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语未置一词,她只是静静地抽着烟,眼前糜烂的情景,震天响的音乐,腰上轻抚着的手,仿佛都与她无关,她只在意口中那只燃烧着的香烟。
一根抽到了尽头,几乎灼痛着她的手指。
白语垂手将其捻在了烟灰缸中。
她拎着包,直起了身。
“下次别再喊我到这来了。”
林也怀中陡然一空,他下意识追上去:“这不好吗?你之前不是最喜欢这间酒吧了?”
白语回眸对上他笑意吟吟的面容,声音仿佛如冷泉般流淌:“我是喜欢,不过你也说了,那是之前。”
他面色一凝,眼中的光也渐渐沉了下来。
推开酒吧的门,已是初秋,呼啸着的风卷起她及腰长发,白语抬手撩了一把,踩着细高跟沿着马路走。
五年过去了,她还是个路痴,分不清东南西北,连太阳从哪边升起都不知道。
不过现在是晚上,也没有太阳就是。
白语自嘲一声,迷蒙着眼看着过路的景。
偶尔有骑车单车飞驰而过的少年擦肩而过,她走不动了,站在十字路口喘气。
身后传来惊呼。
她下意识回过头去。
林也臂弯里搭着外套,差点与那骑车的少年撞上,他打着手势道歉。
五年了。
他也陪了自己五年了。
*
“这就是你说的礼物?”
林也坐在空荡荡的酒吧里,脚下踩着音响,正在给麦克风调音,看着眼前突然冒出的女孩,瞠目堂舌。
白语寒冬腊月里穿了一件黑色的紧身裙,下面踩着一双棕色长皮靴,脸上画着浓妆。
乍一眼,他被这火辣的一身吸引了视线,而后透过这妆发辨认出来者后,那股子好奇全变成了不解和想敲她脑袋的冲动。
“你不是说喜欢美人吗?”
白语说话声音都在颤抖。
林也跳下舞台,三两步跨到她身边,将自己的长羽绒服套在她身上。
“我喜欢的是美人,不是快被冻死的美人!”他拖着人,带到了二楼的小包厢中。
去而复返后,手里拿着毯子和热水。
白语小口抿着热水:“酒吧怎么没人,这都九点多了。”
“还没复工呢,老板只是让我提前来收拾一下。”
“你不是歌手吗,怎么还要做收拾的事情?”
林也没说话,只是抿着唇伸手在她脸上一刮:“这粉都可以拿来砌墙了。”
白语一巴掌拍掉了他的爪子:“我画了好久大哥,给个面子行不行?”
林也盯着那纸杯上的口红印,若有所思:“我要是现在被你啃一口,会中毒吧……”
白语朝天翻了个大白眼:“谁要啃你啊!”
“你不是说追我吗?像你这种狂热的粉丝,谁知道下一秒会做什么,我可得保护好我的生命财产安全。”
白语:“……那你是有够严谨的,现在将我驱逐出境还来得及。”
“这我怎么舍得呢?”他凑得极近,白语下意识向后缩,却被扣住了后脑勺。“毕竟,你可是我的头号粉丝啊……”
鼻尖抵上鼻尖,白语抵着他的胸口,声音绷得紧紧的:“到底是谁追谁啊……”
林也笑着垂下头:“行,你追我。”
她正常上学,不忙的时候偶尔来酒吧给他捧捧场。
舞台上的他,跟私下并不一样,她有时候坐在台下,喝着低度数的果酒,看着他弹吉他的样子,听着他带情的歌声,会逐渐迷失自己。
不知道自己是谁,在哪里,耳边只能听到他的歌声。
或者说,她觉得他不应该在这里,不应该只在这里。
这天,她上完课,虽然天还很早,但是她也没什么事情,索性去趟酒吧,即使不开门,先在附近逛逛。
下午六点多,她到的时候,竟然看见门窗大敞着,里面有个人影在弯着腰收拾东西。
不是别人,正是林也。
他的那双手,弹吉他时仿佛在跳舞的手,正拿着布擦着吧台。
白语皱起了眉,停在门外没有进去。
最里面走出来一个男士,趾高气昂地张着手:“我们这店生意是真的一年不如一年,早知道当初就不应该开在这条街上,他妈的往外走两步全是酒吧,这帮人存心跟我作对呢吧!”
