于自己那个早亡的丈夫、跋扈的姑母又多了几分自己绝不能设想得到的认知,原来从前……他们是这样的。
她还来不及感慨更多,又听元子攸悠悠叹了一声,轻声道,“那是我初见他。”
“后来,我成了他的伴读。少年心性,太后又总忙她的事,他既为帝,自无人敢来管束,我与他偷溜出宫去永宁寺何止一二次?永宁塔是不敢再登,只好总拿寺里的僧人取乐,现在再想,虽无大错,可是毕竟皇家佛寺,皇家僧侣,哪容得我们戏弄?就像,就像这个大魏的气数,和我与他的命数,都生生被我们荒唐胡闹尽了。”
“近来我听钟鸣,总是恍惚,恍惚我还是洛阳宫里那个伴读的少年,他也还是天之骄子,那时天下还不曾这样动荡,我也以为能那样庸碌一生,可是命局错乱,他为死尸我为皇。我对他,又怎只是有负?”
他说完缄口,胡皇后看着他的背影,眼见一袭白衣已硬生生被他穿出伶仃之感,想昔日明媚清朗的少年竟也变成了如今模样,不由得她不劝慰,但她还来不及开口,元子攸反对她温言道,“所以,殿……尼师不必太过自责介怀,天下事,很多不是人力所能左右的,也很多……不是左右了便能得自己想要的结果的,就像……就像这永宁寺。”
“天下人总是觉得,仿佛站得高,战火就不会烧到自己身上一样,永宁塔高百丈,那一日母子携手君临,俯瞰尘泥,最后又落得什么下场?”
他终于回过身来,“我本是想来看看尼师有什么需要的,想要回宫还是归乡,只是看来都不必,如今唐突的是我。既有机缘脱离凡尘苦海,于尼师大抵总是好的吧?”他说着笑得惨烈决绝,“只是我……我却要陷在这俗世泥淖里,再也脱身不得了。”
“陛下……”胡皇后忍不住道,“不至于如此的……”
“不,”元子攸望着张皇失措着想要劝慰自己的胡皇后,展颜笑道,“你救不了先帝,也就一样救不了我。所有的路都是自己选定的,虽然乱世里命不由己,可路还是自己走的。”他说着敛容,正色道,“尼师还是尽早离开洛阳吧,洛阳是非之地。”
胡皇后答应,道,“我会为陛下祈福。”
元子攸只一笑,“尼师还是为天下祈福吧,若能为天下消一分灾,便是你我之大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