店里无人应他,他自顾自站了一会又去拍林也的肩膀:“你说你,非要挣这点辛苦钱,早说了乐厅那边有人点你,一晚上这个数——”
他拇指、食指和中指凑在一起捻了捻。
“那些金主的条件,你就是沿着这条街也找不到更漂亮的,睡普通人哪有睡漂亮富婆来得带劲!”见他垂着头不说话,那人又凑近了两分:“而且男人又不比女人,你不想做了可以随时抽身的啊——”
白语听不下去,紧攥着拳头提步离去,她沿着马路走了一个多小时,等黄浦江的风把她杂乱的思绪都吹散得一干二净,她才转身往回走。
路过一家蛋糕店时,白语脚步一打转走了进去,再出来时,手里拎着一个精致的小方盒。
一直走到这条街上,白天暮气沉沉的街道,一到了晚上反而像是吸食了人血的妖怪,开始弥漫出腐烂的精气。
远远地,有道单薄瘦削的人影,立在酒吧边上的巷子口,正垂首点着烟。
她缓步走上前去。
林也听到脚步声回了头,他嘴里还叼着烟。
“你今天怎么这么早就来了?”
“馋了。”她将手里的蛋糕放进他怀里,“想找个人陪我一起吃蛋糕。”
林也拎起来看了一眼。
“哆拉A梦?”他一挑眉,“没想到说你是小屁孩,还真是小屁孩啊?”
白语毫不在意,“找个地方?”
“要去酒吧吗?”
白语摇头:“不。”
林也没说话,只是跟在她身后。
两个人转了一圈,她挑中了小巷尽头的台阶。
那后巷里什么也没有,宽度约莫不超过一米,像是建造这个世界的高端玩家不曾察觉的bug。
他左右看了看这巷子,水泥灰的墙角还横七竖八地堆着报废建材,犹豫道:“真在这吗?要不去找个下午茶店好了……”
白语没说话,一屁股坐下,开始拆蛋糕盒子。
蓝色的哆啦A梦,笑容大大的,她取出了一根彩色蜡烛插在了上方。
“打火机。”
林也不明白她今夜为何有些反常,一边掏打火机,一边问:“搞这么正式,难道今天是你生日吗……”
咔嚓一声响,火焰窜出,滋滋两声,烛火燃起。
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白语端着递到他面前,那烛光仿佛在她的双眸中跳跃。
“林也,你有什么愿望?它都能帮你实现。”
他被她的正色唬得一愣。
“你哪根筋搭错了?”
“或者你告诉我,哆啦A梦做不到的,我来——”
林也看着她认真的神色,犯贱的话到嘴边又都咽了回去,他双手合十,闭上双眼,面色温和而沉静,几秒后,他睁开眼睛,微微倾身,吹熄了蜡烛。
一双黑漆漆的眼眸望着她。
“我为你许了个愿。”
“什么?”白语懵了。
“我希望……”他笑着说,“你能尽快追到我。”
两个人坐在台阶上,你一口我一口分着4寸的小蛋糕。
她能闻见他身上的男士香水味。
“说真的,你没有什么愿望吗?”
“什么愿望。”
“问你呢——”
他嘴里叼着塑料叉,甜腻的蛋糕融化在口腔中,仿佛那糖分已经消解了他的疲惫。
“我的愿望啊——”他看着头顶方寸的天,“就是想去更大一点的地方。”
更大一点的舞台,更大一点的床,更大一点的喘息之地。
“好。”
林也转过头来看她:“你不会来真的吧?你是海的女儿吗?”
白语翻了他一眼:“我只是不想你再在这个破酒吧里唱歌了。”
他看着她,没有说话。
白语把蛋糕往他手里一递:“不说了,下次见。”
她今天头发是随手绑着的马尾,离开时在脑后一甩一甩,林也几乎看得移不开眼睛。
她在回学校的路上,把他所有的长短处都罗列了一遍,声音好,吉他好,会作曲,她上网了解了一下,感觉创作型的音乐制作公司更适合他。
天星娱乐。
白语不知道为什么一扫眼看见了它。点进去官网,正好看到三月有一波选拔,可以通过邮件方式发送表演的视频。
白语记下了,准备第二天去找林也。
她发了条信息,提前约了中午的时间。刚走出校门,就远远看见一个高挑的女生站在门口。
人群中,她的面目极度清晰,白语只一眼便想起来她是谁。
她的目光静静地落在自己身上,白语知道她是来找她的。
她主动走上去打招呼:“你好。”
那个女生莞尔一笑道:“没想到你还记得我。”
“当然,你的长相可不是能轻易忘记的。”
她伸出一只手,玉指纤纤,白语握了上去。
“你好,我叫林知逸。不知道方不方便,想请你吃个饭?”
“饭我刚吃过。”白语说,看到她怔然一瞬的神情,她又补道,“不过可以去喝个什么。”
她笑了,笑起来的嘴角有一枚小小的酒窝。
白语看得出神,问:“你和林也是什么关系?”
那酒窝更深了。
“他是我哥。”
一家装修极其有格调的咖啡厅,两位女士面对面坐着。
白语搅动着杯匙,看着白色的天鹅变成一圈又一圈的泡沫。
她有些好奇,但是直接开口问她有些失礼,静了一瞬,对面抬手端起咖啡抿了一口,倒像是真的来喝咖啡那般:“他们家的手冲还挺不错。”
白语不懂,她向来不喝咖啡,需要提神的话,她一般都是去跑步机上拉个三公里。
“是么……”她蘸了点奶泡抿了抿,还是带了点苦意,白语蹙着眉,又将杯匙放了下去。
“你找我来是有什么事吗?”
林知逸长得很美,那种美和林也不一样,林也整日懒懒散散的,也就只有弹吉他唱歌时有些精神,而她则是眼角眉梢中都透露出光,那是一种自信,或者说……是一种坚定。
“我哥难得有个朋友,我也很想认识一下,究竟是什么样的人能打动他。”
白语笑了一声:“没什么特别的,我就是一个普通人。”
她的目光直直地落在她的身上,白语大方地任由她观瞻。
“他有跟你说过我们之间的事情吗?”她问。
白语摇了摇头,随后忽然又想起什么,开了个玩笑:“上次见你,我还以为你是他的前女友呢。”
林知逸笑了声,她的长发随着她轻摇的动作散落下来一缕,被她抬手别在耳后。
“是么……”她说。
白语心中腾升起一种奇怪的感觉,她觉得眼前的女孩笑得有些苍白。
“哦……”白语看着她的眼睛,面容很平静,语气也很平静,“我最近在追他,你来找我是不希望我接近他吗?”
林知逸轻笑着摇了摇头:“那是你的自由。”
她从包里掏出了一份文件,递到她面前:“我是希望,如果他真的在乎你,或许能否让他考虑一下这个。”
白语接过翻了翻。
那是一份合同,她不是很了解,但是甲方处盖着红章的公司名,如雷贯耳。
“他有能力,有才华,如果一辈子都窝在那小酒吧里给酒鬼们唱歌,你不觉得有些太可惜了吗?”
“既然如此,你为什么不亲自给他?”
林知逸偏头看着窗外。
不是快到春天了吗,为什么天冷得还像要下雪一样。
她的声音比上海的冬雪还要薄:“因为……背叛的人,没有资格再回头。 ”
她说完,似乎极其倦怠,从包里掏出一张名片给她:“关于合同你如果有问题,可以和这个人对接。”
白语朝她伸出了手,却没有接过,正相反,她握住了她的手腕。
“不知道是否唐突,我有些问题想问你……”
咖啡厅里流淌着轻盈悦耳的钢琴声,一曲接着一曲,混杂着她淡然的神色和简短的话语。
天,逐渐黑了下来。
她走了,高跟鞋的声音踩着板砖,回荡在安静的咖啡厅中,听起来有些孤单。
白语在咖啡厅又坐了好一会,背景音乐已经切到了下一首,她静静坐着,一直等到那一首歌放完才起身离去。
地铁上,她把合同发给白女士看,没有人比她更专业,得到肯定的回复后,她陷入了深深的沉思。
干预一个人的生活,会给自己和别人带来多大的影响?
白语不知道。
她站在酒吧门外,暗色的玻璃门内隐隐约约可以看见舞台中心抱着吉他唱歌的身影。
无数来客和离人,旋转着门。
门上悬着的铃铛响了一声又一声,和着偶尔倾泻而出的歌声。
白语捏着合同,没忍住冲去了附近的便利店,买了一包烟出来。
那是她第一次抽烟。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好像这一根烟就能清空她所有的复杂想法,解决她所有犹疑的问题。
炽热的烟在喉中滚过,凛冽的薄荷和浓郁的烟草味,她有些迷茫地抬起头,看着迷雾中闪着莹莹白光的灯牌——Wings。
叮铃一声响。
林也推开门,就看到眼前这一幕。
女孩穿着米色大衣,围着一条绿色围巾,柔软的黑发被埋藏其中,白皙干净的脸,被烟雾笼罩着,眼神空洞又茫然。
下雪了。
他的心重重一跳,从未有过的奇异之感,火山喷发式涌出,瞬间便席卷了全身。
林也张了张嘴,每张一次,仿佛都更难开口。
直到那混杂着纯白与烈火的视线落在他的身上,林也才像是瞬间被打通了任督二脉,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小屁孩不学好,学人抽烟!”
林也风一样卷到她身边,抬手揪走了她的烟,三两步走到垃圾桶旁,将烟捻灭扔了进去。
白语还直直地盯着他看。
他伸手拍了一下她的脑门:“怎么了?被骂傻了?”
“啊……”白语长叹了一口气,“林也。”
她叫他。
“干嘛?”
“这是我第一次抽烟。”她说。
那目光,那话语,仿佛从来眼里心里都只为他一人。
她抬手将那份合同拍在他的胸膛上。
“试试看吧。我陪着你。”